“我给师父止血!”花千骨在白子画怀中良久,桃花淡红,鲜血深红,天空最后一点日光暗红,就连缃色近白璧的宫殿都隐见殷殷血迹……师父的怀抱如此紧,如此热,如此痛。除了这个怀抱,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竟好一会儿才恍悟到师父的伤口仍在流血。
“尊上!”幽若不知从何处御剑而来,见了这一幕,如临大祸,“尊上你如何流血了?师父,你哭了……”
花千骨刚从白子画怀中挣脱出来,见幽若冒冒失失也不及细问,只想正好自己法术不力,幽若能帮上忙。
“你快帮师父止血,我去端水。”说时已经跑开。
她如何不知,绝情池水之伤本无疗愈,只有发作与平息、加重和缓解之分,全在自身定力。料定师父不会去用清洁术,花千骨就只想用净水清洗一番。重要是,师父若少思及悲苦往事,疼痛自然能少几分。
是不是不提旧事就好了?为何睁开眼睛,就多了许多思虑?失明时,又有多少次没有看到?不可以,她不能总让师父受此折磨……这实在太折磨!
暗暗下定决心,要回避过往。
水一路晃动不停。木桶似乎大而无当,水也无边无际,心随之不知摇荡何方……
终于走到师父跟前。
白子画坐在石凳上。秋木岑寂,只有不断的叶落在秋风,不断的血流在静夜。幽若在一旁坐立不安,手忙脚乱。但清洁术也就一种,来来回回,她围着白子画转。寂静,更震慑于哀伤之强力,她无论如何也扰不动。血流无息,汇入这安静的川流。
从过往的伤痛流来,又流向未知的将来。哭泣被沉默窒息,刀剑又划破旧伤……这就没有尽头,就没有尽头么?
不要!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该忍受的她和师父都忍受了,难道未来也要……
听到木盆和水声的撞击,泼了满身的水才洗开整个世界的血影。师父还在流血,你瞎想什么!
拾了木桶又去打水,再不敢多生一念。
稳稳将水端来。和木桶一齐落地,双膝跪倒。低头蘸了清水,素白葛布成血,清水里丝丝编织愈浓密。师父的伤口不忍视,她清洗伤口的手却稳如盆中静置的水。这样的镇静让她害怕,更让她安心。山雨欲来风满天地,无论未来会有什么在等待,她都要在绝情殿静静地守着师父。
师父痛不堪受,却不忍见她跪着,伸手要来扶。
花千骨摇摇头:“师父别动,这样伤口才能好。”言语故作轻松,只在深信不疑中:只要她好好照顾,伤口不出几日就能痊愈。
白子画看着膝下小小的人,小小的手似翩翩蝶舞,苦恋惟一花色血红。浸湿的衣裙贴在地上,勾描出地的冷硬和她跪着的单弱颤抖。
血必要快些止住,不然这傻孩子还要穿着湿衣裙,跪到几时?这样一想,心念反是随着她一次次擦洗伤口的水声沉静下来。她孩子气的脸满是认真,一副侍奉师父身旁天地皆定的样子,这不是初来绝情殿的她么?疼痛在回忆里沉默,血色在桃花中归位。
“如何会……”血止住了,幽若早忍不住了。
二人不语。
白子画扶起花千骨。抱入怀中的人又湿又冷,如此轻如此小,贴着他心口。心口惊寒,更生热力。她的惊惶,和他的心一起跳动,一起纳入生之脉搏。
生生不息,以静待动。最终淡淡道:“不早了,都去歇息罢。”
幽若呆楞在木桶旁。他扶着小骨往殿内走。一路没有松开她。她碎步跟上师父的步子。牵牵绊绊,如影随形,长依长伴,无碍无妨。
诸多事理需要一个解答,但不是现在。未来的路还很长,旧结新劫,从长计议。
“师父……还痛吗?”花千骨忍痛问。
白子画摇摇头,又摸摸她的头。扶她躺下,随即躺在她身边。
这么近看着师父的面容,云汉洁白,高出尘埃,如何能这样近?花千骨一动也不敢动,怕从这高空跌落凡间。终于还是拉住了师父的袍袖,在白子画心中牵动一串笑意柔暖。还是那个孩子,深深的依恋是满心敬畏,溢出浅浅嬉闹。
握住她的手,用最小的力气和最大的温柔,可她并不敢乱动的小手更柔软。在她的柔软中,声音更轻和:“早些睡罢,明日早起。”
明日早起,是要修炼吧?真好,又回到那无忧岁月,没有世人的繁复和伤害,只有这完人的纯粹和关怀。这么多年,她知道和不知道的时刻,无时无刻不想回到最初的绝情殿!
白天那个赌注,早被抛出绝情殿万里之外。跟着师父修行,从最初就是天大的渴望。这个渴望与日俱增,在不能得的时日里思之若狂……从不敢想,任何时候都不敢想。能这样牵着师父的手,依在师父身旁,再不想要更多。
只是师父的伤口还会疼,如何不让它发作才好?
怕还不仅如此,细细寻思那不断绝的血迹,是心相,是旧痛,恐怕也是……预兆?师父说,神祗命运自不会简单。可是过往那些还不够么?更重要是,是她当承担,为何要师父陪她受苦?
心有此念,不能入睡。
白子画也在想着同样的事。不管如何,不能总在她面前旧伤复发。来日方长,他和小骨的心结,只有慢慢解,边历练,边解答。而不是整日对着伤疤。冥思苦想无益,不如修行。
是修行,是历练。伤口不只是伤口,过往的心结,必然是今后的历练。他已明了。
不明了的却也不少,曾经在小骨和天下间难于平衡,弄不清道与情的牵连。如今小骨旧伤初愈,她的世界终究不是这小小的绝情殿,他将陪她一起去六界行走。当年收她入门,就深知引导之艰难。引导至今未结束。自己曾是不急于求解之人,一切顺其自然。从此保护小骨是必然,却有了更多难解。自此急于求解,却急不来。
知道小骨没有睡着。他拍拍握在手中的小手,用静夜里洗练得更柔和的声音说:“小骨,师父的伤会渐好,你安心。”
“是,师父。”
小骨清浅如溪的嗓音里藏不住不安,他听到了。不安还不仅因为伤口,他也听到了。
“好生歇息。”又轻轻覆上她的手。真气丝丝从她手中化入,熟悉她每一道气脉,就如知晓她心中每一缕曲折。
“师父,修仙就要断念绝情么?”小骨却不肯安睡。
“小骨,为师也不知。若一切预先可知,也不必历练了。但立身之本,却始终可知:天下和小骨,都要珍惜。”太多不知,师父只能给你一个最初的回答;不过最初之中,必有最终的法则。
“师父,你一直在守护天下和小骨。”这句话在黑暗中打开一个伤痛的出口:你一直守护,全无失职,可是老天还是那样为难你……
“未守护好。苍天重给师父一次机会……”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师父这次一定护你周全。
“是小骨不听教导,不是师父……”小骨却在想自己的过错。
“师父会……教导好你。”如果你有过错,那我再不能犯教导不力之过。
还是“教导”二字。小骨说出口,由他重新确认。
二人始安。
真气又化入,绵绵深情,无言无限。不多时她均匀的吐纳,也融入他的气息。你睁开眼第一日,着实不易。纷纷扰扰,此时才在睡梦里暂息。你才能真正做一个孩子。先把一切烦恼交给睡梦,交给师父,师父会守护你的梦境。
白子画方调息待入睡。想来妖神之劫也算圆满化解,遗留下这些心结,总也有解释之日。小骨还是孩童性情,他作师父的要悉心守护,耐心引导。
还是她师父。小骨那个赌注,下得也奇。许是真需要。光明延伸开更大的阴影,疑惑从此被照见,解答之前,他也觉得不宜更近她。毕竟这也是二人修行的一部分,修行还是当清心少欲。修行也需要他指引。我还是做你的师父,不是不疼惜你,必为你计深远。
第二日花千骨醒来就开始寻师父。她失明时,师父总会守着她醒来……
匆匆更衣洗漱,没看清随手拈来的衣衫,没看清水中的容颜。
正想如同以往一样喊几声“师父”,就会听到回应。却心生一念,不若悄悄去找,想起幽若的“偷窥”。不,不,她这不是偷窥,她只是静静去寻师父,不扰师父清净。
四处都无人,就如幽若未来的绝情殿。但师父一定在某处。
抬步跑去书房。初来时师父就在书房。
师父果真在。正端坐案前。还是那个陈设清简的书房,一物不多,一丝不乱。还是那个仙风剔透的人,从内至外,由初及终。那时她第一次在绝情殿醒来,努力了一年才来到这里,又找遍了全殿才找到师父。她蹑手蹑脚走进书房,不敢多看即俯拜在地,请师父早安。恍若隔世。
咦,师父手中之书,扉页墨绿犹如老林年深之竹,书页微黄似经世长者温蔼之面,字字古拙味之苍劲有情……她见过这书的,那时她还少不更事,但如此奇书如何能忘!这不是清虚道长所托《六界全书》又是什么?
六界……她心中敞开深广,是伤口,是世界,是记忆,是未来……根本是她逃不开的:这六界,本来就是她心中之物!
白子画凝视此书,脸色愈见深肃。花千骨心中也随之沉下来,吸一口气即沉入脚踵,几乎要定在地上。费力将那口气吐出来,跳着走了进去:“师父,我这算不算是‘偷窥’到了?这可是我们茅山之物!”
白子画却不言语,面色愈发谨严。师父蹙眉,眉峰深秀,山色更峻拔,四野清肃,圣地杳无人。师父深思时竟也这般惊人地美!天呐,以前早就害怕得低下头了,如今竟然多看了一眼。
但也就是多看了一眼,还是低下头去。
俯身下拜:“徒儿给师父请安!”
最初是想和师父玩闹的,行礼间恭谨,早洗去嬉笑。千年如一日的仪式间,她在师父跟前的位置,早成为故乡,飘散心花芬芳。
白子画肃容一缓,依稀记得百年前自己的话:“以后这些就免了,这绝情殿上不止你我师徒二人。”
花千骨站起身来,笑意如晨花初绽,芯蕊芳色尚浅。正待在白子画身旁坐下,霍然入眼的,再不能让她安坐和师父说笑。
“以前《六界全书》上没有……”花千骨盯着《六界全书》终章,不能移开目光。上面分明写着“六界续书”四个大字。但这却是最末一页,那续书又在何处?
续书,续书……这必定和自己相关,就如六界一样!师父昨夜说,苍天给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就是要续写六界么?
六界。生死一场,才知这六界有多么大,这最初接过手中来的书有多么重,危难,承担,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人生天地,又如何能不呼吸?新吸入的一口气里,有师父的挂怀,有朝露的期待。
“师父,我们去茅山!”那里是过往劫难的开始,指示了上一世。这一世,也要先回到那处。
白子画点头:“你先去修炼。”
花千骨明白,修炼必是要抓紧了。还未坐下就起了身,快步走出去时没忘了向白子画躬身。
绝情殿一向是她风驰电掣之地,可是还在门口就撞上了什么。
幽若,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幽若慌慌张张要跑开,花千骨听到师父的声音,却是从院中传来:“幽若,你师父现在法术全无,你助她些微。”
花千骨很快觅见桃林中那个身影,喊道:“师父帮幽若收了个徒儿!”
白子画定神看着二人,绝情殿何时多了两张孩子脸,这一刻幽若真的很像他的小骨;他心底何时多了一个欢快的声音,却不像来自他处,只是从他心中苏醒了。两人看不到他,他微微一笑,春风春水,涟漪舒展。
静待涟波,漾满心湖,细数春枝,晓风不促。每一朵含苞或盛放的桃花,都是小骨的羞容和笑颜,密密匝匝,随着时日荏荏苒苒,开满了绝情殿。绝情殿断情绝欲,是他清修千年之地,如何在她来到之前,种满了桃花,温暖如她?
可曾想瑶池收留了这个孩子,她衣衫褴褛、满身煞气,应对那艰难未卜的宿命,惟有一颗不谙人世的赤子心。她拜倒身前,请求收她为徒,大眼睛里澄澈了整个天地的欣喜和寄托,她拉住他衣袖,不敢松也不敢重,他如何就再迈不动脚步……那日,桃花成海,仙音传世,心底最终留下,清清切切,是她轻声恳求,满眼祈望。
可曾想七年时光,倏忽,难逝。满殿桃花,有人面相映,方是本色。她血中异香,屡屡伤及花木,却精心耕耘,自此春色常在,怒放胜昔。她善良乖巧,却偏执深种,灵气高却入世浅,平日修习他时有训责,终不改她本性,终唤起他真性情。可曾想一曲谪仙长怨,人面不再,桃花笑春风。待到泪枯泣血,血里方知你一心为我炽热,方知没有你的绝情殿,桃花亦绝情,凄凉成林!
曾是空如天地,又为你笑语唤醒,一瓣一朵,一树一林,春日来迟姗姗,来时徐徐,花开无声,终期无期。哪知你离去,七年花期太短,一日成殇!桃林失血,你用你微弱一身、满腔热血要救回,诛仙柱下血流成河,云宫前血雨成海。桃花春风,暖了心怀;桃花血色,惊了心魂。
可曾想长留山海底醒来,你原谅了过往,守在我身旁。你一声声唤着“师父”,反复确认最初的关系,多少苦难,真纯经得起锤炼,泪水尽处的欢笑至柔至坚。你要师父带你回绝情殿,你想知道那里的桃花开得好不好。原来,桃花早就种在绝情殿,种在我心里,等待你的到来,等待你暖了我的世界,牺牲自己还我一个世界,最终不再绝情。最终等待你我,重新回到这个世界,重新建造这个世界。
桃花总如你,修得我深情。
笑泪满怀,恣意流露。心念无限,追思有度。还有前路,六界续书。
桃林一如天海。芳菲春景,灼灼物华,时序之始,厚爱得天。天之苍苍,海之溟溟,其正色,其本心。
白光一闪,淡去了桃林绯红,海天蔚蓝。白子画已飞身离开绝情殿。
附注:
《论语·微子》:18.5: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战国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庄子·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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