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说时尽胡诌,现在让你说,你哑了么?”
“仙魔之间,确无全然善恶之分。万恶生于界限。”
花千骨还没从摩严的怒火梵风中定下神,只感到师父握住她的手,如一个永恒的支点。不能设想底下风希的无助。
却听到风希几乎是平淡得无波无味的声音。他说出这样一句,似在重复以为久经年岁的老者箴言。因为任信,一句孩子的断言,也仿佛得到了历遍人世的从容。
身旁怒气不断漫溢,眼前看不清那个不能理解的风希,花千骨只紧紧抓住师父的手。愤怒之网几近爆破,又猝然萎缩,只有冰水的寒凉:“你从哪来,就回哪去。”
世尊要赶走风希?或许他回到茅山会更好,有师兄会全心善待。可是……她又不太愿意!这个孩子太像当年的自己,她也有一份引导的责任。而且,为何要这样指责他、驱逐他!他心里会如何想?
看向风希。他还停留在刚才复述箴言的置身事外。但孤岛溅上水花,不知是水花过于寒冷还是过于灼热,他猝不及防,浑身颤栗起来。
“我……不要走!尊上,花师叔!”突然听懂摩严那句话,风希孩子般红着脸哭喊起来,再不能把他和刚才那个老智者的形象相联系。深黑不尽的眸子里,泪水流出,是委屈,伤怀,渴望,哀求,决心……
花千骨触到那目光,就被牢牢缠住。那望过来的人,似溺水者不放那最后的稻草。她不明白,难道回茅山,对风希来说,会是这样可怕的事?
“师兄,我和他说罢。”师父还是当年那一句。
历时不变,却透过一道沉闷。风希自是有留在这里的道理,他情急之下向小骨求救,也是信任小骨了。小骨如此快就能得到他人的信任,是她特有的禀赋,也是她最强大的力量。风希一劫,必经此途。这个个性与命运艰难的孩子需要更多引导和关怀。
可是,看到他的小骨和别人走近,即便是和个晚辈,和个小孩子,他也不由得感到周遭空气紧张。是因为长时间,只有他白子画在小骨的近旁,再无旁人人?他不平易近人,可小骨却是多有人亲近……
“这一次,不由你。”听到世尊怨怒阴翳的声音,这种平静,比震怒还可怕。这一次?指上一次师父也这样为她收场。冷却的刀刃刺痛她。她紧盯着地面,不去看世尊一瞬投来的目光。
其实风希也没说错什么!本来善恶就不是这样分的,妖魔也有良善,仙人也有恶念。万恶生于界限?认定一些人是善是恶,就要无端生出许多争夺、倾轧!恍然捅破的真知,她是领会了很多时日,至今不能透彻领会。这是谁教给风希的?
“风希,你随我回茅山。”听到师父一句话,不是对任何问题的回答,也不引出任何回答。平静更已凝固,凝固的还有缓慢聚集的焦灼。
花千骨隐隐不安,并也不解地看着白子画。师父颀长的指尖,立着一只雪白纸鹤,拣尽寒枝此处栖。
“我……我不要回去!”风希乱了阵脚,抬头望望白子画,又望望花千骨。
“没赶你走,你师兄让你回去几日。”
白子画听到自己的声音悠悠回荡,依稀隔着前尘往事。小骨来绝情殿第三年,他只是说外面的世界更广阔,并未赶她走。她是属于更大的世界,但也属于他。
风希,大概也留不住罢?却不能赶走。
见不到师父,也见不到风希,长留山一时空了。虽然师父说最多不过三日就回。
“师父,风逸是有什么事叫他回去呢?劳动师父走一趟,是什么大事?”
“小骨,新的心法,先放一下,这几日不得修行。须将《七绝谱》中《剑谱》尽数温习一遍。时间充足,这回再不能完成……”
“师父必定重罚!”花千骨都知道师父要说什么,就抢先说出来。捕捉到师父脸上走漏的笑容。师父近日总这么严厉,但师父从不是守着她用功的古板尊长,她忍不住要松动师父的面色肃然。
师父终归不愿说,她知道再问也无益。师父未必会落实的责罚终究是约束,她口头说笑心中还是认真的,这些功课自然要尽心完成。
反复描摹师父眉眼微微的曲度,严肃的训话被她一捣乱,露出真性,师父也不加抑制。由此代替了依依惜别、软语叮铃,要陪伴师父不在的这三天,还有师父这许多隐瞒下日益严峻的忧患之感。
师父都是为她好,就怕太是为了她,不顾自己了……最大的担忧她自己也不和自己说。更没日没夜修炼起来。《剑谱》一式不落习练一遍,并非轻省。若不是尽最大的心力,怕真要完不成。师父将功课安排得如此严密,就为了她不自行修炼心法,因为师父不放心她一个人?
正要去上徐长老的课,半路却遇到御剑来的崔以久。
几乎要忘了有这个人。岑寂如灰云,也要在云中淹没。
“徐长老托弟子带话,今日的课暂停了。”话语间才略微听出那个少年的胆怯和执拗:默默守在常夏身边,因为得不到她回馈只好专心修行。
“徐长老……还好么?”花千骨不知道说什么,就问起徐长老来。这一问,不免担心起来。平白无故如何会停课?
“徐长老……”崔以久转过脸去,化入云水的声音有几分飘渺,“说他很好。”
你想说什么?还是不想说什么?要去看看徐长老才是。
“那你呢?”走前还是问一句,崔以久已缓缓走开。
“我……”远处飘来长长一声,淡若云烟,却接上一句话,不伦不类地坚定,“我好好修行。”
花千骨困扰中忍俊不禁,师父和谁都是说“好好修行”,这几乎成了一切回答,是解决所有问题的不二法门。想到师父又愈发担忧起来,越来越多的不明晰。如何让师父说出来?师父说会说的,可师父每次都是什么都先做了才说。她也想为师父做点什么……
先去看看徐长老。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她不那样惧怕。
“不用功修行,何处闲逛?”古色沉静的医药阁尚是天边一点,却看到横眉瞠目的戒律阁长老。声若洪钟,绝情殿桃花会否颤栗?
可惜不敢逃,只好站定:“弟子想去看看徐长老……”
“尊上托我看好你。除了上课,不可离开绝情殿。不然戒律阁会自行处置。”
啊,师父这是做什么?竟然烦请经纬长老,并且搬上戒律阁的繁文缛节。真不习惯,还要受师父以外的人管束……还是别犯什么事,安心等师父回来。
“那停课的消息,弟子可否去通告一声?”
看到经纬全严肃的脸上因失去动作而更僵硬,他似乎没有等到这个回答,眉头微微拧起,愈发浓云密布。最终点了点头。
“那个风希走了倒可惜,他还很努力。”
闵沧蔚的声音,似是无心闲谈,可那一丝稚嫩显得认真。花千骨停在课室旁,掩去气息。
“他走了岂不好?不会把你比下去了。”风万翔接上话,一种不屑也毫不压制。
这两人却熟?闵沧蔚心高气傲,也容得人这样和她说话?风万翔万事不关心,却去拆闵沧蔚的心思?
“我才没和他比!”闵沧蔚有些急切的回应,打断了花千骨的思路。
“不比,如何现出你武艺高强,出身高贵?”风万翔却慢悠悠说道。
“你……我……我又不和你比!”闵沧蔚噎了几声,叫出来。倒像是个经常被兄长捉弄的小妹妹。
“你和我,没什么好比的。”风万翔语速持平不变。
“你说我不如你?”花千骨听到木片碎裂的声音。闵沧蔚心气的确高,脾气也不小,真有几分像霓漫天。
“闵大小姐,你是你,为何要如我?”花千骨听到木片拼合之声,伴着缓和的语声。看来是风万翔把小妹妹惹恼了,现在来收拾残局。
“风大公子,你别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我就不信你只是痴迷此道!至少你也担负……”闵沧蔚愈发得意的气势骤然泄了气。
“你别说!你是个正派人,别拿你知道的秘密……”花千骨第一次见到风万翔也有这样慌张的时刻。
“哈哈,现在知道我正派了,不是说我争名慕利吗?”闵沧蔚重又找回在高处戏谑的调子。
“正派人也争名慕利。”风万翔也回复到一贯的从容,比任何时候都从容。
不小心又听到别人的秘密。她不知道的还多着啊。看来接触这些日子,还是不知他们究竟都是怎样的人。
风万翔很厌恶闵沧蔚和人攀比,却是有理。人和人之间真不能比。是比不了,就连对方都不了解啊。
为了了解,也不能偷听……还要不要和他们说停课的事?
“这课就这样停了,我也没了名利,你也没了兴致。散罢。”花千骨险些出了声。她不知道,他们缺知道。却听出一种很大的遗憾,因为停了课,至于吗?
这个闵沧蔚会对十一师兄有意思?像霓漫天一样?不好说罢,又没看到……突然想去看看糖宝。伏案奋笔的绿色身影,和经纬长老士兵般竖立的浓眉,奇异地交错。回去,好好修行!
“死囚的儿子,风希这一走,再没人和你玩了!”
花千骨记得这个围困风希中最张狂的声音。原来就是他,花千骨记得他,修行不勉励,作乱却有兴头。却并未去打探他的来处。
每次早点来上课,就要听到点什么。她只是想早点来以前练功的林子,如何静修地,也这样乱糟糟了?师父和自己强调心法要在不悦的真实中修炼,这就是不悦的真实?真够混乱了!只好又先躲好,看什么时候站出来说话。
总是有人欺负人,不是欺负风希,就是欺负俞诚。是了,那天俞诚是否没有来上徐长老的课?她也没有注意。又是出于风希的原因,俞诚要回避冲突?
“漠矜,你也不羞!”闵沧蔚高高抬着头,碧蓝衣袂飘飞,直与海水相接。不见她脸颊,想必艳若朝云。
“闵姑娘……”漠矜涨到天边日头的气焰被泼了一盆冷水,极速缩小。
“谢……”俞诚细弱的声音仿佛从漠矜气流中分出。连“谢谢”也不敢大声说?
没有人回答。树林又安静下来。
看到风万翔和闵沧蔚隔开两尺,抚剑徐行。树林枝枝杈杈,日影斑斑点点。
“你说风希是怎样的人?”
“你倒关心他?”
“你几时多管闲事?”
“他是什么人,管我什么事?”
看来这个一心修道的风万翔,也会有这般说笑?他和闵沧蔚说话随意,并且深知她脾性,看来竟不是一般地熟悉。
“你不是自诩修道察人,喜好把人分门别类?你能几句话说得清风希?”
这孩子,真和个老智者一般?花千骨笑了笑,他还是个孩子,并没有她最初以为的那种事事无意。这种兴味浓郁,和闵沧蔚的好强有类似之处。可闵沧蔚,倒是反复问起风希?
“他无心名利,倒是有心修行。但是最强烈的愿望,却非修行。我们一眼看不到他,这人藏得很深。”
风希这样单纯的孩子,也会藏?花千骨一惊,林中一暗。师父不也是表里纯然如一,却也并不事事告诉自己?风希也有苦衷?
“你便藏得不深了?”
“人不该有秘密。”
这偏执的语气。人不该有秘密?你看来也有,既然有,你还这样说?
师父离开第三日了。一早有水系法术课,她心不在焉。
一声闷哼,一个人应声倒在水中。众人退开一步。花千骨入水救起。迅速扫了一遍周围人,遇到几个幸灾乐祸的目光,其中一道更色厉内荏。还是漠矜。
原来第一次上课觉察的那道戾气是他,之后经常围困风希的也是他。他曾说他是谁?今天又一次看到他才想起。也没有去查他身世。对这样的人,原来不大关心。
还是俞诚。沮丧低垂的脑袋,和浸湿了全身的水一起下落。
“俞诚?”没有反应。花千骨捻个诀唤醒他。
“俞诚,你如何了?”
“没……没什么。”
“不用怕。”花千骨感到不对,不是简单的摔倒。昨日不来上课,已然不对了。
俞诚不说话,依旧低着头,只是颤抖,已然感觉得到满身的水和恐惧。
罢了。越问他越要害怕了。先观察。
这次多看一眼俞诚。
他和漠矜站在海边。一动不动。周围海浪起落,化雾成冰。惟独这两人处一片静止。
漠矜经常是这样呆站着,法术几乎都不会,也不在意指责似的,是以花千骨也只好不在意。此刻他正看着俞诚,扬起头来,俞诚还是低着头。
“这式雨落平湖你使来看看。”花千骨站在二人中间,却只对俞诚说。
一动不动。海水静止,憋红的脸清晰映出,水温似也在升高。
“回尊上夫人,我不会。”
花千骨也脸红起来。不可以乱!
“我知道你会。也知道不是你捣鬼。我会查明此事。”
从不想与人争论冲突,但总有人为非作歹。若不主持公正,那就无关乎自己性情柔弱,而是冷漠渎职了。
要强大才能保护。所以要强大,也要保护。
“主动说出来,从轻处置。”花千骨听到自己朗声说出,海水微微振动,与心湖共鸣。
“我……真的……”俞诚永远谨小慎微。
“我不逼你,错不在你。谁做的事,自己说出来。”
“说就说,是他自己要和大家不一样,每天除了练功,就是和这死囚的儿子一起。”回答的声音近在耳旁,漠矜大声喊着,却中气不足。俞诚被漠矜指着,周身气息柔软,漠矜狂妄之气更随之上涨。
“既然怕得罪我,和我们来喝酒,却摆那副臭架子,一滴也不沾。被发现了也不跑,还以为他敢作敢当。最后只他一个人没有受罚,真是看不出有这样心机!”
附注: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拣尽寒枝不肯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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