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眉头越敛越深,画出几道清细的利线,逼得漠矜矮了一截。
风希刻苦,又如何得罪了旁人?风希不情愿也同他们去了,不肯喝酒是最后的底线,更惹人不快了,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人满意!最终不逃脱不辩解甚或不说出喝酒的人,反落了个心机重!
“那和俞诚有何干系?”花千骨忍住只说此刻的问题。
“俞诚一直就很讨厌!”漠矜更连解释也不解释,脸涨得乌红,膨胀中稀薄,露出胆怯,恐怕尚不自知。
“你对他做了什么?”竟然肆意伤人,绝不可容。
“不过是封他几日法力,让他上课出丑罢了。谁让他在我面前显摆他的法术!”漠矜言语间似一无所谓,气息却压不住,一味上扬,飘在站不住脚、也不会飞翔的虚空。
“我没有显摆……”俞诚小声嘀咕一句。
“你的法术,不足以做到。”花千骨愤怒得平静。
“我……可以找别人。他法术好过我又如何?一样是死囚的儿子,没人和他一起玩。除了那个呆子风希。呆子也一样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你……如何……他们不会为你所伤!花千骨一时没有找到言语,已然听到一个声音。
“漠矜,你是昆仑山掌门漠雪嶷的儿子又如何?心有恶念,伤害同门,此处一样不容。”
白衣化雪凝霜,春寒入冬。漠矜眼前一团虚火,瞬间冰封。
自天而地一片净白,海岸满是俯拜行礼的弟子。一抹莹白弥漫到天边。
师父身边是一身青衣的风希,眉头凝重。乍看下去,他和师父竟几分神似,此时却更不可解。
她兀立片刻。山海无语,如俯拜的众人。惟一伫立的白衣仙人更高远。如何有生灵在他的清晖万里,不俯首献礼?
花千骨倒身下拜。
“起来。”似海天浩瀚回音。师父看着所有人,谁也不看。含有一切情绪,全无情绪。
“你跪下。”白驹过隙间,白子画已到漠矜身边。
漠矜中魔咒般又跪下,全不由己。花千骨看不到漠矜的表情,却感受到师父的凌厉,不免同情起惹是生非的漠矜来。
“心怀不善,行事自偏。不敬师长,道统必乱。为恶同门,所卫何道?”一字一句掷地生痛。花千骨知道,师父不带任何情感说话,最是他义愤时,这种愤怒十分确信和平静。
看到漠矜全然失了那份狂妄,小小的身形跪在师父身前,只是个全无防护的孩子,花千骨觉得他很是可怜。一句“师父”脱口而出,却也不知能为漠矜说什么。
“小骨去戒律阁请经纬长老。”
“我……我不要!当日喝酒的人都在戒律阁受了杖刑,就少风希一个。他就没有恶念,就不伤害同门了?”
见师父依旧寒霜满面。风希……风希在哪里?瞬间听到厚冰迸裂。
“你……你们这样,便是尊师重道了!”
花千骨眼前一黑,骨节无力,跪倒在白子画脚下。死命咬紧嘴唇,压制住浑身颤抖:“师……师父,是弟子授课无方,不劳师父善后。请师父回绝情殿!”
“小骨去戒律阁。”厚冰重又凝结。
克制不住的颤抖中,她听到的声音似也不稳,晃荡了几下才明晰。明白师父的意思,还没站稳就御起剑,左右摆动了几下,已远远飞去。
花千骨从来没见经纬长老笑过,此刻更与死寂海岸融为一体。
白子画依旧站在漠矜前,漠矜依旧跪着。白子画并不看他,漠矜似也有意不让人看到自己。
花千骨不敢置信,这个弱小的孩子方才竟然敢在师父前说出那些话。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否还是对将至的惩罚不服。但他周身气息,如何却比任何一日都平静和宜人。
“经纬长老,不可太重。初修行的弟子受不住。”
虽有这句话对应师父一贯的仁慈,但这样处置晚辈弟子,花千骨还是第一次见。师父也一向不过问山中杂事。只有自己长年跟随,偶尔一罚,也多是罚跪罚抄,几时动这般刑罚?
只听到漠矜大声喊叫,不知是毫不介意周围许多人看着,还是疼痛太过难忍。娇宠的掌门之子,本性能有多坏?
“师父……”花千骨跪下想为漠矜说句情,突然感到膝下尖锐刺痛,不巧有个石子……顺手去牵师父的白袍。
提口气抵制膝下的疼痛,要将那只已近师父衣襟的手收回,却被一只手稳稳握住,石头和痛楚骤然在膝下消失。
师父也知道她要说什么。说了一个“停”字。漠矜的哭喊声和刑杖一起停住。
师父哪处细处没照料到?可每次施罚又不手软。她若做了伤人之事,师父也不会饶过的,并且从未饶过。师父又温柔,又严厉。她又是迷醉地依赖,又是清醒地敬畏。
“还有人要为他说情?”
许久无声。最终听到漠矜的哭声。海天空旷,底气不足又真诚流溢的哭声里,说不清是身体疼痛还是心中寒凉。
“你可知错了?”
“我若说不知错,是还要打么?”漠矜一喘一促地说,才显得不那样心灰意冷。俯在地上,似乎陷入了尘土。
“若非有心悔过,罚你何益?”
漠矜又没了回答。
看见师父摇摇头,虚望着海边天际。她有些心痛,师父大概时时被错解罢?师父哪次惩恶背后,不是更深的劝善?
“小骨,你去叫风希来。”
“是……风希在哪里?”这才想起这个早就注意到又忘却了的疑问。
素白袍袖,指向苍茫大海。
这孩子,几时径直去海中修行了?刚才发生的事,也是不闻不问?还是根本没有看到?风希从茅山回来更不似往常了。
“风希,你还好?”
风希从海水中走出,徐徐睁开双眼,和深海一样静谧,阳光镀上一道清澈的喜悦,顷刻被一道不知来自何方的强力吸纳,双眼深黑,不可觉察色彩。
“我修行去。”
花千骨急忙拦住:“等下,尊上叫你过去。”
“风希,漠矜欺辱同门,按门规已罚十五杖。就你看,如何处置,方是公正?”
“处置……公正……”风希努力睁大眼睛,眉头高高向上拧起来。又重复了“处置”和“公正”两个词,似要靠这种方式来理解它们的含义。
“罚只为悔,矫枉过正。他本性不坏,当适可而止。”风希好容易挤出一句话,清醒半刻的神情重入混沌。
风希说得很是,罚过头了漠矜只怕是会怨恨师父,哪里还是心在悔改?但风希这样确定漠矜本性如何?不过应当是罢,难道还有本性全坏的人?可奉希说话那个语气,神智不清如神魂附体,却扮作一个癫狂和智慧的长者,这样和师父说话,是否不当?看到戒律阁几名弟子神色更深重。
听到一阵笑声。大家都看向漠矜。他笑了几声就粗粗地喘起气来。他似在嘲笑自己。但花千骨看到好些弟子都低下头来。
“风希,不得无礼!”戒律阁有名执刑的弟子呵斥起来。
风希一步步向海水深处走去,全然不顾尊长在前,呼唤不应。白子画望着他的方向,挥手制止了戒律阁弟子。
“求仙问道,最忌心术不正。凡人一生有限,作恶亦有限。修仙更须谨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众弟子谨记,无论恶小恶大,仙门必不宽容。”
花千骨仔细听着。虽然师父不说,她也清楚。
“不求她能斩妖除魔,位及仙班,不求她能闻达于世,振兴本门。只求她博爱天下,慈悲众生,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在师父看来,立身正,用心仁,从来是首要之首要。其余的错误,都可宽待。
“漠矜,今日虽是罚了你,还是相信你心地本良善。望你好好悔过。你若不心服,也不再难为你,将你送回昆仑山。你若要留在长留山,须面壁思过七日。”
“弟子……愿留下。”漠矜双手强撑着地面,说完这句话,瘫倒在地,双眼合上,两行清泪自行流出。
“给他上药。”白子画拿出一个净白瓷瓶,戒律阁一名弟子上前接过。
“人皆有过,漠矜已认错,众弟子不可轻视他。帮凶不敢站出来,这次引以为戒,下次不饶。”
师父处理得真周全!若是自己,还不知道如何了这局面……
“花千骨是我白子画的徒儿和妻子。若有异议,可来找我。白子画做了什么,做错什么,不会迁怒他人。但谁也不要去找她。”
如是过错,任谁也不能逃避惩罚。自有天定,我已承受,仍在承受,并将承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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