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早啊!”
卯时未至,白子画已调息完毕,去了书房。
冬日夜长,怕小骨早起遭了寒气,总叫她卯正以后再起。若是晚了半刻、一刻,也不苛求。小骨近来也还自觉,她已够苦,不必太刻苦。
小骨渐渐话多了起来,他欢喜不及。但早晨这最最清净的读书时光,他也珍爱有度。未料这般早却有人来访。
师弟,你真是……早!
近日一切安好,你如何急着来了?莫不……
“师兄还好?长留山还好?仙界……”
“看你越问越急!都好!”
他确是一句急过一句,师弟却闲趣得中气十足。扇间袖底,都是冬晨冷却了的清新。
“你是问我为何这样急?还不是你门下那……大有出息的!”
白子画皱眉:“小骨又如何让你不满了?”
想起上次之事,虽然师弟说得都对,虽然师弟的失常,警醒了他和小骨,虽然最终重责小骨,是他自己的意思……但是,这眼前之人,即刻唤起了小骨那几个月的痛楚,他的痛楚。
“你是就念着小花花!你门下还有个谁,我们长留山当今执掌门户的,也是你亲自收的,你却忘了?”笙箫默扇子摇得重了些,似要喘口气,这话一说出来,气促间语调更是一上一下。
“幽若?”想起来自是不难,但还真是想了一番。
“这丫头古灵精怪,察觉到我找到你们,整日缠着我,要我带她来。这几日她缠得紧了,就只好起早贪黑就来。我这不是,不敢擅自做主,要先禀明师兄么!”
笙箫默做了个揖,白子画觉得好笑就微微侧过头去。你几时彬彬有礼了?
幽若……小骨此刻哪有个做师父的样子?还是,先别让她见到幽若为好。
“师父……师父……”很远听到喘气的声音。但不是小骨。
火夕?舞青萝?师弟!
你是防着幽若,不带她来。你却把你两个徒弟带来了。有他们这样莽莽撞撞、口无遮拦,还怕整个长留山不知道!
师弟忙着陪笑脸,白子画是真笑不出了。
“师兄莫急!我是带他们来跟小花花玩。看她近日修行有进,也可以见见故人。她总要有个朋友罢?何况,这两个家伙就是玩玩,玩玩,别的什么也不会!”
师弟这席话是有备在先,说出来还时促时缓、抑扬有致。你就是爱玩闹!惹得我不安,你便好玩了!还说你徒弟贪玩,这天下还有比你玩心更重的?
“会到处乱说。”白子画咽不下一口气,吐出来只有这句。
“师兄,”笙箫默凑过来,故作神秘道,“你那徒孙,是瞒不住了。恕我……能耐有限啊!绝情殿的弟子,都是坚韧不拔之人!二师兄啊,赐杯茶可好?”
小骨今晨来请安,手中多了个物件。师弟和火夕他们多看了几眼,又相互看着不说话。只是没有人看白子画的眼神。
都似有很多话要说,都不说。只好由他说,看着小骨,没有旁人:“小骨,今天师叔带你师兄、师姐来,你同他们玩去罢。正午前回来。前日新置的棉衣,你去换上,别冻着了。”
从她手中接过桃枝,感到那三人的目光,比这刑杖更重。白子画恨不得施个法术将它摧毁了。却是硬着头皮,走过去挂在了墙上。
是昨夜倾谈,小骨不想看见刑杖。小骨今日来归还,他更不想大家都看见……看见便看见罢!
小骨是他徒儿,他自当管教,设杖为常,以戒妄为。并无不当。
“师父……今日的功课……”
小骨怯生生的问题即刻被师弟的笑声打断,火夕那两人也跟着笑起来。这一笑,白子画也感到轻松了几分。
“笑什么,你们两个不争气的!看人家玩的时候还记着功课,你们做功课的时候也想着玩!”
“师父,你几时布置过功课?”
“师父即便布置了,你会当回事么?”
师弟和那两个徒儿喧闹起来,白子画只得打断。
“难得一聚,去玩罢。午后回来温习,温习好了再去玩耍。”
小骨顾虑得是,她有所进,却不免薄弱,今日玩一整天,断了修行的连贯,接下来几日都要辛苦不迭。
自是该说什么便说什么,不理会师弟和他那两个徒弟。师弟果然知趣,火夕他们也跟着知畏。你们说也无妨,小骨不会跟着你们乱学。但我也不跟着你们瞎说。
“二师兄,我虽不济,你不必让我棋。”
“我几时让你?”
师弟总要说些不能即刻明白的话。他也不是每次都有兴致去弄明白。看着小骨,看着棋,只好多看师弟一眼。
“你又看未走的棋,又看未娶的妻。一个人下两局棋,如何不是让我?”
“师弟!吐了你口中的银针叶。”
喝茶便喝茶,还要琢磨我的茶叶。下棋便下棋,操心比棋局还大!
“二师兄,这叶子也可以试试,更晓茶之原本。这未来也可以想想,更明此生归向。”
“师弟若不想下棋,我们便不要下了。”白子画语气硬起来,许多莫名的思绪不好从坚硬的壁壳突破。
“师兄,我也一心两用,这棋才下得诚实!你管她太松不是,她做不好徒儿,完不成修行,也是耽误她;太紧也不是,她从此惧怕你,走不近你身边,就耽误了……你们。”师弟倒是看他比看棋看得勤。
“各有各法,管教徒弟尚且不同。”白子画只是看着棋盘,黑白两色逐渐填满;看着小骨,和两个初识的朋友愈发消失了隔阂。
不去多解释。清晰听到小骨的声音——师父不要对我放松要求。小骨,师父……有一点懂了。虽然上一世,师父待你太严厉,太残忍。可是你心中……永远是想做师父的徒儿是么?
你需要更多的温爱,却不是宠爱;你想师父解你,却不是纵你。师父……也想这样待你。若为了你去牺牲原则,那样是亏欠了真正的善,也不是善待真正的你。
但是,你确是让师父懂得,温爱和理解,一样不当缺乏。如何才是善待你,更加善待你,师父……也要不断学会!
师弟今日还真识趣,竟不再说话。二人专心下棋。可不多久后,他才懂得,师弟的趣味实则更大,而他却不能专心下棋。
“河流冰冻未深,如何就带着小骨……”
小骨跟在火夕、舞青萝两人身后跑,小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水绿色棉袄里,冰天雪地里一抹鲜亮游动。白子画也看不到其他人,看不到这纯净世界。只有小骨的欢笑,不用叩击,已在心房。
只是此刻不能赏景,不能聆乐。就怕……
脚下冰层碎裂的轻响震颤骨骼心肺。那一点绿意融入冰清。
“二师兄莫急,小孩子玩耍哪里会事事小心!磕磕绊绊才好长大嘛。我那两个徒弟会照顾啦。”
“让开。”他飞身要走,师弟的折扇挡在身前。
急于观微,白子画放下抬起的手。
舞青萝已然抱着小骨。是小骨一只脚踩碎了冰面。
“还不快去生火!”舞青萝一手抱着小骨,一手去扯火夕的头发。
“休要吵,这冰面下有鱼!”火夕看也不看,只是熟练地将头偏了,不被舞青萝扯痛。
“我们要不要捕鱼啊?我还从没尝过冰河下的鱼呢!”小骨拍手,满眼惊喜,几乎要复苏了整条冻河。
小骨,是师父平日没有带你玩到这般尽兴……但不能冻着!
“师兄莫急!生个火就好,冬天也不好困在家中。”
师弟这话似乎起了效用。那两个贪玩远甚小骨的大孩子、老孩子还算记得生火。一边嘟囔着“我叫火夕就该我生火啊”,玩玩闹闹,法术倒不含糊,熊熊火光已然映照着小骨两颊通红。
“你家门口就一条河,你居然没有尝过河里的鱼?”
“如何会没尝过,没捕过罢了!”
“她是说没尝过……”
“若是尝过没捕过,她也不知是冰河下的啊!”
…………
小骨左看右看,看两人争吵,一次次加深的笑容,却依旧清浅。小骨还是个憨实的孩子,还是插不上这两人的话。
“啊,冷不冷……”小骨急忙抱住舞青萝的手臂,听到火夕跳入冰窟的声音,小骨眼中也溅起千道惊怕。
“哈哈,你好可爱,还和以前刚来长留山一样!是更可爱了,什么都不会的时候最可爱!”舞青萝笑得前仰后合,去捏小骨写满疑惑的脸蛋。“我们都是修仙的,这一下有什么冷!法术好,衣衫都湿不了!”
“好厉害啊!我几时可以……”小骨的惊叹很快就锁定了冰水里跳出来的火夕。冰湖中洗得更明晃的剑上,扑棱着一串鱼儿,映照雪色日光。
“这烤鱼少了点……”火夕摇头晃脑,被舞青萝一敲,停了下来。
“你烤不好,就别怪调料少!”
“你懂不懂,这大冬天鱼肉太肥厚,要用点酒腌才好。而且你敢说你现在不想喝酒?”火夕捂着被敲痛的脑袋,挑眉看着舞青萝。
“那就拿师父……”舞青萝斜眼看火夕,顺口说出的话却一怔,“可师父的酒真远!”
“本事没有,胆量你有没有?”火夕的眉毛挑得更高,头又重重地偏向一旁。
“本事我倒着数,胆量可是天下第…… 第……”舞青萝此刻认真去想。
“先别吹!敢不敢去偷尊上的酒?”火夕十分满意地闭上眼睛,咧开了嘴。
白子画终于抬头看了看师弟。
“我本事也不大,胸怀还大。他们偷我的酒,我总是由着。”
师弟眼里,平静中按捺不住看戏的惊喜。惊喜却依旧看戏,不会介入舞台。
白子画不再看师弟。看见小骨捂着嘴,左看右看,却不似刚才看两人斗嘴,此刻脸上的笑容一次次散去,在寒风里僵硬。你是很怕这个“偷”字?这倒也不是那种偷,顽皮罢了。不过师父的小骨,还是很老实!
“你……你们……你们拿……你们偷的是我师父的酒!”小骨识得这个小酒坛,白瓷有雪光明,有日色清。小骨却红了脸,半天挤出一句话来。
“啊?我们说了那样久,你却不知我们要偷谁的酒?”舞青萝此刻的兴致,却在小骨,不在酒坛。
“什么‘久’啊‘酒’啊,快点把酒给我!腌鱼需要时间,知道不?”
火夕去抢,舞青萝顺手一抛,酒坛落入火夕怀中:“吵死了!时间什么时间?用法术!你烤你的鱼,我这有更好玩的!”
“什么啊?”火夕抱着酒坛,脑袋凑过来,又被舞青萝敲回去。
“什么好玩啊?”火夕锲而不舍。
“好玩的是,我们的千骨对尊上一无所知啊!”
小骨低头扯着衣裳,白子画又好笑又着急。小骨,你要如何应对?不仅是你不记得过去,师父也好久……没有被人这样称呼过。但是,你真的全不知道么?
“我……我……我……”小骨又开始吞吞吐吐。若是在他面前,定是犯了错,才这般惧怕不已。可你现下也是犯了错般?不是,你不知道这些,不是什么错。仙界如何看待师父,六界如何看待师父,并不重要。
小骨却奋力吸了口气,要把那句话说完:“我听师父说过‘长留山’,听师叔说我师父是六界第一人……我是不知道这些,但我知道我师父本人!他仁心道骨,是世上最好的仙人!身教言传,是世上最好的师父!”
雪地空茫,一无所有;无所不有,是整个世界。小骨的郑重,是在向世界宣告。
不需要世界听到。师父只听到,冰筑剔透,雪落轻盈,是你心声,近在我心旁。师父心中的振响,与你和鸣。师父相信,你能听到。
“我这个仙人和师父,就这样被比下去啦。”师弟的笑话,好像很远,很远。
听到舞青萝的拍手声。因为和小骨近,他听得更清晰,比师弟的声音更清晰:“你真是可爱啊,知道,不知道,都可爱!这样尊上就放心又开心了!火夕,你跟着我拍手做什么……”
“我师父?”小骨浑然不觉舞青萝和火夕又吵上了。
小骨,你还有什么疑问?
“你不知道你师父多看重你么?”舞青萝认真地看着小骨。小骨的疑惑,更认真。
“我师父……当……当然会珍重徒儿。”很确定的一句话,小骨说出来,却有万千冰川消融之声。小骨,师父心中何尝不是!
“你以为,仅仅是……你爪子拿开,油乎乎的!”
“吃鱼吃鱼!”
小骨吃着鱼,却不是刚才想品尝冰下鲜味的兴致。口中念着的,仿佛是,“仅仅”,“仅仅”……傻孩子,你想什么?不仅仅是徒儿,还是一切!是一切,一切仅仅是你!
“喝酒喝酒!”
“你要不要试试啊?”
小骨!记得师父平日不让你喝酒?你们也当知道,小骨不能沾酒!
“你能不能喝这么多!”
小骨仰起脖子,喝到小脸顷刻又红了起来。来不及抢,小骨已将酒坛抛了出去。落入冰河听不见,只听见她的声音,冰川成河,水浪滔天。
“什么‘不仅’,你们都不告诉我,就连师父也不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待我这样好?我并不好!我想带着这种亏欠,跟从师父好好修行,可是……我总是感到一种残缺,仿佛伤痕累累。这是另一个声音,和师父的声音争执……我是想听师父的,可是那个声音,好像也不能忽视!我以为我对这个世界没有热爱,可是你们给我太多依恋。不仅……不仅是依恋。啊,我不知道!什么‘不仅’啊……什么‘不仅’!我想单纯一点,为何要有这样多纷扰?我只想安心跟着师父,我只想仅仅跟着师父……师父你为何对我要‘不仅’,为何要这么多?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我就不能仅仅跟在师父身边?是有何种因果?何种命运?”
小骨的泪水和醉语一样滔滔不绝。他感到几次要去抱住她,却被师弟拉住:“让她说完。平日她不会说,平日她甚至不知道,她这些心结……”
小骨!你如何这样……你本来就是师父的全部,这里又有什么纷扰?这里不当有任何纷扰!你的不自信也好,你的困惑也好,我们的身份,命运和众人的施加,一切的一切,整个你,你的过去、未来,都是小骨你啊,都是师父的小骨,师父完完整整地……爱护你!
这些心结,来日方长。师父会用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心力,为你去解答,和你一起解答。小骨,还有什么?
火夕两人却沉默,大抵是怔住了。舞青萝只是慌忙抱住小骨,但一直就没有抱住过。此刻小骨一跃而起,振臂大呼:“我不管这么多,我不管这么多!我就是要跟在师父身边!我就是……你说法术好身上都不会落下水珠,可你身上还是有水珠。我师父一定不会,什么都沾染不了他!我也要……我也要和师父一样,我要勤加修行!”
小骨醉眼却清晰,清晰清澈,坚硬如冰。刺痛了他,又稳固了他。但下一刻,冰和水的激荡再不能让他留在屋中片刻。小骨纵身跃入了冰河。
寒风无声,怀中之人,冰比火焰更炙烈,水比磐石更坚长。
推开门,炉火要温暖你的心怀,师父也会……抱紧你。
“尊上……”
听到院中的声音。白子画记起来,一时愤恼涌上来。你们如何不照看好小骨?白子画,你自己……又如何照看好了小骨?
没有说话,合上了门。听到外面两人跪倒在地。他不想去管。
将小骨放在榻上,不舍得从自己怀里放开,直到她渐渐睡熟。好在没有发烧!这些日子,小骨修行有进,身体确是好了些!
但是小骨,你如何这样傻?你急着修行做什么?你下到冰水里去要证明什么?有师父陪你,慢慢来……你怀疑什么?纷扰也好,困境也好,师父都在,师父都……看重这一个你;每一个你,都是你!
仿佛是听到他的述说,小骨的气息渐渐平缓,在榻上翻了个身,长长的眉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你合着眼睛,也看得清楚罢?师父在,一直在!
“师兄在么?”
听到敲门声。是啊,你在啊……
“何事?”
“你徒儿要是没事了,我帮你在门口守着。你也去看看我徒儿好不好?”
“你自己去。”白子画想到这个就没有好气,虽然也不能怪他们两个。
“没有尊上首肯,我敢饶恕他们?”
又来了。我几时干扰过这些弟子的事?是你怕这样惹恼了我,再不好带他们来胡闹是么?
罢了……小骨没事。我去看看罢。
两人听到开门声,都猝然跪端正了。白子画摇摇头。小骨从不在他面前耍滑,他说如何罚,小骨都会做到。
“回去罢。戒律阁领罚。”
不管两人磕头,白子画已要转身走开。终于想到那句话:“以后不要再来。”
两人止了磕头,凝滞的空气中,似乎不能关上那道门。还没关上,就有人撞上。
熟悉的气息。是否因为熟悉的气息不在,小骨才很快醒来?
“师父……你为何要……”这个声音还回荡在白子画心间,这双小手又牵动了他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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