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在意【篇外：云深知处】

“师父，这是我独立调的第一味香！”

小骨捧出一个香囊，小如她的手心。纯白底色，绣上一朵小花五彩，一丝一缕分明，一针一线稚嫩。

“师父，好不好闻啊？”他还没来得及贴近一闻，小骨已急不可耐地将头凑过来。

清露暖阳，似无色无味，却是天地间最无所不在，不可或缺。

他点点头，心中的暖意早就和着脸上的笑意流出。

“师父你喜欢啊！那小骨将它赠给师父好不好啊？”小骨又牵着他的袖子，蹦蹦跳跳，晃动冬阳，连缀一串光影。

“师父谢谢小骨！可是……你不当先送给紫薰仙子？”是紫薰教的小骨调香，是紫薰让小骨有这些日子的欢喜和长进……

“当然是先送给师父！”小骨似乎不高兴了，偏着脑袋。这却是一种高兴的生气。

“小骨，你和师父说真心话……师父见你近日和紫薰修习，勤勉许多，颇有长进，是不是……师父教得不好？”他思量了许久，还是决定直接问小骨。说完了觉得更不当，急忙补上一句。“师父做得不好的地方，师父改！”

“师父……你怎么了？是不是……小骨犯错了？”小骨低着头说，又几次将头抬起来，每次流出的委屈更重。

他和小骨都病了么？都在怀疑自己……

“小骨没错，小骨近日很用功。是以……师父在反思，是师父不懂得教你……”他在徒儿面前说这些话，说得更比徒儿认错时心虚。

说出来总算踏实，却听到小骨落水一般跪倒在地，重又激起他心中千层波浪。水声抽泣：“师父，小骨有错，请你重责小骨！不要……用这样的方式，小骨受不起……”

“小骨！”他慌手慌脚去抱起小骨，抱在自己怀中。

小骨还是那个小骨，把师父视作一切，自视却总不能恰如其分。师父真不是责你的意思……你为何要这样维护师父？师父也可能有错，师父和你说知错要改，难道师父就不能思过改错？

“小骨，你听师父说……师父不是责怪你，而是自责。师父见你和紫薰仙子，日日有说有笑，有学有得，不得不反思……你跟着师父，时时受训责，苦而无所获……”他对怀中的人说。你此刻离我的心这样近，你要相信师父是真心！

“师父，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小骨只是摇头，反复说着着一句话，泪水湿重了他的衣襟。

再哭就要泣不成声，他还是要说点什么。说什么？

“小骨，如何不是？”最笨的话，还是直接问。

“师父和紫薰姐姐不同。师父是不可接近的！”小骨抬起头，涨红了脸。

“小骨……是师父太严厉了？”

定然如此！小骨在他跟前总是害怕，从前如此。现在他也没有改变！

“不是这个意思！”小骨大喊，“师父不可接近，不是因为师父严厉，而是……师父就是不可接近！”

小骨，你是说，师父无论待你多么温和，你一样不觉得师父可亲近？他不敢问，不知如何问。还好小骨想继续说下去，还想说很多的样子。

“师父高出世间众生太多，我……我是永远不可企及！师父待我好，我心中惶恐；师父责我严，我觉得应当。因为我永远不会达到师父的要求，但是师父还没有放弃我……紫薰姐姐，她也很好，可是还是不是师父这样，她还可以接近！我也想，像她那样，温柔美丽，妙手仁心，所以我想好好修行！她对我要求也没有师父这样高。师父完美，自然要求完美。紫薰姐姐爱护这个不足的小骨，师父更珍惜那个可以更好的小骨！”

小骨一口气说完，说完后气喘吁吁，仿佛咬牙经历一场鏖战，再也没有气力哪怕说一句话了。可是偏偏还要再说几句：“所以师父……所以师父……师父千万不要‘改’！小骨是怕……怕师父生气，怕师父不满，但是师父要是不管我……那……那不可以！”

怀中的人说了一长串，他却心中纷乱，不能连贯成一句话。你竟然……竟然是喜欢这样一个师父！师父不善于引导你，师父也不完美，你却将师父说得人不可及、人莫可比！天下一切不能入你眼，你却要跟着师父？就算师父的管教，你听不进，你也不愿离开师父？

不是……他有过失就是有过失，紫薰能带给她的，他却不能……

“师父你答应我！师父你答应我好不好！师父你要答应我……”小骨拽紧他的衣袖，不是左右摇晃，却是死命往她身边扯，直到一块衣料被她扯下来才有些心虚地低头，撞入他怀中。

白子画看着小骨，点点头，鬼使神差。什么？他答应小骨什么？小骨知道么？他知道么？

小骨却安心地笑了：“那这个荷包就可以送给师父了！”

思绪尽去，哭笑不得。难不成你说好了送我，还翻悔了么？

“这几味香料都是我在清晨采集的，所以这香叫作‘晨光熹微’。师父说好不好啊？”看着她的笑脸清暖，还有被她扯落的那块衣料纯白，有些不能将这个欢笑的小骨和那个哭闹的小骨联系在一起。天真浪漫，是俗人不能洗净；思虑深重，也是俗人不曾触及。

“甚好！”他答得却快。是师父做久了的缘故？“日出初心，即便日光尚微弱，最纯明处积蓄起的力量，终要朗照寰宇。一日之计在于晨，小骨要趁早耕耘才是！”

如此又成了教导小骨。但小骨却没有不愿意听。

“是，师父！徒儿去修行了！”

小骨躬身离去，留他愣在原地许久。拾起地上那块破损的衣料，却没有修补复原，而是和荷包放在了一起。

晨光熹微。小骨还真是个孩子，未见世情，未经打磨，她不懂得完美，也不懂得馈赠荷包的意义。她只想永远在师父身边，想更接近师父的道。

有一天你会懂得，这道并没有如此高，这道中却也有你。

你要师父答应你，依旧对你严厉。是否……也是这个意思？你想走近师父，却不想是师父走近你。你把师父视作终点，却没有将自己当作中心。你说师父不可企及，你却要奋力追随。你怕自己不能变得更好，更怕师父变得不够好了。

纵然你现在可能做不到。纵然你现在不能接受你做不到。你即便自欺，也要让自己相信，你还属于师父的道。

你没有变，你依旧在意师父的道，而不仅是师父的关怀。但是，师父也应该变得更好，不断靠近那个并不曾达到的完美。这样小骨不断在变好，才能感到，师父没有变。

日头更升高，光明愈大，他也该去修行了！

“师父，小骨今天是不是用功了？”用过晚饭，小骨又急切地问他。

他点头。小骨今天是很用功。如果你不用功，师父……确实会管教你，不等你来问。

“那师父可不可以……小小地奖励一下小骨？”小骨又将小脑袋移近一点。

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他笑而不答。

“晚上师父要带我出去玩！”小骨这句话，也不知是请求还是负气，脆嫩得不忍拒绝，轻快得不容拒绝。

“大冬天晚上你要上哪里玩？”他今天说得最果断的就是这句话了。关心他身体，没有疑虑。

“就是门前那棵树，道海情天！”

小骨正色说“道海情天”四字，听得他想笑，笑自己会这样给一棵树命名。

又是上树，你又想和师父说什么？早晨还没说够？

“冬天不能去。”

“师父说了要奖励小骨的！”他一点正色即刻被她一声轻喊打破。

“我几时答应过你？”这可不能胡编乱造，下回要做什么移山填海的事，我也要陪你去么？

“那是小骨今天不用功了么？”

“很用功。”

“那条件属实！”

“那又如何？”

“我请师父奖励，师父只是笑，没有说不好。那就是答应了！”

小骨！你修行有进，这说歪理的本事更是大进啊！师父要说不过你了！师父如何能说不过你！

“小骨，外面天凉，雪都化不去。师父陪你坐在书房窗前看雪，如何？”

小骨站在他身前，却不肯说话，东看西看，左思右想。

“小骨！”这可不能由你胡来，若是着了风寒……

“那师父不可点灯！”小骨双眼一闪，有了主意。

“那就不点。”你如何想到灯了？不过不点灯，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那就不点罢！

“这样才好！和在树上就像了，可以看到雪光，师父却看不清我！”小骨郑重点头，像是谈妥一件大事一样满意。

小骨……你以为师父看不清你？但是你说得是，师父是知道你太少，你每天都是新的！

“还有……”小骨又想起什么重要之事，说出来却犹疑，“师父要把……把那根刑杖……暂时收起来！我怕……”

“你平日就不怕了？”他心中一痛，却没能压住这个问题。你总有师父想不到的，你却一直是你。

“平日……平日还是怕一点的好……”小骨低着头小声说，犯了错一般。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

雪落有声，心田寂寂。窗外寒风，听得见，满天满地；屋中有你，不去看，满眼满心。歆享这一段时光，知道小骨总要开始说话。不是不喜欢听你说话，是你怎样都喜欢，每一刻都不想错过。

“师父，早晨小骨回答了师父的问题，现在师父也要回答小骨的问题了。”月色雪光，隐隐见她撅起小嘴，眼中明若星辰一璨。

“小骨说，师父听着。”师父永远听着。

“你以前那个小骨，哪里比我好？我改！”小骨似乎靠近了一些，更有什么在逼着她。

你却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你希望在师父心中是惟一。你本来就是惟一！

“小骨！没有什么以前的小骨，只有小骨的以前。从来只有你一个人。”师父从来只有一个小骨。

“我反正记不起，就由你说，就是小骨的以前。我以前哪里比现在好？”小骨机灵不改；更不改的，却是执著。

问题无法取消。又何必取消？你总是不安，不安于做自己。你既然问起，今日便让你好好寻思一番。

“不管你记不得的过去，你自己说，你现在哪里做得不好？”他话一出口，雪夜雾中静暖，顷刻消散。

“师父……”小骨本来坐在他近旁，此刻再不能安坐。他只好去按住她的肩膀。难怪小骨想他在树上抱着她，这样她的惶恐无处可逃，也就不必逃了。

“不要乱动，静下来回答师父的问题。”小骨惧怕的神色逃得过月色，逃不过他的眼睛。小骨总是这样怕她，壮起胆子问师父一个问题，又被师父问了回去。

“师父……”你永远要这样开头。“小骨……现在……有很多做得不好的，疏懒贪玩，害怕困难，早先更耽于心魔，不思向善……从不能……为师父分忧，还总是让师父烦恼，冲撞师父……小骨不知道……小骨想改……”

小骨急切的哭声里，泪水照见月光。不是日光，更触人深怀。还欠缺一点光与热。不是光与热缺乏，却是不能直接从心中发出。

才让她安坐。她果然不能安，抽泣着跪在地上。

“为师方才和你说的，你还是没有懂。过去和现在境况有异，此刻有此刻的困难，这些不足，都可以理解。但是，你知道关键在何处？”

小骨只是跪着发抖，看着他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目光，是夜色里惟一的亮色。

“小骨以前犯过更大的错，也是那时遭遇，那时应当承受。可怕的不是犯错！不能避免的不要去避免，应当接受的却应当接受。小骨那时，坚信自己要做的事，勇敢承担，你所有的善念、坚韧都在你迎向困境时愈发惊人而美！你现在呢，妄自菲薄，不是小心翼翼，就是任意妄为，说到底就是不安心做自己，你总想要最好的，却不能努力做可能的！曾经面对真实困境的勇气，如今在心魔面前却不堪一击！”

小骨看着他，不敢低头，甚至不敢哭。他气愤过后，终究是心痛。也不能说得这样重，这样绝对。现在的小骨，已经比刚回云山那些日子好太多，那自弃的妄念也断绝了，只是还有许多弱点要慢慢克服。也不能……不肯定她。自信，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

“小骨，你这些日子有所领悟，有所长进，为师……本不想责你。你问起，可见你一心向善。既是向善，就不可胡思乱想。不要想着尽善尽美才好接受这一切，却是要敢于接受一切的不足不满，去尽心尽力。你不用去想要成为某个人，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做他人做得再好，都只是对向善之途的偏离。既只能做自己，就安下心来，不可退缩，不可有旁念。你要师父给你确定，师父给你再多确定，你若自己不能确定，一样是徒劳。”

师父一向确信，但师父的确信，本在于你可以确信你自己。你从来可以，不管有多少困难，你永远听得清心中的声音。现在的困难，也没有更大，苦难留下心结，但你不能更弱小，却要更坚强！

扶住她双肩，扶她起来。她却没有扑进他的怀抱，却是在他跟前躬身：“小骨……谨记师父教诲！既然……从来就是我，从来就没有别的可能，那我……也不想那么多了，不如好好修行，等想起来那一天，不会……对不起自己的过去！”

这样才是！

“也不会……不会对不起师父！”小骨喊出第二句话来，却愈发有力。

你是……分不清对得住自己和对得住师父么？不过你知道还要对得住自己就好！也许，真正明白的那一天，这两者，本是同一。多少矛盾，师父还是小骨，个人还是天下，只因我们修为太低，不能参透，才只见冲突，不见完整。

“师父……小骨还有一个问题。”小骨也有许多心思，虽然和他的，可能不一样。

“你坐着说。”

“还是在树上好！”

一把抱住小骨。在这书房，我们都不能安坐。

“那……现在的小骨……小骨的现在，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丁点，比小骨的以前要好的？”月下本来没有的火光，是小骨眸中的期待。

傻孩子，你还是想得到师父的肯定，哪怕，一丁点……

“现在的小骨，没有事事瞒着师父，事事独自承担。你是师父的徒儿，有什么困难，也要说与师父。你解答不了的，不要一个人担负，不要擅自作为。”

你重新成长，但你长大了，也不要那样“懂事”。总是……多和师父说一点，让师父多为你做一点。

你明白了么？

“师父……”小骨唤了一句，就和月下静止的一切，一起沉默。

你这是回答么？

“师父在。”还是我回答你。你很想说的，在你听到师父回应后，你会和师父说的。

“师父……我这些年记下过许多……想不明白的东西，或者以为自己想明白了，越写其实越不明白……这些，我从来没有给师父看过，我对师父……也不够坦诚。”深深埋在他怀中的声音，仿佛是先化进了他心中，而不是耳中。

其实你不用都说出来。你自己还有一个世界，本来师父就不该擅入。

“小骨，你想和师父说时，师父总会听你说。有些东西一时想不明白，你无论是去记，还是和师父说，都可能将你弄乱。不若安心修行，循序渐进，自有明了那一刻。”

“那……我没有欺瞒师父？”怀中的小脑袋固执地抬起来，眼中的光芒更柔软，更坚硬。

原来，小骨深深记得师父那一句责问。欺瞒，她担不起。她认定师父的道，认定师父这个人，无法担受，她心中会有不纯粹。

“小骨心思纯明，从来不会欺瞒。师父从没有不相信你，师父总是相信你更好的可能，所以才会对你有要求……”

白子画轻轻抚着她的发丝，发丝中融化了月光的温柔。心流成水，却有一种坚韧。

他为何想到这一句，为何又绕回这一句？师父有时不会教你，但师父知道小骨是最好的！师父总是对你这样苛刻，还是因为师父不会教，而你太好！

“师父，你不要……不要放松要求！”

小骨骤然大喊，紧紧抱住了他。他一时不能思考，不能呼吸，只紧紧抱住小骨，只去感受月下这一刻的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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