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昨天那树上!”小骨轻声喊着,眼底清亮,散碎星河。
“那树有何好?”他如何会想出这个古怪的问题?竟然还说了出来。真是被小骨感染了。
“那树……”小骨张口就说,却说不下去了,求助般地看着他,终于还是自己说出来。“那树……对我很重要!”
小骨说得很认真,眼睛红了。她这样长久地看着师父,毫不掩饰她的脆弱,她的坚强。看着看着,就要哭了。
小骨不要哭!师父懂了,师父都懂了,你在树下确定了求生向善之念,你在树上……确定了师父。
想去抱住小骨,却不见了小骨的身影。他急急走到院中。
“师父,我上不去树。”不是方才的语调,又恢复了嬉笑。你这才嬉笑几日,就似天长地久都这般嬉笑。
“登云诀练了多久了?上个树还困难么?”他和小骨一样在笑。但他还是笑问了一句功课。
月光下看见她低着小脑袋,说话也和月色一样轻柔:“等我伤好了就……可以了。”
一片昏黑中只想去抱住她。受伤的是小骨,脆弱的是他。今天早晨给她上药时,伤口结的痂快脱落了,师弟的药确是有效。可是一道道红肿犹在,提醒着他那日的残酷。
小骨却不让他多想:“师父这棵树叫什么名字啊?”
“树也有名字?”伤痛还不能垒起堤防,笑意就要决堤。
“什么都有名字啊!师父说小骨要做自己,那就是不能做别人啊。小骨拥有自己的名字,独一无二、非我莫属的,师父不可以叫错的!师父也爱惜园中花木,它们如何能没有名字!”
小骨你这是……师父平日教导的还能给你这样发挥,这歪理还要说出正理来……可这桃树该叫什么名字?
你这样快愿意走近师父了?不快,你是走了太长时间,从上一世开始!上一世……
“这桃树名为‘道海情天’。”却是没有多想,说了出来。
这是绝情殿移植过来的桃树,是你亲手从长留山主岛移植过来的。
修道绝情,可道与情,都不是师父最初和你说的那样简单。道与情,有海和天的深广……
我以为我悟了道,你以为你从了情。我是这样不理解我的感情,你也是这样不理解你的修行。都错了吗?也不是,但是还不够。你有不知,师父也所知甚少。你有体会,师父也需要重新体会。
这样命名这株他和小骨的桃树,也是时时提醒自己,两人要走的路。
“这名字真长!都像一道菜了!”
今日想得很多,很乱,也实在难以沉静下来。小骨认真理论许多后,总要冒出这样一句孩子话,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其实,是师父想得深繁了。你本来天真浪漫,认真因为认定,欢笑因为欢喜,不为求取什么,证明什么。你这样就很好。
但你自己要知道,你这样很好。那么一切,都会和应当的那样,修行,精进,游戏,欢喜。不是因自己如何,才认可自己,也不是为了师父认可。
只是纯粹地……你也就不会焦灼,惶恐。你纯然是你自己,你做那些让自己更好的事,不必顾虑退缩,不必急于求成,只是动静有时,悲喜自然,随着心愿行事,累了歇息、难了暂缓,错了改过。困境其实呈现更丰实的乐趣,乐趣源源不绝,如此人生从容向上。
你留在师父身边,也是因为师父身边你能更好地做你自己……小骨,你明白这个意思?
师父也……不够明白。以前师父没有喜欢不喜欢,没有明白不明白。但是小骨之后,师父也是离不开小骨。小骨在,师父会为你更努力,师父也能最本然地做自己。
“那为何要叫什么海什么天啊?不就一棵小树……”小骨,师父还以为你就记着说笑,不记得问题了。师父……先不想那么多,和你待在这棵树上的此刻无比重要!
“你不是说这树对你很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师也知。
“对我重要而已,哪有什么海什么天那么大!”小骨不肯示弱,却还是将她自己说小……
“海和天很大么?”白子画陷入沉思。你是想到,绝情殿上那一方海天?你那时也感到自己渺小?
“大啊……师父不是上天入海,都带我看过?”小骨也沉下声音来,童音清脆,却不能压低,似清清浅浅的溪水,在小小的河床里,藏不住水流轻快。
有一天你心中容纳天海,能够遨游天海了,天海就不再大了,是你的心浩瀚无边。
这句话,却没有说出来。今天不想说和你道理,师父自己还缠绕其中。来日方长,此刻且和小骨嬉闹。他也想的。
“师父别生气啊!”小骨看过来。夜色昏黑寂静,天地都是她的气息轻暖,她的顾盼流连。
你这话不像是怕师父生气。可是师父生什么气?
“师父为何要生气?”这话说得极其认真,害怕小骨又绕回她的过错、她的无力。小骨,师父也很害怕啊……
“小骨说海大天大,不过海与天再大,都没有师父大!”
小骨,你是……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对答甚或思考,就感到整个小人儿都扑到他怀里。
他更多的感触思绪,被冲撞得七零八乱,终究是缤纷喜悦难理。不急了,你真的累了,你要依赖师父,你就先全然依赖罢!
可是喜也没能持续,就和这难有常性的孩子一般:“师父,肚子疼……”
抱着她往屋里走,听到他怀里的小人儿很吃力地说了一句“师父小心路滑”,又很吃力地笑起来。
“如何会路滑?”以前小骨身子更弱,在院中一跑就容易跌倒,他只好从山中泉水里拾来许多圆石,重铺了整个院子。
“师父将一片石子路弄平了……”
这样费力就不要说话了!
什么?弄平了?小骨你……师父那天见你跪在石子路上受杖责,实在受不住,就将你脚下那块地弄平了。之后就忘了。这如何也被你发现了……
你是要……不断搜寻师父疼爱你的依据?那你找罢!你要找到更多才是!
这一晚上都在给小骨熬药敷药。这孩子乱吃,看来要多多钻研消食的食谱。也怪他,小骨这样吃如何能纵着!
“以后还乱吃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他今天格外不想对小骨严厉。
“都是师父亲手做给我的,何来‘乱吃’一说啊!”小骨捂着肚子,身子都直不起,可是这些歪理还能奔涌得如此顺畅!
“师父没提醒你少吃么?”
“提醒有什么用啊!你做得那样好吃,如何少得了!行动总比言语重要啊!”
你……
“那下次师父做得难吃些。”不信还真说不过你了,你不是我徒儿么!师父还说不过徒儿?
“那我就绝食!有了好吃的,如何还能吃难吃的?有了师父,如何还能过庸常日子!”
这个意思,却是正理!你看到光明欢喜,心中真的会有郑重生活的力量。这其实又是最轻松的,比坚持过错、沉溺阴影,要轻松太多!
只是,师父不是真理本身,你这样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找不准和自己、和真理、和师父的关系……不是现在找到,现在不要太强求小骨!你现在至少能在师父这里找到一点光亮,不至于沦落黑暗,师父总不能不让你享用。真理太残酷,面对自己也太艰难,先有师父帮你罢!
小骨只是想表达她的心思,纯然有力,即便有偏差。也要赶紧应小骨的话。
“你要如何不过庸常日子?”既然你要将歪的说成正的,我们就说正的罢!
“好好随师父修行啊……师父总是问!那天我不是答了么……”
那天,你受伤时……两人都沉寂下来。
“好疼啊!”小骨沉寂不了多久。
“喝了汤药还难受?”
“是伤口疼!”
小骨……
“小骨,伤口过些日子就好了。你侧躺着,歇一歇,也差不多消了食,可以睡下了。不能总不睡,明日也没精神,睡好了……伤口也好得快……”
他是不是说了太多,小骨都不说话了?师者如亲,反复叮咛。小孩子心思活跃,是要听不下去的。
不过不说也好,这下就乖乖躺下了。再过半刻,就睡香了。
可是,你真是伤口疼睡不了?你真是伤口疼上不了树?怕你还是……吃太多了罢!
又是好笑,毕竟自责。这个伤口小骨时时要说,疼是真的;想师父疼她,也是真的。不拆穿你!不拆穿自己……
那三大桌的菜肴却是很难吃完,好像那一天永远不会过去。
“师父用法术贮藏了,都还新鲜。不可以浪费,人间还有好多贫苦生民!”
“那师父为何不将这些食物分给他们啊?”小骨很认真地问。
“以后小骨法术修好了,师父带你去人间赈济。现在还不好下山。这些我们自己吃,也是一样的。”
“什么我们啊,师父你又不吃!”
“好,师父吃。”
“师父,我……我们要多久才能吃得完这些?”小骨问这种问题也总是很认真。
“为师很少这样吃饭,不知要吃多久。小骨呢?”他也很想知道。
“小骨想吃新的嘛……”
“那也不可以浪费,是你自己要吃这样多的。”
“不是我要吃这样多!”
“如何又不是你了?”难不成还是师父?
小骨好像读懂了他一句没说出来的笑声:“不是我,是师父!是师父将我打得死去活来,我不要记住师父是这样的!所以我要大吃特吃,要师父为我做好多好多,这样我就忘了师父让我受的苦,只记得这些甜美!”
小骨,不是只有这些甜美的……你想只记得甜美,师父很无能,不能给你……你是多么希望师父给你的,尽皆甜美!师父如何能让你失望!云宫血海,全在我怀中,是你的血要化做空无,师父喊着,对的错的,都给你。可是师父不能都给你的。不是为了师父,不是为了道义,而是为了你!
因为哪一种错,都会毁了你。
小骨,你要接受,接受必然有苦楚的生活。这样就不会等尝尽一切苦味,才能安心去品味甜美。不要等不存在的那一天!苦与乐,你都接纳,也就拥有了体味美好的能力。你会勇敢,不会因为那许多苦,害怕走不过,害怕希望给人的不安不满,就不敢去拥有美好。
你不要依赖甜美,也不要依赖师父。师父是希望你一切感受都留在表层,让师父知道,不用有任何担忧和隐藏。如清浅溪流,一望见底。但这样你的生命就没有了任何空间。你还来不及整理你的不安,就让师父看见了。你想师父帮你化解一切不安,可你若自己不化解,师父也帮不到你。
小骨,师父终究要说。但此刻只是说给自己。师父会慢慢教你,用言语,更用行动;以真道,也以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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