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骨,已是辰时了,该起来了!”
“好玩嘛……”她小嘴和眼皮一样惺忪,嘟囔了几个字,翻身对着墙继续睡。
“小骨!”
师父知你昨天睡得晚。近日你是一心想着生之阳光雨露,兴致盎然,却没有兴致修行了。
也难怪在你的年龄,修行枯燥。你平日醉心嬉戏,师父也不管束。前一世的你,太过压抑,只有修行,不敢问所由和所愿。如今修行是你还不够理解的奋力,如何可以强制于你?
玩乐是你的天性,但过度发挥天性,怕也会招致灾殃。万事都有限度。毋庸说你,你有着神祇艰难的性情和命运。即便是凡夫俗子,总也当有所操持。若是终日游逸,心内也要涣散,再难支撑人生。小骨,不是说人生一定要成事,但总不能无所事事。心力无处投注,愿望无从依着,安顿不了欢喜的人生,也要从根基塌陷。
怕混乱的作息混乱了你的心绪,师父只能严整你的生活。如何看起来,像是古板的师父应对顽劣的徒儿?但师父并非不通情理,你更不是不识好歹。世间多少,看似如出一辙,实则是千种万种。你的所有苦弱,都不是世人不务修行的烦恼,只是修行途中不可避免的磨难。
是以师父要安排你的作息,不让你陷入混乱。不是师父束缚你的自由。你可以……此刻不必理解。师父试着来理解你。
知你昨日玩了许久师父带回的风筝,你只想自己也做一个。师父给你找来材料,你就不能罢手了。你昨夜久久不肯睡,师父一直看着的。今晨也宽限你多睡半个时辰了,不可再过头。若是睡晚了就可以晚起,你日后更要颠倒,白日不修行,只去睡觉了……
而你会为此自责,又一次验证你对自己的否定,愈发难以努力难以改变。师父不希望如此。
“小骨,起来练功!”他提了一口气喊,小骨不可能醒不了了。
被子有了动静。他却是不睁开眼睛。
“小骨!”该起来了。再给你一次机会。
“师父……小骨……小骨要晚些才能起来!”
吞吞吐吐,含含混混,不是没有惧怕,却还有……这些日子和师父玩闹的一点气息。小骨,当你还不懂得真正的修行和游戏时,修行是强制,但游戏也不能给你纯然的欢乐。你会有太多不安……
“师父去书房等你。你半刻之内过来。不然……耽误的功课,用你下午游戏的时间补!”
此刻不能讲道理。他愤怒于此刻,只能不讲道理。
他总算忍住了,没有再想出一种责罚。你自己耽误的时间,自己补回来,这不算师父想出来的责罚,只是,你承担你过错的后果。
他竟然需要绞尽脑汁去衡量,如何应对小骨的贪玩、惫懒。小骨不曾有这样的毛病。以前不曾有不用说,刚回云山时她也是心中有苦不愿专心、不能专心,却不曾将心投入到无休止的玩闹。有多少,他不曾应对过,她不曾应对过。
“师父!”
他还没走出一步,就感到袖口一紧,是小骨的牵绊。这孩子紧闭着眼睛。但方才分明睁开了,看准了师父的袖口……
“还有何话说?”白子画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却无法厉声说出来。看她躺在榻上,总有一种照顾病人的感觉。
她今日并没有生病!却不起来。他心中不断摇头。常施训责,制伏徒儿,是他看不起的戏法,如何轮到他和小骨头上来了!
“师父,我要晚些起来,是……真有原因!”小骨好像很委屈,眼睛还不肯睁开,却隐隐有泪水渗出。
“赖床偷懒,还有何原因?”不许哭!你是分不清场合地一片混乱。但师父分得清,今天淘气撒娇,一律无效!
“我是在……在梦中修行!”想出最后四个字,小骨言语间还理直气壮起来。
“修何术?”荒唐!这孩子痴人说梦,他居然去应。好罢,让你自己揭穿自己。
“这几日师父授的明心四法。”
“今日师父要考察你功课,你几时温习好?”
“我……我还需要半个时辰……”
他们都慌了。但他是小骨的师父,他总要有底气。
“半个时辰后来院中,师父考察功课。”
他几乎又要接下去,若你未用功修行,师父便如何……他又一次摇头。小骨以前是不需要师父这样守着,但既然现在需要,他也不能不顾。
他可以接受,他为小骨计划好每一步,督促她做到,这样她能少一些纷乱和怀疑。但是,对小骨的每一次做不到,他究竟要如何对待?他不想,小骨日日提防着他;他更不想,小骨的聪明才智,用到了免于受责之上,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说伤没好不罚跪……”小骨费力地闭着眼睛,这句话说得更失了底气。
岂有此理,你果然在同师父斗智斗勇!却如何不能立即改正自己的过错?
“罚别的。”他没好气地接上小骨的话。
“罚……罚什么?”小骨接得迅速,担心溢于言表。
不是,他没有说要如何责罚,是小骨自己问的。他岂能让小骨适应这样的犯错、受罚和逃避惩罚?
“快去用功!”他沉声呵斥道。
岂能和小骨绕进去了?你不该去想这些机巧。是我不该用这种法子震慑你!
他走到院中,看着渐渐暖起来的太阳,已然将洒遍昏黑的橙光融汇到白日的明亮。山川,院落,一如寻常。
但是,这何尝不是真实的小骨?是她此刻的真实!
和往日不同,她往日没有野心,也不荒废修行,她对自己和自己要做的事,有一种确信。可是,敛梦花中看到的蛮荒的小骨,云宫中看到的成了妖神的小骨,失了这种确信,也失了修行甚或求生之心。所有苦楚之后,她不复最初的力量,去信任修行,去为之奋力,又有何不可理解?
是的,力量虚乏之时,更多人皆有之的弱点,便趁虚而入,——即便,这些弱点是她不曾有的。但她也是人!她体验了人世最大的苦痛,浸没在苦水,由此沾染了人之软弱,岂不是在情在理!
如今,她多了一点信任,也因为信任能多呈现一些软弱。她能确信师父的爱护和教导,不会因为她的过错而失落。她能自然呈现光点和弱点,这样的小骨,师父岂不是更应当怜惜?
他又如何能这般苛求小骨?小骨一度不想接受他,小骨从来不够接受她自己。他若不能帮助小骨去接受她自己,又如何可以仅仅让小骨服从师父的法则?
总要去理解此刻的小骨,总要助小骨此刻去理解她自己。
是他还不够理解小骨。
或许,小骨是在修行中看到了一点意义,却还不够理解那个意义。他也看到师父可以信赖,但还不敢全心信赖。她还不理解修行,不理解师父的教导,但她本能地向往一切欢乐,久违地向往。
她渴望这欢乐,和师父,和师父教导的修行,都能融洽地装在心中。但这却是困难的。所有的欢乐也和修行一样,本身就是修行,需要下一番功夫。
但小骨绝非无知。对无意义和意义,她都感受得痛彻。痛彻得,一时不想去感受。怕只怕你还是会遇到心底的问题,玩玩闹闹的自己,未有从心无碍的欢喜。师父前这个“简单”的你,不是已经回归纯粹的你,只是逃避山重水复、荆棘路险的你,以为这笑闹里有真正生命的依托。
所以师父不能放松。但要如何对待?只是和对待顽劣徒儿一般?
不是责你不听话。不是。你该听到你心中的声音。不然,你听师父的,或不听,最终都不能解释你的疑难。
如何让你听到?往往是,困难中容易听到……
你遇到的困难已经太多!
够了!几时如此耽于思索,弱于行动?如何修的心法?“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他如何能没有一点勇气,守在原地,害怕任何事发生?
且看下去。尚不知小骨会做出什么,何谈应对!想得太多,行动之力就要受损。但若不想,也不能明了行为背后的原因。他和小骨,不要常走这两个极端!
“师父早安……”小骨走出来,躬身行了礼。
他在这阳光中站了许久,却早已不再看周遭事物,直到小骨到来。
小骨果然是睡不住了。且看她改错态度。
“师父……我一半时间在梦中,一半时间起来修行。”
知你前一半时间一样没有安心睡觉,何苦不直接起来?也是你自己扯的谎,揭开你会难为情,那便不揭了。
小骨这后半时间倒是很用功。考察勉强通过。
“小骨。”不揭开,不是不教导。
小骨拔腿就想跑,他好气中又不由得好笑。
她被叫住就停在原地,也不敢走近,低头盯着地上。
“是梦中修行有成效,还是醒来?”道理说明白就好。
“是……醒来……”言语惊怕,但她依旧是不敢撒谎。方才撒谎,哪里是你能够胜任之事?
“以后还要欺瞒?”
你是欺瞒师父,更是欺瞒自己。他话不由得说重,说重就说穿。穿了却不由得伤心。他的小骨,从来诚实,不曾耍这些小聪明。是何种困境让你力不胜任,不得不用自欺欺人的方式!
但这便是事实。她不想面对,不想面对修行会有困难,会看到自己的不足。而玩玩闹闹一番,仿佛自己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有资格和师父嬉闹。
又如何强求她直面?她实在太艰难。小骨在尽力修行,何愁她不长进!他做师父的多加照看,小骨没有那么多机会贪玩、犯错,他担心的,小骨会无力走出错误,也便不用过于担心了。
小骨,你先不用面对一切。师父会面对,师父会看护好你。
游思归位,他不再患得患失,又能专注此刻。
小骨低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抬起头快速地说道:“我是贪睡了,但我没有欺瞒师父……我是……我是……反正我不想欺瞒师父!师父你要打便打,但是我没有欺瞒之心!我……我只是想和师父说笑,我只是想和师父说笑!”
小骨憋红的脸上淌下泪水来,她好不容易承认她的贪睡,但决不承认她撒谎。她想出了“说笑”这个解释,急切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以此来确认其千真万确。
她掉头就跑开了,顷刻又风风火火跑了回来,手上是那桃枝。她在他跟前站定,高举起桃枝,跪了下去。
想到她膝上有伤,白子画扶住她双肩,却没有将她抱入怀中。
“站直!”
看到小骨瑟缩着站直,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拜师前的小骨就这样怕他,之后亲近许多,却一直这样怕他。虽然,她从不曾因为疏懒被师父训过话。
至于撒谎,小骨这个一向不会撒谎的孩子,却是撒了个弥天大谎。她不敢说出来的事,压在心头,太沉重,太折磨……小骨撒谎是有难处!
当时有,现在也有。那便,不要让她为难了。
“你记好了,功课之事,不可说笑!”
顺你的意,你是没有欺瞒之心。
脆弱中的一念之差,你在脆弱之时如何承受?那便,先不要承受。
你能反思自己的过错,也能懂得师父的宽容。你自能纠正你的过错,师父不必纠正你,也不必揭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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