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月有余也还安静。免不了他时时做一下严肃的样子,少不了她逮着没犯错的机会,和师父嬉闹一番。但孩童心性,岂是容易收束?何况这种天真里,其实有多少不自然!
不要总责小骨不想面对!她苦弱太甚,一旦迷恋上了玩耍,这玩耍就有沉迷、逃避之用!
但她不是真能逃避之人。终究要面对真实,只会更难以面对。无论如何,都要促她用功,不至于之后的自责不堪承受!
盛夏日光浓烈,但小孩子也不会怕热,可以在山里疯跑一整日。当然没有一整日的自由,只是晚餐前检查好她的功课,就放她自去玩耍。晚餐好了,就唤她回来吃饭。
这日却是四下呼喊,不闻回声。小骨!师父如何能放你自去……
揣着一颗心去寻找,在河边找到了她。她正在夕阳下放走她的小纸船。折小船的纸,小骨前日里用心涂成了各种颜色。波光粼粼的河面,五彩缤纷。
“师父,我再玩一会儿!”小骨被他抱起就走,落了一地还未启航的小船。
“说好的几时回来!”
“我的船!”小骨根本不理会他的忧愤交加,只是一个劲在她怀中哭喊,上下摆动她的小手。
他是不是……太苛刻了些,太不近人情?小骨还是孩子,亲手做的小船就被他这样丢开。他是担心她过了头,担心她安危,担心她功课,终究是担心她安危……
但小骨本来就不大认可自己,他若还否弃她亲手制作的欢乐……
还来得及。他将那些搁浅的小船都摄入袖中。
却不知几时给她。
小骨整个晚上练琴温书,不和他说一句话。
怕她真不理师父了。可翌日早晨来请安,她一样恭敬。甚或更恭敬,却是剔除了一切欢声笑语。
小骨……是师父不好!虽是你贪玩忘了时间,让师父担心,可你还是个孩子啊!师父这样不顾你感受,你精心制作的玩具,开心投入的游戏,师父都无情抹去了……
下午检查好了功课,便将那些小船还给小骨。
他虽然是师父,也不应怕承认自己有不当!
“小骨,昨日师父也有不是,不能这样对你……”他平日不是也能够和小骨讲道理么?如何这时候就哽咽了?但是……小骨懂的!他手忙脚乱捧出那一堆五颜六色来。“小船还给小骨。师父还给你做了个小木船。小骨不要难过了,好么?”
他说得几乎头昏脑胀、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说完没说完,就感到身子一沉。小骨扑到他怀中,一日一夜的沉默汇聚成泪水。
“师父的小木船很好看!”泪花还挂着,笑容就绽放了。这个孩子!
总是这样好哄!
其实只要你不质疑自己……不,小骨还没到撕开她自己的那般境地,先让她多一点积累和欢乐,下一步就更有底气应对。
专心和小骨说话。小骨就是一个简单的孩子,不要想得繁杂!
“小骨的也很好看!小骨……很有才情!等你这阵子修行有进,师父再教你绘画、雕刻如何?”
本来小骨的游戏,小骨的喜爱,也是小骨的才华,小骨的性情。他做师父的岂能说一句影响修行,就打消了于她重要的一切?
“师父……小骨和师父说句实话,小骨更喜欢这些小玩意,修行……好枯燥!”小骨大眼睛里明晃晃的,是泪水是欢笑,是真诚也是惧怕,此刻看着他。
他不是没有发现,听到还是猝不及防。果然是这个年纪,或是只想停留在这个年纪。修行之乐,没有克服多少苦痛,还不能体会,虽然她心有向往,甚至还有认识。
但此刻能不想,不去想,只要能轻松玩一玩,便好?那些怀疑,让她太累了!她累得只想轻松玩乐。
只告诉她也应该修行,便好。小骨现在肯听她的,管一点,是一点。她做得更好一些,也会理解得更多一些。那时她就不会纵容自己逃避,也有力量不去逃避。
“小骨,修行苦,修行乐。你如今只见其苦,不知其乐,是你还未修到一个境地。这亦是常事。但你不可荒疏了修行。早晚有一日,你要发现,修行也是其乐无穷!”
师父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些。师父希望你知道,预先知道,修行也是欢乐的,你可以享用这种莫大的欢乐!
小骨点头,似懂非懂间,是认真。因为单纯,这认真也是欢乐的。他没有理由不安心,他本来相信她;也没有理由安心,他知道她的艰难。
之后的日子,小骨又是用功有之,贪玩亦有之。他告诉自己,要视做正常。
炎夏近于终了,小骨正开始了入门剑法的修行。本来不是难事,对小骨却奇难。这毕竟是仙术,和给她打底子的强身健体的凡间武术,有所不同。她这一世,又是这样难于修仙……
小骨果然有了畏难情绪。却更是一副爱玩的样子,每天想法子偷懒,玩耍时还玩出更多花样。只是她不大敢和师父说笑,其实是心虚。小骨不知道,师父知道。
“小骨,入门剑法第三式,练了多少日子了?”小骨,师父不是责你慢。
小骨一怵,咧开嘴笑了。笑得真切,比笑更深的真切却掩在了笑容下:“师父,你会的仙术也太难了嘛!我能会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呢!”
你……不是不喜欢你撒娇。你不是欺骗师父,你是欺骗你自己。不是因为难,所以你慢。是因为你畏难,所以这些日子,你总是学了五成就重复自己会的,不去深入。
你练着很是顺手的样子,更困难的也不会去触碰了。那你就不当说“难”。
你若不反复练你会的,你就有时间练你不会的了。
可是,这般说,怕你要受不住……因你是自己不察觉。你没有力量去察觉自己的问题,这也不能强求你……
不可以急躁。
“小骨,师父带着你练。”
把住她的手,让她感受,她还做不到的剑式。这样你能不再去害怕,因为师父握着你的手,你可以感受到,你其实做得到。
小骨不笑了,不出声了。但练着练着,又笑了。
是不是师父帮你强大起来,你就能相信你自己,从而不去逃避?
但师父若一直不能放开你的手,你能真正强大起来么?
“小骨,你试着自己来。”过了几日,当小骨习惯了将手放在师父手中后,他觉得不再能纵容。
“师父……可是小骨喜欢你握着我的手……”玩闹得甜美,祈求得哀伤。你逃避,你害怕;但你也渴望,你待师父一片赤心……
“小骨,你要自己能舞出这一式,才是真正学得。”
他听出一点伤心,小骨应当听不出。他怜惜小骨。但是不可以。纵容她的软弱,会让她受更多苦……
松开小骨的手。小骨手中的剑晃了一下,连同整个身子。他看到那种极大的恐惧,要将她拖入一个深渊的恐惧。他顷刻想起这些日子所有的失措无望……
“小骨,你舞得很好。你不知道,师父想让你知道。”他慌张地想让小骨知道。
小骨,其实师父知道,你舞得不好。不好也得用自己的双手,才可能好。
他撒了谎,小骨却很容易骗。她很容易欺骗自己,只要可以依赖师父。
她怯怯舞起了剑,他急急认可了。
小骨又笑了。一副暂时可以玩耍、不必顾念修行的侥幸,流于笑容之浅。他知道深处是什么。他和小骨一样害怕。
怕她自责,为她遮盖修行中的不足。总是表示认可,她却更贪玩和逃避困难。说小骨是避重就轻,他自己也是。
想纠正过错以改善,却是助长弱点而恶化。
可是,她眼中的欢笑在躲闪,躲闪随时袭来的内外交困。他违心赞许着,愈发不敢敞开,不敢揭开。
只想握着她的手,多少让她感受一些,他手中的力量,他心中的盼望。可她感受到的,恐怕只有依赖。除了依赖,没有别的支撑。她还无力去应对,他岂能撤除这支撑?即便,这支撑,也是错的。
且待思量,如何是好。先维持此下的修行罢!至少,她每天还肯修行。至于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退就不要计了。舟在水中,总是正轨。他不会让小舟倾覆!
师父要逆流而上,寻觅出路。
而你,看似还在安然修行,身心愉悦。我们也练过一大半入门剑法了。虽然,都练得很不扎实,你的心其实很虚……
但日子还要过。小骨此刻能贪玩,能有心玩乐,说明她没有否定生活。
修行和游玩本来是一理的。修行本是欢乐的更高境界。你现在喜欢玩,这也不违背一以贯之的道:细推物理须行乐。
你终有一日,会发现修行的欢喜,游玩的意义。
而此下,修行是每日的充数,游玩他更多上了心。小骨还不喜欢修行,先让她喜欢生活罢。只要修行不荒废,有一天就会渐入佳境。
待到秋景绚烂,他携小骨去树林拾各样落叶,小骨从此着了迷。一日秋雨一日落叶,再过几日,落叶也要在雨水和尘土里失去最初的色彩和形态。小骨央求他多给些时间,他答应了。
“后日霜降,去了明日,往后就不要在树林里待长了。”你身子还是弱,不要感了湿寒。
这话却说错了。话没错,却引出她一个错误来,终究是错了。
小骨请了早安就去院中练剑。他去给小骨熬药。燃起的火色中看到空气疏密不一,疏密间晃动她衣襟的色彩,一时浓一时淡,她一脚轻一脚重跑了出去。是去了树林。
药需时刻精心,时刻守护,方能炼制。不好去抓小骨回来。
小骨,师父愿意你多玩,但不能只是玩啊……
你又欺骗师父,这是何处来的?不是欺骗师父,是欺骗你自己……够了,不要反复向自己揭穿。可小骨这种痴迷,根本不是安心!今日就看你错下去,回来要好好管教了。
不停地观微小骨,也不停下手中之事。快至日中,还不见小骨回来。她在林中又是拾树叶,又是爬树,又是游逛。甚或还打几套师父教的拳法掌法,比任何时候都错漏百出,更不思考任何一处的要领,只是看似如此,草草了事。
她此刻从怀中取出一块金桂糕,坐在树根上吃了起来。和你说了不能坐在树上,洗了一夏的雨水,能不潮重!你如何还去厨房偷了食物?你想一天不回来!
白子画压着怒火,却压不住。本想等她自己回来,却看不下她这样坐着。下一刻已到了她身旁。
“收好你的叶子,和为师回去受罚!”生气归生气,他这次不敢怠慢小骨收集的心爱之物。
小骨不敢说话,一路小跑跟上师父。
实在愤怒。你玩一玩师父都不责怪你。知道你不敢面对困难,只要还基本做到了师父的要求,师父都努力维护着,让你不要怀疑自己。可你如何感受不到,如何只是纵容着自己玩下去,逃下去?你要将自己逼到崩塌之境,知道这样有多大的损伤?你如何能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
他走到院中就停下脚步,也不转身看小骨,只是沉声道:“去书房取刑杖。”
平日的逃避,不是这般明显,他反是不好揭穿。今日却不用揭穿。可以不用想得那样深,师父要教训的,只是不可疏懒。你多用些心修行,许多问题,渐渐就好解答了。
“师父……”听见小骨在他身后慌忙跪下,他忍不住回头看。落了一地树叶,斑斓多态。
唉,如何又是这般教训徒儿!他是找了最简单的法子,也是避重就轻。若要点出你的逃避,实在不堪其重……小骨,师父此刻只能做一个愚劣的师父。
“去书房取刑杖。”他不动声色重复了一遍,不敢多动一点声色。
“师父我伤没好……求你……”小骨来抱他的腿,却不敢抬头看他。
小骨,你的伤还没有好?伤痕浅下去了,小骨就再不让他上药,之后就说好了。你此刻才说真话!你伤如何还不好,这不可能……
但你不会骗我。你这几回欺瞒师父,都是自欺。你不敢真正欺骗师父,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也是不会,你不会利用师父的愧疚。不过今次必要教训你,取来刑杖,不会打你。
“去书房取刑杖。”
小骨几时已经回来,小小的人跪在身前,举着那一样瘦弱的桃枝,还不到他双肩。
他拂袖就走。不走也看不下去。
“师父!师父!”听到外面小骨的呼喊,听得出她身上心上的痛楚。
你此刻才会认真思过……难道只有这样的法子?
“何事?”他故作镇静。
“师父如何……如何……如何不打……”小骨重复了三遍,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先认真思过。”师父不打你,只是促你思过。
下回要懂得,多用些功。用心甚难,但只要用了功,你心中不那样虚了,纷乱也会归位。
“徒儿知错!”他的心念还未定下来,却已听到小骨对答。
“让你认真思过,不是敷衍师父。再好好想想!”
这回小骨不敢说话了,死死咬着嘴唇,周身痛楚扯动了眉心。桃枝几次举不稳,落了地,她又拾起来,爬起来……他不是在院中看着,在书房一样是看着,目不转睛,心痛不已。
小骨,你想好了就和师父说!师父最担心你背上的伤。为何还没有好……
“师父……”
秋日太阳虽柔和了许多,却也是正午……足足一个时辰,才听到小骨的声音。已然稳静如秋。
他迫不及待站在门前,按捺下万般心痛:“反思得如何?”
“回……回师父,徒儿不当贪玩,不当抱侥幸之心。师父严惩,徒儿方静心细思,方知修行不是儿戏。”小骨低头说完,抬头看他。
看你是心有愧疚,由此安定。你真是……不这样受些苦,不知道修行应当严肃!
不,你真不是顽劣。你是知道这些道理,你说得郑重。但你不想告诉自己,其实你没有做到。你说得通顺,却不敢用之反躬自省,那又有何益?
你是告诉自己,修行应当认真。而你的不应当,你不会看到了。你认同了修行应当认真,就仿佛是你真的认真了……你的人生,不是靠你自欺的一句话撑起,而是敢于用从心认同的道理,检验自己真实的言行。
罢了,这需要你心内足够强大,你如今还力不能及。你下次收敛一点玩心,便好。先知道害怕,再理会教导,寻常孩童便是如此?师父真的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师父没有不接受此时的你。
入门剑法学了好些日子了,你次次知难而返。今次师父也是想促你攻克。师父切强硬些,不让你有退缩的余地。
也是,不让你有思考的余地。只知必须用功。害怕师父,而不是害怕自己的弱点,能一时镇住你,让你用心做一点实事。
“知错要改,今后不可如此。记住了么?”他沉声训责道。
“是……”小骨又去捡了一次刑杖。“请师父责罚!小骨……谨记。”
你倒是做好了受责的准备。想你这一个时辰,是吃足了苦头。够了!
“你修行不谨,克己不严,再有怠慢师命,偷懒贪玩。你说要打多少杖?”决定不打了,心中反而是放下一块石头,好安心训话。
“师……师父……十杖……十五杖……”小骨浑身哆嗦起来。他已接过刑杖。
“二十杖。”
小骨脸色惨白,双手刚从刑杖处得了自由,就抱住他双腿。小骨,你又来了,哪有弟子是这样受责的……你修行要师父握着你的手,你思过也要在师父怀中。这都是你自己的事,不然师父给你一时依靠,也靠不住!
却没有将她拉开。她身子不住地颤抖,这样小的身子。他可以轻松卸下这小小的负担,而这小小的负担将要无以为生。
他没有狠下心。不能一日教会她所有。现在的依赖是错的,但也是为了她能走下去。弯路,甚至错路,也是该走的。
“上次师父杖责你,还记得么?”
“记……记得……”他这一问,小骨愈发害怕,抱住他双腿的手愈发抓紧,愈发战栗。
“既然记得,就不用为师同你解释。念在你还有旧伤,这二十杖记着,下次还敢惫懒,四十杖一起打!记住了么?”终于说出这句话。小骨,你也可以放心了罢?
谁知马上听到一句哭声:“四十杖如何受得住!”
“为师问你记住了没有?”你倒诚实……数字说大些,不是为了你挨打,是为了你不挨打。
“记……记住了……”小骨这时还是懂得,不能多有一个心念。这样便好,你专心用功去。
更多的,你承受不住,先交给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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