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失控【篇外：云深知处】

那天夜里他让小骨回去歇息，此后也不干涉小骨修行之事。只是饮食起居，照料得谨严，未有丝毫差错。

小骨倒是一日不敢荒废，但又是人在心不在。恍恍惚惚，寝食不安。

“吃不下去不要太勉强。等会想吃了，师父再给你弄。”

小骨又费力吞咽了一次，终于还是吐了出来，慌慌张张跑开了。

“你安安静静躺着，别在意自己睡得着睡不着。师父弹琴给你听……”

“我今日的曲子还没有练好……”

“小骨，虽然快入夏了，却没有这样热，还是要穿暖和些。”

“看你热坏了，也不顾天气，加了衣裳就不知道减……”

…………

可是小骨还是心不在焉，噩梦不断。白天也快成为噩梦。

修行上，本来已经烂熟的，也纷纷忘记了。问起功课，小骨就害怕得浑身打寒颤。看她呆呆地重复那些做过的功课，几乎是又一次从头开始，而且比前一次更不得要领。他想从旁指点一句，看到小骨越发恐惧，话都不能说全，也就丢了主意。

这样如何是好……总须有所行动！

可他现在的行动，就是夜里抱着小骨，听她每一声痛哭。进不了她的梦境，更改变不了她的真景。

盛夏闷热，将雨未雨。他在院中练剑，只因小骨在书房看书。她看不进书，而他看不下她这个样子。总是小骨在的地方，他不在，但也不会远离十步之外。

一个身影破窗而入。白子画本可以更快，却停在了半路。

师弟这是做什么？不先来见他，更不走正门。

“小花花看书眼睛也不眨，却是根本看不进去。可是有疑难？要不要师叔帮你？”

唉，师弟！每次我有疑难，你总会来。你今天又是要做什么？

师弟说话如何是这样急？还要做出从容不迫的样子。你说话一向的从容，本不是做出来的。你是为我忧心么？

“谢谢师叔。我有疑难，自会请教师父。”小骨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动一下都要触动生命的经脉。

“是么？你不信任我嘛，只信任你师父。可你信任你师父，也不是真信任。你师父教导的，你总是不听。你只听你自己的，可自己的也听不清。”师弟自如地转身，倚在白子画的书案上。他似不经意抬手，将那要滑出去的笔放回原位。

师弟说话，一句快过一句，书案上的东西乱了，白子画心中也乱了。师弟你是维护我，可是你点出的这些问题，我比你更清楚。但清楚又有何用？我没有找到出路……

“我……想听师父……师父说，我要自行克服困难……”小骨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沉重的风箱压出来。她没有力气拉动这风箱，每个字都有气无力。

这更加剧白子画心中的郁塞。师父让你自行克服，不是自我沉陷！你看似在用功，可是越用功越不如以前，你全然不相信自己，更不敢去想，不敢来问师父，只让自己一路坠落下去，落到比最初还不如！你确实不遵循师父的教导，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说，你想听……他胸口几乎要翻起血浪。你想听师父的话，却听不了。你想学好，却做不到。这就是你全部的困境？你是想，却没有承受的力量，你何苦还想！但你如何能不想啊，你是个好孩子……好，你要师父如何是好！

“自行克服困难？就凭你？你师父也相信你？真是不会教徒弟！”

师弟开始转动手中折扇，似久不能燃的火苗，生火的人已经气急败坏，拼命摇扇子。哪里是师弟平日的洒脱逍遥？白子画从小院里扯下一根树枝，整棵树开始剧烈地震颤，一如他的晕眩。

师弟分明是在责小骨，可他是小骨的师父，听着更不是滋味。他如何能这些日子都对小骨不管不顾，让她一个人自责？师弟说得是，小骨还没有自行克服的力量，他却不能出力，他真不是个好师父！

“如何是我师父不会教！是我自己……”小骨站起，又坐下。方才瞥到的她眼中的火焰，顷刻就沉寂下去。那火焰依旧炙烤着她，她郁郁坐下，将头埋在手臂里。

你维护师父做什么？你为何不维护你自己！师父没有错，你却什么也不能？师父要你这句认同做什么？你要首先认同你自己！

“你还知道是你自己！”风声拉紧，师弟的折扇又重重敲在案头，白子画清楚看到那几道裂纹。他心中却没有丝毫裂纹，——早就是一个大洞深陷。他和小骨要不走出来，这块心病就只能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他要先出来，才能带得出小骨；他引导小骨，又何尝不是自救！

小骨抬起头，怵然端坐，看着师弟。他也几乎和小骨一般，僵立在树下。心中却有万箭，蓄势待发；如若不发，只能穿心。

“你知道你师父是何等人物？当年仙界第一人，六界第一人！他扶天地于将倾，却是为了你一人自甘毁灭！以前的恩怨你记不起，姑且不算，但他没有对不起你！他这些年癫狂流离，直到你回来。你回来了，他就一心在你。他为了你什么不能忍什么不能受！当年尊崇、仰赖、惧怕、憎恨他的人，都当他是个疯子，是个笑话！有谁还来关怀，还来理解，像他理解你一样！我……我……我……”

师弟……我知你是看不下去，你是为我……可我没有什么，都是应当忍应当受，只盼小骨能好。不是盼，而是要促成！

可是你，在这书案前也要坐不下去了，你为我何苦……

白子画正要走进去，他想去告慰这个来告慰他的人。举步却难。师弟！

你如何对我下了定心咒？定心定心，真是可笑！心是定不下来，只是定了我的脚步。是我疏忽了……你想做什么？小骨！

你自不会对小骨如何。可是他不能瞬间到小骨身边，这是半刻也不能容！不要想了，赶紧解咒。

却不能不想。他听到师弟开始说话。师弟从座椅上起来，直逼小骨跟前。小骨艰难地坐着，艰难地抬着头。师父没有这样和你说过话，师父再难以控制，也会控制，可是师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师弟你这样失控，对小骨会有何种影响？

“这些天，我是日日看着。如今全天下就只有我一人还在试图理解你师父！所以我要跟你算算账！看看你师父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到底是谁不对！你可以不必当我是长辈，我自己的徒弟我也懒得去管，他们也不用这样管。可你师父为你，是操碎了心！我只是局外人，看得清楚，是以要跟你说一说。你自己想想，我说得对不对？关键是，你做得对不对！”

师弟喘了一口粗气。白子画破了三成的咒。气息不乱是修为，心中乱了，却是修为所不及。

师弟，你算这个做什么，我和小骨，有什么好算的！小骨心里够苦了，我只想她轻松一点。不要让她总想着，我是何人，为她做了什么。本来都是应当！她自己认识到错误，自行去改善，不要给她任何逼迫！

但是……好像不引导小骨去面对，小骨便不会面对！人心都是趋易避难。他以为小骨不是这样，他以为他自己不是这样！不……但是师弟你不要伤她！

而且，让她面对困境，不是让她知道我这可怜的付出！

师弟执拗要说下去，早将从不离手的折扇扔到了一旁，和那书案上摔落的物件杂乱一摊。

白子画心中一片狼藉。这些话自己想想都不自在，还给师弟这样说出来！他永远不能和小骨说，自己为她如何付出。这样说出来了，仿佛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仿佛一切都不再纯粹。但是，是不是因为他从不解释，小骨不能理解？上世就是如此？师弟说这些……有道理？

“你师父什么都为你做了，什么都不和你说。望你有一天理解他的苦心！可依我看，还是要说，怕你天天都误解他的苦心！你师父一向是重你，从来不会断定你的不可能，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他越是重你，越不会给你简单的强制，总要你自己领悟，自行战胜。你以为他是不管你？他只是管着他自己！

“你若是做了别人的徒弟，谁又会管你的困难？做不到的一律认定为不应该，三天两头将你打得皮开肉绽，你以为你还有时间去冥思苦想、荒废修行？你早就乖乖听话，忘了你自己是谁！你以为你师父是治不了你？他是不想这样做。

“你师父是尊重你的一切，不管是天性还是困境，都给你一片自由之地，让你自主选择。他宁愿你修行慢一点，但你自己想明白的，是属于你自己的。他偶尔管教你一次，你以为真是什么重责？不过是让你从错误中脱离出来，学会反思，重回正轨。如今他放宽了管束，也是让你懂得自力，靠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可你真的懂了你师父的用心？”

师弟！你如何将我说得这样……我哪有这样好？我是不忍心，我是无从用力……无从用力，此刻定心咒却又破了三分。教导小骨，要是这样简单便好了，天下第一又算得上什么！此刻想天下做什么？天下安宁；只有小骨，等着他挽救，丝毫不比救世轻省！

“你可去反思了？自怨自艾，妄自菲薄！你师父是什么都不怕，相信你，促成你。你却可以一次次在自己的心魔前屈服。你知道你这些日子苦，你知道你师父的苦？他为你的担忧，比你为自己的担忧更深。可他不是你，终究要靠你自己走出来！”

小骨认真看着师弟，泪水淌下来，死死撑着书案。

“师兄，我说得可是？”

他几时已经走过来，站在师弟身前，小骨应当是被他这样一站，全然从师弟的视线里档开。

师弟说得自然是。他这样站在两人之间，是护着小骨，怕小骨受伤么？

“多谢师弟好心。我的徒儿，我自会管教。”

低头去看小骨。小骨还是那样坐着，心中震动定是被那种畏怯麻痹了，纹丝不能动。他胸口又是一阵怒火灼热。

小骨，你是所有的指责都一概听取，都一概不听！你全盘否定了自己，将所有向善的可能都关在门外。你反驳啊， 你为自己辩护啊，师父不要你这种唯唯诺诺！你自己都不能为你自己辩护，还有谁能为你辩护！

他明明将小骨遮得严严实实，可师弟仿佛根本看不见他，只是对着他的小骨说话。

“你去院子里跪着，等你师父过来教训！”

“师弟，你回去罢！”我的徒儿，你如何能代我做决定！喊出来声音却嘶哑了。

“还不快去！你师父仁慈，每次罚你跪在书房。知道应当如何罚？跪在门外，这里地上太软，没有风吹没有日晒。你师父体谅你，你体谅你师父么！”

他来不及阻止，师弟这边暴风骤雨，他也浑然不觉。只是来不及多看小骨一眼，小骨也没有寻到他的目光，抹了泪水就往外跑。

“师兄，听我说完。”

白子画隔开师弟挡上来的手臂，没好气道：“我先将小骨叫进来。”

“要知道她情况，观微就好。你还是听我说完。”

如何忘了观微？

小骨直直跪在门前小石子路上，定是因为疼痛，死死咬住嘴唇，却不肯动一下，只有泪水并不听使唤。

看她脸上的坚毅，方才师弟的话，她也不是全没听进去。他如何可以放弃努力？师弟都能说动她几分，他做师父的就要这般无能为力？

可是……

“我先叫她回来！”白子画推开书房的门就迈出去。

“师兄，我们要不要比试一场？你一时半刻也胜不了我罢？还不如听我说完！”师弟慌乱中露出一丝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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