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此刻不想和你说笑。掩不下几分愤怒,白子画道:“看你什么样子!”面红气短,哪里还像修道之人!
“我是不成样子!我还要个什么样子!你看你过得是个什么样子!”师弟愤怒更甚。
不要你管。
白子画抢出一步。师弟本是无所拘泥,此刻失态,怕真要动手。还是先带回小骨……
“师兄!”师弟却没有出手,只是说话。“我若是她师父,此刻必要给她警醒,而不是去哄她!你责她不突破,你自己何尝又突破了?你们要维持这个处境到几时!”
白子画停下脚步。是这样么?这一次他是真不知拿小骨如何是好了。这真是可以突破的时候?最难熬时,突破之时,修行皆如此。但也需是有足够累积!小骨有么?突破,不会是摧毁罢?
“你明确告诉她,必须奋力战胜困境。你不管用什么法子,而她别无选择。”
听到师弟在说话,语声坚定,见出他这个做师父的,其实多么不确信。
“不给她选择……”白子画重复着师弟的话。他一向认为,选择是自由也是承担。若不给小骨选择,小骨便不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便不是小骨,也自然不会有承担的勇气和责任。
但是,拜入师门,是你的选择;偷盗神器,也是你的选择。为第一个选择,你拼尽了一年光阴,喜得善果;为第二个选择,你却……你真的能够承受你每一个选择?
“二师兄,选择当然是要给的。我也不是独断专行、剥夺徒儿自由的师父,你知道的。但是此刻,她还不懂得如何选择对她更好。你放任她,她只能一步步沉陷下去,一次次体验无能为力、无以为生的绝望。你不是给她向善的机会,却是用自由引她坠落!你是她师父,在她做不好选择、每次都选择软弱、最终都走向挫败的时候,你为她选择,规避她的过错、促成她的长进和欢喜,不是应当的么?”
师弟你说得是!她一次次走向无望,实在太过艰难!只是……
“师弟,你说,我此刻就不给她第二种选择,她愿意听从我么?”忧虑早就压下了愤怒。白子画不确定,他想听听师弟的说法。
“我想,她不愿意。”师弟此刻却松了松拉紧的弦,弹奏出几个徐缓之音,几分戏谑。
“那当如何!”白子画愈发气急败坏,小骨还在院中……他盯实了师弟微微合上继而愈发闪烁的眼睛。
“所以我说,你要‘不择手段’。”师弟方才看向别处的目光又凝聚到白子画眼前。
“这会不会仅仅是伤害了小骨,却于她突破无益?”白子画沉下了疑惑。这个问题,他也一直在问自己。
他或许能警醒小骨,或许不能。终归是小骨自己懂得,而不是强以外力。或许,小骨已经懂得不少了,只是还少了最后的确信和决断?
“师兄,你怪她不自信,怕她不信任你,你也不相信她、不相信你自己啊!她的心结你不是不知,你这些年做了不少,她也做了不少。她并非是全然不信任你、不信任你的修行之道啊!她也并非是全然没有付出,全然不曾体会过辛劳后的收获,精诚致胜的奇迹。该到清醒这一天了!你强力破除她的心魔,她自己彻彻底底,知道没有道理了,也就不能再执迷虚妄了,这样才好有新的开始!”
白子画深深吸了口气。这些话,听师弟说起,他也感到气息的沉重,何况是这些年走过的路,小骨受的苦,依旧不明朗的未来。
“师兄,我知道你反对强力。讲道理自是更好的法子,但也要她能懂!”
是么?和小骨说的,都是他一厢情愿说出来的,小骨总是半懂不懂的?她还是固执地回避修行和突破,即便这个回避让她更艰难……
“一来要让她清醒。你看她都不当你的管教是一回事,可以一边受罚一边犯错。而你管不了也就管不了了,她看不到你有决心要带她走出来!二来,有了一番毫无温情的管教,也让她真正懂得一直以来你待她的尊重和宽容,她才会珍惜啊!她要和心魔一刀两断,看到不能继续沉溺,也不能再不珍惜你这个师父。”
师弟你的意思……不可!你是想我重责小骨,不留余地!你说得是,是要让小骨看到,我非让她好起来不可的决心,让她知道只有一个选择和一个结果。但是,过于用强力,用严刑……
“我会衡量。”白子画在书案前坐下,不经意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之后才发现。
师弟还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长。白子画想不起师弟从小到大,几时是这样……你为我真是上心,比我还不从容。
明白师弟的意思,就有些不想去看师弟。有些气愤师弟要和他说这些,但毕竟庆幸,师弟和他说了。至于不接受的,不必接受就好。谁人能左右他的决断?除非他自己愿意。他对小骨,有不能做的,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二师兄多保重!”听到案上一个声音,师弟又从窗户出去了。
白子画呆坐了半晌,听到小骨轻轻在哭。
你也知道哭了,你这些天什么都不会了!
我才听到你的哭声……我也是愤怒、担忧太过!
她用袖子去抹泪水,身子一斜,倒在了地上。又重新跪好,痛得睁不开眼睛,拧紧的眉头、脸颊,含混了泪水、汗水。她哪里受过这种苦!她身子本来弱,这些日子还茶饭不思……
白子画正待起身走出去,瞥见案上多了个绀青色小瓶。无心去看瓶上雕花,却马上辨认出“饮风露”三字。师弟真是……
这饮风露用于提升修行,神爽身轻。仙药之中,也是上好之物。但他如何不知道师弟的用心。若是大材小用,将这甘霖当作金创药,减缓疼痛之效,却是人间难求。
他不会如此重责。只是说几句重话。小骨哭得这样痛切,当是有所思悟。
小骨看到他,深吸一口气停了哭泣。挪动了一下,当是想跪得更端正些。却又一次倒下,倒在他脚下。
小骨想去牵他的衣摆,却缩回手。他想去扶起她,却止住手。
“跪好了。”平静是做不出来,他只能严厉地说。
小骨慌忙中抽了一口冷气。师父没有在你这样难受时,还疾言厉色……你要受得住!她撑起身子来,又摔倒。第二次慢了一点,却咬牙跪直了。
“自己说,错在何处。”
“师父……我……我……”小骨想去扶一旁的支撑物,却无一物可支撑。仓促间撑在地上,眉头又拉长一道痛楚。
“好好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白子画感到胸中怒火沸腾。有困难就说出来,有困难就去解决。你什么都怕,一步步退,要退到哪一步?现在连话也不会说了么!
“师父……我……我和师父说清楚!”小骨周身一阵剧烈战栗,又迅速凝聚,她身子几乎是缩小了,说话的速度却加快了。
师弟说得是,是要给你一个警醒。你含含混混,每一种灰暗的念头都很强大,也都不够强大!你需要至纯至坚的心念,占据你全心。你却总有心思纠缠你的诸多困境,如何一心致力?他这个师父,做得很不是,收束不了徒儿的杂念,还如何引导修行!
“师父,小骨知错。诚如师叔所说,徒儿不好生修行,一任心魔作怪,实在不应该……”
“这可是你自己的声音?”这一问,就没有心软。你要和师父说“清楚”,你是应当认清,清楚到透彻。
“自己的声音?”小骨偏过头去想。你总算会思考问题了!
“好生修行,是师父的要求,还是心魔的诱惑,还是,你自己想!”还是,你根本不知道为何,你也可以轻易放弃?
“是师父将我从死境里救出,让我看到光明。在这之前,我的生命里只有昏暗和苦痛,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没有一个人让我相信。我当然想修行。”
小骨说着说着,便去牵他的衣袖。摇摇荡荡,深情深婉,惊心动魄,如同他和小骨走过的这些路,小骨记得的,不记得的,纷纷讲述。
她说完后,却松开了手。那不可确信,又一次让她对希望松了手,眼中失了神采,脸上的惶恐也是无力。不是的,你渴望修行,你要走出阴暗,这愿望要如利剑,能够斩断心魔的死结!
“你既然想修行,为何又不用心修行!”他语气又硬下来。
这不是最初那个小骨,天生煞气,五行无属,也凭着单纯和执著的心念,突破每一道难关。但这正是那个小骨,走过那些坎坷、不公和遗弃,如今又要承受人皆有之的弱点、困境。每一次考验,她经受的,都比常人重太多!她应当更强大,本来也更强大。可你此刻太懦弱,你需要勇敢!别怪师父此刻说得重,要让你彻底看清楚!
“我想,但是我……我一次次掉入这个怪圈,我那点努力,根本不够一次混乱中的遗忘。我没有几天是正常的,我只能相信,那惶惑不安,一无所能,才是正常。我不想放弃,我想要光明,我告诉自己,努力就好了,师父不会放弃我。可你不是我这般,能够自我欺骗。你一次次点醒我,我知道我做不到了,做不到还要让你失望。醒了就醒了,醒了才应该!可醒了也没有路,是我走不了路……我做不到,我试也不敢再试了……你还是,就当没有过我,你那个小骨死了,我替代不了她。一次次让你失望,我自己更失望了,你不如处死我。在你之前,我也没有活过,我现在也活不了。你处死我,我不会怨,我从来也没有力量去怨,我是最不好的那一个。”
他不知他是如何听小骨说完这些话,几次胸中浊浪滔天,他也想将天地都倾覆。小骨,你如何这般懦弱!你的努力屈从了困难,困难就要趋向死亡,你如何能一退再退!你全然不爱惜自己!你自然也不可能爱惜师父。你要师父处死你,你……你说什么混账话!
“你是还没有醒透,今日让你清醒!”他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一直放在药材深处的那根桃枝,已经握在了手中。
及至抬手,却打不下去,空气太过凝重。小骨可受得住?跪在这石头路上都痛楚不堪,何况这是棍棒打在血肉之躯!即便身子受得住,内心可受得住?她认定自己一无是处了,求师父处死她,这样还能痛加责打?
听到刑杖落地。小骨闭上的眼睛睁开了,对他充满歉疚,甚或怜悯,惟独是,曾经有的所有的坚韧之色,都消去了,仿佛一个将死的人,人生只有遗憾,愧疚。
“小骨,你如何冲撞师父,师父都没有责打过你。你有自己的想法,师父不能阻止你说出来。可是你现在,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了么?就是一心求死么?”
你死了,师父……不是你不让师父死么?应是如此!过往都要承受下来,我们还有未来。不可说放弃,因为无比重要。
你要好好活着!
“我只求光明,可我不配。我看到了光明,黑暗中也再不能生存了。不死,还有什么路?”
小骨!惟一的坚定,如何能用在此处?
不可气昏了头脑。毕竟是坚定,这不是坏事!死地后生,不废不立,你既然要决然否定,我们此刻且否定个干净,好让你重新树立!
师父自不会不顾你天性、意愿,对你说“否”。但有些东西不是自由,没有选择。大道理不可退让,也不是因人而异。今日你的偏误,不可宽容。
“小骨,你若真心想做什么,师父决不会阻拦你。可你现在一味怯懦,一心寻死,师父决不会容。人都会有一时软弱,但人不可听凭一念之差。小骨,你记住了,你的生命,必须珍惜,没有为什么。你想作践自己,师父断不允许!今日你走得太偏,师父不能纵你。杖责二十,小惩大戒,定让你断了妄念,安心修行!”
小骨流着泪水看着他,眼中清明了几分。泪光荡漾,似是模糊不敢触碰的希望,似是无助不能拥抱的感激。你知道,师父不会放弃你?你知道,师父重你,不容你自轻?
小骨,你忍着点,师父不会责太重,但也不会太轻……
快些下手,不然就要下不了手了!
听到刑杖落在她脊背,小骨只是闷哼,气息却渐渐粗重。
才三杖,小骨便扑在他脚下。他只好停下来。看着小骨撑在地上,爬起来,跪好,每一个动作都藏不住痛楚。他握着刑杖,却忍受着凌迟之刑。
还有十七下……动手罢!
小骨似是清楚她支不住,双手撑在地上撑实了,低着头。每一杖落下,身子的颤抖都汇聚在她手上,鲜血顺着她抠紧地面的手指流出来。
“师父……”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疼痛却很重。
十二下。停了刑杖,等她说话。
“师父,小骨……小骨感谢师父看重!师父不弃,小骨也没有理由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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