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十天半月,小骨都静心修行。她每天早早来请安,低着头。平日话也愈发少了,本来常有疑难,很是好问,如今也不问了。
那日让她抄的书,是否将小骨引入误区?她认定了自己做不到,只是一味地重复?不可!她徒然积累着这不可能的感受,一天天的努力不过是在为这种感受添柴,有一天自己要推翻这炉子……这几日,她已然见出烦躁不安。
“小骨,修行可有疑难么?”
“小骨,师父带你出去走走?”
“小骨,今天想吃点什么?”
…………
小骨一律是摇头。有一种纠缠之重,却轻盈得果决。
没有法子。小骨是缄口不言,只有他多问了。
“小骨,这式山衔好月,你练了多久了?”
“半年了……”小骨低着头,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拽着衣襟的手颤动着。
师父不问,你就一直回避罢?是不该强求你在一个时间内完成功课,但是师父教导你耐受磨练,并非是默认困境前自己的无能为力!你虽然在用功,可早就不相信自己能够胜任,只是自欺欺人地完成师父的任务,心中早已放弃了自己!
他总要点出来。但只能就是就事论事。
“为师说了,你新学兵器,不能再以拳掌驾驭。你固守以往的一套,兵器则毫无助力,只是妨碍。”
如今只是九寸长的短剑,便是这般不能适应,将来如何换得了长剑?幸好,后一句话,咽下了。
他让小骨用钝化了的短木剑,自然是知她一时难以驾驭。人剑合一实在遥远,但如何能是剑与人互相妨害。半年了,该有一些突破了。她应当用心修行,而不是做做样子,给自己看,给师父看。
“你持剑要么过重,要么过轻。重了手腕僵硬,轻了不能注力,兵器并不随心力,拿着碍事罢了。自己好好想想,不要练那么多式。次次重复一轮,式式皆无长进。”
以往从不要求小骨做到,倒是她自己常为做不好而灰心。这些日子却反过来,她只是努力,却不要求结果,更不相信突破之可能。
“将这式练上百遍。你早当突破了,却不用心。你以为每天在练就好?要用心!”说着说着更来了气。你这是作茧自缚!
但他是不是又说重了?只说该如何做便好,为何要指责小骨!
“我……我没有不用心。”小骨果然受不住,低着头轻声反驳了一句。
你是说,你本来惟一可以自恃的勤奋,也被师父否定了?师父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做到更好,可是你不相信自己。想用一个勤奋来让自己心中平衡。师父以前不好责你,看你也用了力。但用力更要用心!
师父也是应该让你看清楚。但是如何让你看清楚,又不伤害你?
“你是用心相信自己做不到。”
他不知道如何说,便这样说了。是这样?是这样。该这样说?不知道……小骨,师父该如何!
这话说出来,他顿时感到心中寒冰烈火。小骨,你就静静在师父身边,没有人能够侵害你。可是,你还要经历多少考验?师父要如何帮助你?
小骨没有多说话,依言练习。最初还能在出剑前侧头思索,之后又是乱了阵脚,着魔一般,只顾出剑,只想着消耗这些时间,完成一个数目。
“停下!”这要如何是好?我管得住你的人,却管不住你的心。终究要靠你自己。
可是我再不能什么也不做。从来只是看着你努力就好,知道你难。可不战胜困难,就只能一直难下去!
小骨停下手上的动作,脚下却是小跑几步,才勉强站稳。早就是一片混乱,还练什么!
“小骨……”不去看小骨。他不知如何应对小骨的诸般情绪,不知如何应对自己的诸般情绪。
小骨跪在他脚下。他不是这个意思……
可能,他也习惯了这样教导小骨,小骨也习惯了先认错。
这样也许真的不好。小骨的过错反复被他揭穿。
“小骨,去书房坐下来。”
小骨站起来,显得势单力薄,她脚下虚乏,却毫不延迟地去了。听话却是听话。可你修行艰难,不是万事听师父吩咐就好。有些路,师父不能代你走。
师父会陪你走。
师父要学会不去指责你,只是教你具体如何做。
“将这段口诀要领反复抄写。每抄一遍记下心得,不可抄而不想。感到有领会了,便开始练习。不能突破,便继续抄写。就这一式,今日必须突破。”
“我又不是有意做错,我是一时做不到……”小骨抬头看着他,惊讶更比不服多,嘶哑尖锐得无力。
“一时做不到,时时做不到。你是心中有了障碍,反复这般告诉自己,终究是要做不到。”
师父终究是在指责你……没有太多罢?小骨,师父不得不苛刻些,你才知要突破界限。
你要一直不能突破,心中更苦。
小骨又低下头来,带着哭声说:“我说了你不会对我满意。你安慰我尽力就好,现在你不能安慰你自己了……”
“为师让你思索招式,不是胡思乱想!你才修行几日,不好妄下结论。”
书房安暖,却如何感到身旁风声战栗?他心中痛得太过,就软下来。
“小骨,你心结极重,是以突破困难,不是你的错。师父这样逼你,你不要感到委屈。师父是知道,你可以突破,但是要多吃些苦。”
小骨没有答话,没有抬头,也没有顷刻耽误,就去抄写。
反反复复,抄了又练,练了又抄,从日出到日落。她站着费力,坐着也不轻松。手上红肿了,握不稳笔,握住兵器更难。她却咬着牙,没有去歇一口气。吃饭喝水,也速速完成,决不停留。
“小骨,练得不错。你应当相信,你可以做到。”他压着嗓子说,压住涌出的泪水。
“那我去练下面的招式……”小骨始终没有抬头,低着头就要走开。
“小骨!”一把抱住他。她静静在自己怀中,他悄悄去抹泪水。“明日再练,今天……苦了你了。”
小骨依旧不说话。他能触到怀中的颤动。
如此半月有余,小骨日日这般苦练。渐渐却是血色见好了许多,日有所获,走路也走得稳当了。
白子画欣慰中,依旧有忧心。小骨走过低谷,必然要……
她这些日子开始耗在卧寝中。案上甚至榻上,都堆满了纸片。
若是有所节制,他也原不当干涉。可是又到了这不吃不睡的境地。修行时间,她开先不敢轻易占用,之后也就打乱了。今日占用一刻,明日三刻,越发没了顾忌。
推开她房门。
小骨抬头一看,低头跪下。
“徒儿知错。写完这些就去受罚,就去补功课。”
师父也没说要如何。你倒是代师父……
第二日又是如此,第三日,第四日……甘心受罚,更让她肆无忌惮。只管无限占用夜里的时间,师父定下的功课和她自己定下的惩罚,从来不缺。
“起来。”
当初不听,不肯跪下,如今却是反过来。小骨啊!
说不出话来,想都想不出来。
小骨这时却说话了:“徒儿自知有错,不敢逃避责罚。”
听她此刻却说得如此自信,自信她做对了。他几乎被愤怒包围,站在她房中,左右都是空,几乎要晕头转向。
“为师问你,为师为何要责罚你!”好久才说出一句话。
“督促徒儿改过。”她低下头去。
你回得倒干脆,你到底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改过了么?你悔过了么?当师父的责罚,就是折磨你么?受了折磨,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犯错!”他手在空中一次次捏紧。
你如何既不好好修行,也不珍爱自己,只是为所欲为!和你最初不肯修行不肯自重,有何区别!只是借师父的责罚,自欺欺人!
怒火如旋风,他几时已然离开小骨的房间。也不能回自己房间歇息。在书房坐下,如坐针毡。
“师父!”听到小骨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更拉长了恐惧,无着无落。
早就呈现小骨的图景。却是跪在他卧房门前。门廊的窗户正开着,小骨受不住早春夜晚的寒凉,整个身子颤抖起来。
“回去歇息。”他气得声音也在颤抖。
“师父,我知错了。日日想写,和……入魔一样。师父责罚太轻,不能……请师父重责!”
“回去……”他重复斥道。
该自信的地方不自信,要自己克服的却要依赖师父管教,这里却深信不疑!
你要师父如何?你学着师父的管教,自我惩罚,但认错而不改错。你便认为是惩罚太轻,对你无效了,你要更重。重了还有更重,错了还有更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若你自己不向道,师父如何能强求?
“求师父不要放弃小骨……”小骨伏在地上哭起来,哭声中还有寒风的喘息。
胡闹!不放弃就是反复守着你的错误来责罚,直到你对这个错误麻木,继续错下去?你还是要继续错,还是要继续无心战胜。你惟一的希望,只是师父不放弃你,而你可以什么也不用做到!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如何又能相信师父!
没有行动去支持的信任,不会给人信任的力量啊!这是依赖。你越依赖师父,就越不相信自己。你越不相信自己,对师父的依赖就越不能给你益处。
不是,小骨也不是不可以依赖。他是小骨的师父啊,有责任照顾和教导这个孩子。是的,小骨还是个孩子,有些事她无法应对,需要师父的引导和支持。
但不是这种依赖。是和师父一起努力,从而能逐渐信任师父,信任修行,信任你自己。师父会是你的拐杖,让饱受伤苦并且还如此年幼的你能走下去。待你走稳了,你走出了自己的路,你就不用再拄着拐杖了,你也会愿意和师父同行。
小骨,师父此刻先不管你,让你从自身找到力量,好么?本来,也不是管就管得了。修行的事,不能越俎代庖。师父将你该做的努力,交还于你,可好?
他不能直接说,他说不清,更无法确知小骨的领会。但他或许可以引导小骨如何做。他问道:“你可是知错了?”
“是……”风声中隐隐听到她的答话。
“那便去改过。难道还要师父为同一个错误教训你许多次?”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了,可是更加气愤。
“你……你是放弃我了么?”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心中的崩塌,轰响得要失去听觉。
小骨,师父该如何同你说?说重了,怕你受不住;说轻了,你还不能从迷途的执拗中回头;管教你,只让你依赖这管教,最终自己不能自立;不管教你,又不知你要走向何方……
但是必须回答小骨。
“小骨,师父没有放弃你,除非是你自己放弃你自己。你道理已然懂得,就该要凭自己的心力克服困难。师父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此刻要看小骨的行动了。师父相信小骨,小骨也要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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