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犯了什么错?你最好告诉我。要我承受无罪之刑,还不如直接和我说。这种无辜的感觉,让我如何专心承受?”
太阳一落,就爱胡思乱想。往常餐后是练琴的时间,可小骨却从书房里消失,只听到她卧房中笔砚交锋。白子画在书房坐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她撞进来。她开口就问。
不像话!可还是耐心回答她的问题:
“你以前也有无辜之处。命运就是这样选择你,让你承受比常人更多,让你无罪之心去承受有罪之行。”
“为何……为何就要选我!”小骨又走近一步,气势汹汹,不像在问问题,倒是在声讨。“我到底是谁?”
“你是谁,需你自行寻找答案,我无法一句话和你说明白。至于无辜,修行之人不要感到无辜,只是为自身和众生的向善,承担更多责任。人间苦难不尽,修行正果不成。不是你不能得道,不是你独有一种罪孽。是你该当承受,不能回避。你不是,看不上凡人不求向善的生活?”
他想说得疏淡,却是语重心长。
小骨好像有所领悟,脸上盛气,沉入眼中重重纠缠。
料定你一时不能全懂,不过修行的基本规矩,不能破了。该练琴时,就不可乱想。
他不知道,是不是让小骨去练琴,不再沉溺思索,便好;还是要追究她方才的过错,让她铭记教训。
“小骨,跪下。”他将手中的笔放在一旁,提了口气。
小骨,师父不知这样对还是不对……师父总还是认为,你应当对自己的行为有个尺度,不能一次次为所欲为。
小骨刚压下的气焰此刻又腾起:“我就有个问题想不明白,要问你,这又做错了什么!”
“不安心习练,大半个时辰,就耗在胡思乱想上!”知道小骨不会思过,反是要攻击他。可听她这样对答,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更有甚者,小骨直接打断他的话:“想这些不是无用!”
“为师未说无用。但功课不做,你要凭借什么去想通!”
小骨还想对答,却没能找到话来,气得发红的小脸上,唇间颤抖着喘息。
“跪下思过,将此段书抄……二十遍。抄好再去练琴。”
小骨还愣在原地看着他,却几乎要站不稳。
他余光扫到小骨,也不多说,将书册送到小骨脚下: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已百之;人十能之,已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你且好好记诵,一字一句抄写。记住的,才好融入血脉。
不要怪师父严厉。你好难得安心修习,正是大好时光。此刻不促你养成良好习惯,更待何时?及至习惯养成,再有那起起落落的困境,你也能自持了。
但是,这样做真的对么?每一次纠正,都是对她过错和弱点的揭穿。小骨经得住这样的揭穿?她能面对自己的过错和弱点?他是不是太不容情、太操之过急?
不知道……但此刻也只能坚持原则了。希望……之后能给小骨一些温和的解释与抚慰,让她明白,师父不是不爱护她。
可这孩子……竟然就站在他书案前,也不跪下,更不抄写。还放胆看着他。
估计却看不清什么,眼底只是千种情绪万种念头闪过。
他忍不住要大声呵斥,书案边角在捏紧的手中暗哑地碎裂。做什么!要打她?不可以,须是她自己懂道理。何况小骨的性子,哪里能理会他用强!
放松手上的桌角,看着裂痕划入深心,道道刺痛。握住刚放下的笔,一时拿不稳。开始研墨,铺纸,书写……
你不肯抄,为师先抄。
字字化开,心中冰释如流血。小骨也着实不易,修行本较常人艰难百倍,心中更有许多伤与结。修行正为化解,可不能化解之时,不免要妨碍修行。却也必须修行,不然再无化解之道。
“你……你在写什么?写这么多遍……”
不知写到第几遍,他听到旁边的声音。顷刻打乱了他维持了许久的镇定。他又强行压下那口怒气:
“你不肯抄,为师替你抄。”
小骨果然凑近来看。眼中转了很多次,烧干又流出的泪水,淌在纸上,化开了一个个字。她想伸手去抹,又怯怯缩了回来。
像落下的石头,小骨跪在他书案前,泪水、发丝散乱了一地,她慌忙去找师父放在地上的纸笔和书卷。
好在,他没有犯错。
也许,他已经犯错了,他不该这样不饶恕小骨的脆弱……但是小骨,谢谢你。你能懂得师父的用心,你决心去做更多!
半个时辰后,小骨抄好。也不看他,只是静静跪在他脚下。
“既是思过,就当一笔一划书写。”脚下的人轻轻动了一下,动得他心头好痛。“先起来。明日早晨再重抄。现在练琴。落下的功课,补回来。”
他说得如此顺畅,如此冷静,说得他自己也猝不及防。
他不知道他为何还要这样严厉。是因为看到小骨做到了一些,他就希望小骨做得更好?他不允许小骨去想她的无辜,只要求她做到、做好,认为这样小骨就不会将心力放在外界的不公,而尽自己的可能、从而心中安实?
他一向如此,这样教导小骨,也这样自求。他以前护不住小骨,是不是就因为这可悲的坚持?他不去看小骨的无辜,只是残酷惩罚她的过错……他不知道,小骨有多么委屈!
脚下的人没有说话。双手撑在地上,要站起来。可是双膝又一软,重又跪在地上。泪水顺着扯痛的眼角流下来,却不肯吭声。
他再看不下去。像捧起一个轻小的瓷瓶一般,抱起这地上小小的一团,感到她惊颤的小手,软软地绕着他的脖子。如何有一种硬度,硬得他心上又多了一道痕迹。
将她放在自己的座椅上。蹲下身去,在她膝上抹了一层药膏。
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又一次用原则伤害了小骨,伤害了此刻深陷困境的小骨!他已然这样做了,还有什么可说?
“谢谢师父。我去练琴。”她奋力压下声音、低下头。可是坐在他的座椅上,声音在她的泪水里漂浮,从他的角度,看得清清楚楚。
小骨,你还是这么懂事……师父对不住你!
小骨扶着桌子就起身,可人还没有站稳,就跟着碎裂的一个桌角倒下去。他看着桌角落了一地木屑,只去抱住小骨。
“如何碎了……”小骨呆呆望着书案,喃喃道。
白子画不答。
“下回你……直接打我便好,我……不会怨你……不要损坏物件……
小骨已经跑开,扶着墙,为了不倒下,为了不让师父来扶。听到她调弦的喑哑,听到她手上的惊颤。
小骨,你为何如此固执己见,又如此善解人意!
师父……定要和你解释好一切。你勤学善思,师父只需做好引导。
是师父总是做不好……是你总在帮师父!
翌日清晨踏入书房,却见小骨已然伏在地上抄写。她正拨开一缕发丝,和笔下的字一般,一丝不苟。
他鬼使神差坐在案前,动起笔来。
“你为何……为何要陪我抄是我?犯错应当受罚,我不是无辜的,你才……”
听到小骨哭声,才看到自己书案上一张又一张,和小骨呈上来过目的混在一起……
“小骨不哭。师父严厉,是促你修行有进。小骨知错能改,师父最是看重。”
他压着声音中的情感,又极力让自己温和。
他终究没有换一种方式对待小骨,以前的方式,可能是不恰当的。可是小骨,从这或许并不恰当的方式里,依旧找到了正向的力量。
而他还站在师父的位置,告诉小骨哪里做得好。他知道,小骨哪里做得好,也是他哪里做得不好。他对此沉默了。不是害怕告诉小骨自己的不足。他乐意看到小骨任何一次长进,不想再节外生枝。
小骨,师父做得不好的,师父不会饶恕自己,师父会默默改正。但是,你不觉察,你不受伤,不为此担负,也是好的!
“徒儿业障蒙心,师父不值得为我……”
“小骨……”他沉吟片刻,缓缓地和自己梳理,也同时说给小骨听。“不要说‘业障’这个词。你方才是有过错,但并非是你不好。你改正过错,但不要否定你自己。师父和你说过,没有无辜,都是你要承受的。但这不是说,你不好,所以才要承受。实则是,你很好,所以上天如此考验你,认为你能够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如果有业障,徒儿的业障,本也是师父的。你若不走出困境,师父也是万劫不复。”
他不知道,小骨有没有听懂。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足够懂得。
附注:
《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已百之;人十能之,已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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