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懂琴。他们给我送来的曲谱,还是你收着罢。”小骨眼底有一丝玩味之兴,却倏忽淡去。
“你想学么?”小骨当是有了兴致,只是习惯对许多事漠不关心。乐通于心,交于天人,或许有助于她听见心声,解开心结。何况修行甚艰,有个调剂也是好的。并且也不仅是调剂,学习任何新知,都是对困难的克服,对品性的磨练。
“乐为心声。我弄不懂心中所想,现在学,怕不能有领会罢?”小骨抬眼看他的时候,那一星求知之火又悄然点亮。
“新学总是拓展未知。必能助你领悟。”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已然确定。小骨心结之难,难在多方,也要从多方突破才好。与其修习术法之余依旧是冥思苦想,不如用这些时间学些修养心性之艺。乐声天成,琴为其首,又有遇故人、赠曲谱这样一番机缘,当是好好珍惜才是。
抱琴怀中,是极天透凉,是至情融暖。守护了千年的伏羲琴易主,万年仍会守护的天下也颠覆过,剩下的只是他赠小骨的琴,名唤洗心。清心不必洗,万念只为君……
小骨是将太多光明美善,寄寓在他一身。他的残忍,如何不让她整个世界崩塌!废墟上要重建她的世界,而她不能相信他,也不能相信自己。小骨,你正好不要这样依赖师父了,你自己可以看清,而师父永远会陪伴你,给你指引。
乐声无言千言,你且用心去聆听……
花海轻盈,瑶池芳菲,轻若无有。春入桃源,绝情殿暖,适意不觉。春色成血,花落知根,根深蒂固。无中生有,本是长有。清欢深痛,乐极生悲。
痛在桃源,得而复失。若人生不逢,亦无憾事。若人生相逢,总是痛事。
但不是忽逢的劫难,只是深藏的至情。不是走向灭亡,而是迎向新生!
桐梓合精,灵发宫商,天风入海,曲终难谐……只缘未至终章!潸潸白襟,清旷,景伤,情暖。
若非乐声启心,他怕是不能这般抒怀。小骨的泪水从来流在他心中,千疮百孔也要支撑天维地极。如今他只是抚弦抚心,却有心绪怅然畅然。
“小骨……”铜丝心弦脆弱,古木千载成灵。琴在袖风中轻嘶,他却只听得到眼前人——这琴真正的主人。
“小骨!”
小骨埋头袖中,轻泣不成声。
他抱在怀里,比那琴更近,更紧,更痛,更暖。
她放声大哭,泪水成河,盖过世间万种人籁天籁。只有你的声音。
“小骨,不哭……”却是和她一起哭了。
曲终依旧不是曲谐。此曲依旧未终,此曲本来无尽。
泪水有尽,苦痛总要过去。
“我……太美好,太伤痛……是太美好还是太伤痛?我想哭……为何……”小骨在她怀中错乱了言语,他却听得清晰。
“琴声为情。最深之情怀,总是美好、伤痛并存……但是小骨,你不要怕,上天入地历尽两极之人,方能找到中道,从心自然,和于天地。”
小骨果然是将那些咬笔苦思的时光,放在了练琴上。她痴迷得茶饭不思,昼夜不分。
他遂又有几分后悔。但也只是不忍。小骨当下心境,难免走入此道,修习得过了,也总好过无事可务。
时时从身后握着她的手,感到怀中她浅促的气息,她专注得胀红的小脸,温热间隐约桃花的呼吸。依稀是露风石上,入目天海,心怀苍生。苍生又岂不在,这最近的一人?
如此月余,心无旁骛。终究她心中躁乱,乱了琴声。
“小骨,习乐要整体去感受。不止是苦练,还要协调。也如你的人生,不是执著此刻去回答某一个问题,废寝忘食。而是按部就班,分清此刻轻重,兼顾其余,疏引向善。”
小骨正是太不确信自己的力量,不确信自己可以经过努力去达成所愿。她想要什么,必须立即抓在手里,不然便是失落,她无力去相信时间里的正果,无法将付出和期待交付时间。
但这话是否不说更好?或者说不说都是一般。她总有一个积累至于混乱的时候,每次的努力没能引向突破和平衡,总要颠覆一次;从低谷走出,方能慢慢平复、梳理。可这癫狂和低迷的双重折磨,反反复复,他如何看得下!
“我不想学了,听到这些声音,我感到害怕!”小骨身旁弦惊,她兀然站起,显得理直气壮。
“你不要失了尺度。慢慢去听,不会可怕。”他轻轻用手按住了惊颤不已的弦,接下来的安静却比惊扰更难耐。
“快慢并无差别,就是心声让我恐惧。”小骨似乎深思熟虑了,把结论说出来,比他说得还稳。
“小骨,总要克服恐惧。恐惧犹在,你越发不去面对,不去修习,越发是陷入不知航向、无舟无桨的大海……”他心中已然慌乱。小骨可以一日三变,他还是要镇定。
“我……我此刻没有兴致了!”小骨喊声高起来,泄露了一丝童音翠哑。
“你既然开始了,就要坚持下去。半途而废,逃避困境,会让你心中更不自信。逃离了问题的人生,也没有乐趣可言。”他压着心头怒气,和小骨讲起道理,不觉语气越来越沉。
“不想做的事,如何好强求!”小骨抬眼盯住他看,可不出片刻就淌下泪水来,小脸已然红热。
“克服了困难,再谈想或不想。”看不下泪水,他断然落语。
这次师父不能纵你,既然学,便要好好学。那起起落落的毛病虽然还在,但你已然可以专注了,就当勤学苦练,日日不辍。
你以为……师父想这般严厉?你以前不是这般……但你如今是这个情状,师父……只怪自己。怪自己,却是要对你苛刻些……
“我……你……”小骨大抵没听他这样说过话。平日大起大落,师父总要顺着你几分,今日却是不给一些宽允。
见小骨捂着口鼻,奋力不哭出声来,他也想去捂住心口。你是……也渴望在师父这里……有一些温暖!多少时日你在封闭疏远的寒凉中……不过师父管束你,终究是因为管束比纵容于你更有益。师父不能只是给你温暖,还要引你道路。那光明之境,要你自己寻得。不能是你闭目不见,师父独自为你描绘。
但是……小骨近日也着实尽了力,一时走入了死胡同。她心病常常作怪,如何好太强求?应当带她出去走走,磨刀不误砍柴工。
“小骨,师父知你心中难受,但总要受……”师父能代你受,也一定代了,可这如何代得了?“师父带你出去游玩一番,你调整好心绪,我们再从容修行,可好?”
小骨也没说话,也没再哭,也没点头。她应当是愿意一试。这些日子修习,并不是枉然。
人间初入冬景,万木萧条,水天惨淡。小骨迎着风往前走,无论店肆五彩陈列,还是江舟鱼汤鲜暖,小骨都无意停留。
过了一村又一店。近日修习,小骨脚力已有提升。只怕风中着凉……但凡来人间,总要遇到一处停下。小骨似在寻找,他也不能阻拦。大不了……该受的风寒,让她尝一次苦味也好。
冬日薄暮寒侵,前村炊烟缭绕。只有村边孤舍,不染烟火,静置寒凉。
没有水火之间炊具鸣奏,没有村中繁茂人烟喧腾,没有春夏花木浓艳鸟兽纷纭,两个单调的声音占据了空荡荡的天地。
“明心啊,你今年夏天也就满十岁了,不再是黄口小儿。以前爹爹不曾严管,你痴迷音律,只是玩玩也罢。今当立志求学,不可再贪图这风花雪月……”
“爹爹,你不可以……乐感于天人之际,不是小道……”
“住嘴!我走过的世界,比你凭空想出来的,还要大许多,你懂得什么!”
“爹爹,我感受得到……庸庸碌碌,从生到死虚度的,不是我们这些醉心音律之人!”
“你太放肆!谁人不是从生到死虚度!你脚不踩在大地上,还真能喝风饮露么!躲在屋中,玩物丧志,要爹爹养你一辈子么!如今家世凋零,你将来要何以为生!”
“我……我自会承受。平先生一生潦倒,怀琴四方,授徒兴学,桃李天下。他也不曾仰人施舍,倒是胜过千千万万庸庸碌碌芸芸众生,是我辈……”
“你还真当你是此类人!你是迷了心窍,我今日非好生管教你不可!”
如何刚到人间,就听到这席话?看来历练总是恰逢其题。小骨怔怔站着,眼中变幻了千种,此刻深浓间泪水惊破,化作强光。他赶忙抱住。
听到这位父亲一杖杖打在这孩子身上,小骨在他怀中阵阵抽搐。
飞离三丈开外。如何让小骨看到这一幕……这些对话还是启发,可这般粗暴,就不当让她看到了。小骨心病初有起色,还脆弱得很。即便是常日,他也不曾这般管教。
“不……不要……师……师父……带我回去……”他只是抱着小骨的身子,小骨此刻手脚并用,在他怀中挣扎。
“小骨要做什么?”冒出这句话,感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是小骨清楚。
“我要阻止那个父亲!”她猝然静下来,喊出一声,似砸入土中的木桩,立得稳稳的。
“小骨!”
他一个不留意,小骨竟然挣脱了他的怀抱。御剑御风她自然还不会,但毕竟修习这些时日,身法还是较常人为快。她沿着这村外的小河,迎风跑到那小屋前。
他也赶上去。牵住她一阵凉一阵热的小手,和她一起颤抖。
毕竟没有阻止她。她一向是要在这时发出声音的,这一次,也未必是徒劳。有他在,让小骨去做她想做的事。
那唤作“明心”的孩子双臂撑在地上,声断续而气一贯:“爹爹,无论你好言相劝,还是痛加责打,我不会放弃我这条路。我只知道,这是我真心热爱,无此不能为生,为之必定倾尽一生。”
桐丝断,天地空。方知断裂之痛,骨肉碎裂无边;方知虚空之空,心散空茫,大而无当。
却不会散,因心不死!
可是……小骨!
“你这煮鹤焚琴的野蛮之人!”
断弦又逢锐喊。电闪雷鸣。天地也要撕碎!
小骨死死抱住那琴,一根根断弦垂落在她小小的身子上,狂风雨线乱飞,零落不成曲调。
“这是谁家的孩子!”那中年有些发福的躯体发出吼声,要夺过小骨手中的琴,一时竟不能奈小骨何。
“多有冒犯!在下代小徒赔罪,这就离去。”白子画悄悄用力,将小骨摄入怀中。
“全是荒唐!该好好管教了!”
抱着被愤怒击溃却依旧不依不挠的小人儿,听到耳后那句愤怒的话。但这人的愤怒,不是小骨的愤怒。
“你……你不是有本事么?如何这个时候畏首畏尾!明明是那人不是,你却给他赔罪!你还要好好管教我么?你也将我狠狠责打一通啊!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小骨!”擦去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将她不可安份的小身子抱在怀中。“此人要走俗世不允之路,就要自行克服困境重重。阻拦,不解,漠视,嘲讽……迟早要遇到。这个考验先从父亲来,亦是幸事。父亲毕竟爱护他,为他着想。”
“这是爱护?”压不住怀中的声音。她已然静下来,要抬头看着他,他也便渐渐松开那个怀抱,只是扶住她战战栗栗的双肩。
“都是。爱护并不一定是顺着,不一定是好听的话,甚至不一定对。”小骨面上阴云密布,层层却有变化,隐隐似有雷鸣。看山看水终究看自己的心,察人间万象不过破除遮蔽自身的幻景。说到这里,就直接和小骨说罢。
“小骨,这个叫‘明心’的孩子甚是不错,有自己的主见,并为之奋力、忍耐。父亲不解,他也无大怨。相信他最终要证明给他父亲看。人要承受各自的选择,找到各自的道路。小骨也要这样,懂得么?”
“师父……”阴郁了许久的天色,积云终成雨。她哭着哭着低下头去,脱离了他的双手,蜷缩起身子,最终伏在他跟前。“是小骨错了……师父这样关怀指引,我却冥顽不化。这个孩子如此艰难,还去坚持,去理解……”
“小骨起来。”哭得他心痛,他也快要站不住,蹲下来抱住她,柔声道。“小骨其实有更大的难处,你不是冥顽不化,你有你的道理。最终你也不是要听从师父,你是要自己明白,就如那孩子,明白自己的道路。”
“小骨……会努力……”哭声里,她誓言清澈。“师父……小骨才是真正该打。”
“你知错就好,师父不责你。”他摇着头,暗暗感到不好。小骨这些日子,要么自行其是,要么妄自菲薄。此刻不要陷在愧疚里了……
“为……为何!你是对我有愧疚……”小骨看着她,泪水在缓慢的摇头中淌下。
小骨!你如何拿师父的愧疚说话……有自然是有,但不是因此就不敢管教了。倒是你,此刻一味愧疚,还有力量改过?
“你说啊!我任性妄为,你如何还可以和我讲道理!你说都是爱护,我看都不是爱护!”
小骨竟然扯住他的衣袖。你几时和师父这样随意了?他又喜又忧。默默抓住她两只小手,握在手中。
“小骨,师父是有愧疚,但是没有因之对你放任自流。”这个必须和她说清楚,她只在一个个高潮低谷里起起伏伏,总是看不清。现在和师父亲近了些,还将所有情绪都倾泻出来,这样更妨碍她看清脚下的路。是你的人生啊,要你自己去面对!
“小骨,师父和你说道理,因为应当说道理。你既知错,就不当和师父吵吵闹闹,而要安心修行。你想不吃不睡,顷刻就想通什么问题;想师父将你责打一通,从此就断了你的过错?都不是这般简单。各人的难处,各人要想法子克服。你已然初能辨别,知对知错,就要控制好自己的行为。下去练琴罢。师父只和你谈你正练的那首《桃源》。”
这曲子难在艺不在技,难在心不在手,难在如何恰到好处诉说情感、描摹意境。小骨初学,也很难说曲子是否适合她。可是小骨偶然听他弹奏此曲,就此着了迷,不妨趁热打铁。本来事无难易,致力者成。习练之中,要克服的总是那些紧要的问题。如此说,学什么曲子都一样,都是修行精进。
此番人间一行,并无大事,内里却是惊心。小骨不能抑制的心绪总算被他扳回了正道。
冬日天寒,室外修行的时间减少。他一早就燃起碳炉,陪着小骨练琴,习心法,直到日暮。窗外雪深,清昼愈明,小骨难有这样和他安坐修行的时日。听着炭火为寂静协奏,熏香暖了冬阳,心中也是一般。
这年云山落了大雪。冬至那日,推开房门,门前隆起了雪堆蓬软。更轻盈的雪粒穿点阳光,飘舞中带来清气,一许早春芳意,灵动了屋中炉火灼灼。
雪深三尺,藏大地心肺,琴声起其中。窅然若不闻,广袤长天,冬木两三,疏落不成音。新芽绿不成春,寒日光而不暖。无所不在,却是她初心初意,稚嫩是草木之初,真诚是新雪无暇。琴音初成。
“桃源并不存在,为何要去谱写?”他不及说一句话,小骨却发了声。抬眸看他,眼底又被琴弦牵绊。
小骨曾经断言,桃源是自欺欺人。如此走近了一步,却如何不迷醉其美?吟咏流连,奇境初窥,如何还能说,人间浅陋,求索不是应有的执著?否弃奋力,阻断净化、升华之途,又如何还是真诚之意?
“美好么?”不读你字句的含义,只读你心中的疑问和执著。
小骨点头。白雪艳阳洗净,清明中透出欢喜。小骨和他话依旧不多,却并不会隐藏。一如既往。
“不可企及的美好,总要去相信和致力。懂得人世伤苦、理想艰辛的心灵,才能创造这样的乐曲。所以也不是不可企及。眼目不可及,心却可至。”
美之迷醉,总对应真之清醒。力有限,心无限,若是孜孜于人生欲利,自然是宠辱皆惊,成败皆失;若是用心在真在美,在更高的人生,在俗世的超越,切近的是人间温情,不及的高山亦是奇美寄望,没有迷途,不会失落。
小骨啊,世界虽不完美,不要忘了净土。净土虽好,也不要就此忘了世界。但这些话,师父慢慢再和你说。你能尽心尽力,初入修行之径,初见另一世界之美,已然走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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