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反噬【篇外：云深知处】

小骨，都是师父不好。你受了那样重的刑，如何能将你一个人留在天牢，不然你也不至于为绝情池水所伤，一身创痍、目不能见地流放蛮荒！

她看到小骨满身满面满心伤痕，流落寒风荒漠，目不能见，口不能言，举步维艰，恶人凶兽，无力自保，却护着怀中的宫铃……

小骨！小骨在哪里？小骨在书房读书。这些日子，她的恐惧少了些。

那他在哪里？不是就坐在小骨一旁，为何方才……不好，怕是使了许多幻术，现在遭到反噬了。不伤不灭只是伤口会恢复，但恢复也需要时间。小骨更需要时间！

把持好，不可以让小骨看到，你这副疯病的样子！想起过去小骨受的那些苦，白子画，你那些错，本来就是你当受，你要熬过这些反噬……

“你手臂如何……”听到小骨的声音。小骨你发现了……

他右手按在左臂绝情池水的伤疤上。拿开！

伤疤扯了一下心口。小骨，都怪师父没护住糖宝，逼你走向绝望！

够了，自怨自艾有何益！

“无妨，师父在想一式拳法。”他像平日一样回答小骨。小骨是不是，有些担心他……

我如何会中人幻术，在瑶池上一剑刺向你？你才为我挡了一剑……我听到你宫铃碎落的声音，沦落尘土。你的心碎裂了，你却只能将碎片往心里咽……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赶紧念动心法！

“你真的没事？”小骨很细心……还是他已经满脸苦色？

要不要离开书房？不，小骨还需要他照看。如果他自己病了，还是这样的疯病……

“小骨，你安心读书。师父……”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心法！“师父正在习练‘归根心法’，过程中会呈现人世百情万态，不必……担心。”

正是，心法。心病患了，就须修心。是你让师父看到人生世相，遭遇前之未有的困境。此处方是修行道场。

“你也会……”小骨似一震，看着他的目光有迷惑，更有探寻。你是想到你也时常如此？是你我二人都病了……

下一刻就看不清小骨了……小骨，那日太白大战后，你就遇上了大困扰，师父却未能向你解释，枉然带你下山游历。当日若能解释……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静下来，当日不能解释，就今日解释。今日不能，就来日！

“小骨，修行的困扰，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你的纷扰缠乱，并不是你一人之难，也不是无可解脱。”

“不是，你们谁都不是我这样，我被缠死了，根本出不来！”小骨的喊声后，是木椅在地面的痛楚挣扎，小骨站了起来，却几乎随着木椅倒下。你静一下，你要站稳，师父现在不能来扶……

都是怪师父不敢面对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你受了师父的伤，又受了师父的辱，所以你要逼师父杀你！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要忘了心法。不要忘了，是我的错，我当时看不清，现在不可如此了。

“小骨，人在苦楚的时候，觉得世界都是灰暗的，此是人之常情，并不怪你。但此时所见，也未必真实。与其不断用混乱涂抹昏黑，不若静下来，与常日一样，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修习，歇息，欢笑。你用心对待的一切，都会助你排难解纷。你只管安心过每个日子，你会看到，太阳每日照常升起，世上没有永久的昏黑，你的豁然开朗，也会有一天按时到来。”

小骨，不要怕，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有出路……

路，满天满地雪白，她小小的身躯负着他一步一陷。小骨，你放下师父！小骨，你快逃命！是师父不能保护你，如何让你拼死挽救师父……

不知常妄作凶……心法，如何念不下去，他眼前只是那片雪地，时而化作血水，时而沦为昏黑。他是不能睁开眼睛，不能从这噩梦里醒来。这个身子被拖动，沉下去又被奋力托起，更重地沉下去，托起的力量更急切和脆弱……沉下，托起，沉下，托起，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惟独这样的一起一落，无比真切。

不可以困死在反噬中，不可以为小骨心中的怨苦、整个人世的怨苦伤得爬不起来……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致虚极，守静笃……

终于睁开眼睛，入眼都是白色，雪地……不是，这是自己卧寝。并不是白色……他如何会在……

白色中打开一道光，熟悉的香甜在她眼中散开，双目明澈又含混。

是小骨！小骨又是你将师父送回来了，和那日师父在神农鼎中受伤一样，你如何扶得动师父！还有这桃花羹，清明中漾动欢喜的暖色。

“小骨……”

“你吃点东西。”

小骨将那一碗心心念念的香甜放在桌案上，扶他坐起来。他感到自己的无力，感到小骨的费力。

她低着头，不让他看到。可他还是看到，她长睫有些湿润。是烹调桃花羹弄湿的，还是你哭了……

桃花羹已然端到他眼前，离心更近。她低着头，一勺一勺地喂他饮下。他口中干涸生痛，忽逢这香暖，强忍着大苦大幸交锋的肆虐。整个屋子里，只有匙盏轻轻的碰击声。

桃花羹的滋味，甘甜又苦涩，苦涩中泛起百味，甘甜之流更汹涌。反噬过后，他看不大清楚；刚要看清楚了，又模糊了。

“你不要哭啊。”那个声音很小，没有哭，小得不知道，是冰冷，还是顽强。

不要哭。小骨还没有接受你，她照顾你，是因为她知恩，见你照顾她。你高兴得太早，还敞开这样的脆弱，小骨要如何看……

碗见了底，舌中甘甜失去了补给，那人也走开了。

她只是去放瓷碗。

她走过来了，却没有很近。小骨……

“你也不是无所不能啊。”这个声音，他不能听出语气。不能去想她的用心，他就被这个问题缠住了。

你说得对，师父不是无所不能。师父以前还不知道，是你告诉师父了。这很重要！我才知道真的自己，我才知道，真的很需要你……

“我自然不是。”看着她说，她却是低下了头。

“那你这样守着我，为我做尽……我自己都不敢希望的，你偏偏要……无所不能的样子！”

小骨说着说着，他触到了她跳动的目光，从很深的水底跳出来。是不安，也是希望。

“那是为你，也是因你。”不能放下你，总要尽我心力。也因为是你，不是每个人，我都能，我都想。

小骨能听懂么？不想说太多。师父是舍不得小骨，也是小骨有力量走出来。不要说，当去行。

“我……我……”小骨发出轻细的声音，好像以前，做错什么事，就在师父前吞吞吐吐说这两个字。你今天是，也有想和我说的，也说不出……“这样我只会担心你！”

她言语间有些气愤。

这便是你要说的？小骨，应当爱护你的师父，在神农鼎那一劫后，就一次次护不住你，一次次让你为师父拼命……这一世，岂能重蹈覆辙！

“不用担心，师父自能应对。”平淡说出这一句。

“我的事，你这样说，还没说服我。你的事，你又这样说。”小骨颤声说着，触痛了他心中的软弱和坚定。

可小骨有不满是真的，有担心也是真的。小骨会担心他？

以前他确是无所不能的。小骨难得看到他，也不敢看；难得和他说一句话，也不敢说。想也不会想，小骨会担心他。他有什么可担心的？指点她修行，教诲她处世，带她游历，解她危难。他高高在上，处处引导；她战战兢兢，践行无爽。可对抗大劫，他落得性命都不保，靠小骨在雪地顽抗，靠小骨喂血续命，靠小骨犯下大罪解毒。小骨，再不是你需要师父，而是师父没有你，活也活不下去！天意反对你，人意反对你，师父又护不住你；你心中怨天，你心中怨人，师父更无力慰解。直到你用死换来和平。师父真是没有让你安心！

“小骨……师父的事，你再不用担心。以前你为师父，太多担受，才有今日苦弱。从此师父会为你担受。”

小骨，你能受得住，师父也要受得住。师父不再犯以前那样的大错，你总要，走得轻省些。

“以前……”小骨的疑惑拉长声音，余音不绝。“以前是怎样……”

小骨好像是和她自己说话，但是直接说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你……需要帮助时，是怎样的？”

小骨很认真地问，他从未认真想过。

那些多亏小骨才能活下来的日子，那些无力保护小骨的日子，那些看着小骨幼小的身子撑起人世苦难的日子……他心中太痛！

之前，小骨来之前，他不知何为痛，连喜忧也不懂得。小骨来，就时常涌出那种欢喜，带着忧虑。再之后，他痛，那个叫心的位置痛，他何时有了心！再不是从前。是从前更好些么？不，他不要回到从前。有你在，我心中就有不安；你要再走，心就空了。

本来没有心，有了你就有了心，这个心，就和你一样，会感受所有人的苦乐。

会感受苦乐了，就不是无所不能。就和你一样，是真正在活着，也是真正，需要你。因你，会开心会伤心，会忧心会安心。

“小骨……”说出来声音有些嘶哑，是泪水还是尘埃。“我需要帮助时，我不是无所不能时，我发现我也是人。和你现在一样，我感受得到，心中会有苦痛，世界会有伤痕……”

“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小骨愤然打断他的话。“本来还有个人不染尘埃、不着苦痛！”

“小骨，天之道，在真不在强。本来就有苦，有伤，每个人都有，无心无情地修行，于每个有苦有伤的人何益？总要先进入这伤这苦，非我渡众生，是众生渡我，这有苦有伤的世界才是道场。是小骨来了，师父才开始新的修行。”

“什么伤啊苦啊，你我就在这里诉伤诉苦，你就告诉我每个人都有伤有苦，这世界就是伤与苦，还有什么可修行的！这样的绝望，我本来就有，你也是陷在这绝望中的人！”小骨冲上前一步，似要撞开这世界伤苦的罗网密集，他更看清她眼中愤然的泪水。

“小骨，师父并不绝望，这世界有伤有苦，也有疗治和希望，就如有黑夜有白天，有恶有善。你深陷太重的伤与苦，难免绝望。师父和你说，是让你不要沉于一个人的绝望。每个人，都有困境，师父也有。你不是惟一受苦的人。太阳每天都要按时升起，凡人苦楚短暂的一生也要日日经营；修仙的人，如你这样秉性非凡的人，遇到的磨难也更多一些。不要不接受，没有那个无暇无损的世界，这个残缺的世界一样有美好。”

“残缺，残缺……”小骨重复着，额上有痛楚之色，却也映出窗外月光。

“小骨，师父爱护你，教你爱护自己，不是因为师父完美无缺，不是因为你完美无缺。这世上一切都充满缺憾，美好的愿望，才真实和强烈，塑造每个人不同的形态。你心中的善念，师父才更想去守护；你有苦的生命，师父才更加珍爱。”

小骨，是心上都缺了一块，这样的伤痛和愿望，让我看到你时，捧你在心上时，感到安暖，满足。

小骨低低地念着“残缺”二字，似在摇头。想是未曾接受，但已深思。

小骨自然是不接受的。你以前要救每一个人，你现在也不容这世界有缺憾，小骨一直没有变。师父的白袍早就染了血了，救你于劫难，师父没有更好的法子，可你拼了命也要去拭净。如今师父从神坛上高高跌落，也有凡人的困境、苦痛，你如何好接受！

但是小骨，这才是活生生的世界。师父终于成了人，终于成了自己。你让师父发现自己最大的弱点，也发现心中最真切的愿望——保护这个受伤世界中一心向着良善光明的你。这是你的心，也是师父的心。

从此才可以理解众生之心。我们都是受损之人，在这受损的世界无一例外，但我们还是可以向往心中的光明净土，这本在每个人心中。可以将这样的心带到世界，听从内心，才会幸福。

小骨，不怪你不懂得。师父以前也不懂得，对你那样无情，不体谅你的脆弱和愿望……师父会慢慢悟，慢慢教给你。

附注：

《道德经》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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