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为我违背原则？【篇外：云深知处】

桃林春色，落入绝情殿的白瓷碗，冰玉呈色的桃花羹，映着你明净的笑颜，在你手中温暖。我本是分不清，海天浩渺，绝情岛一隅。当我端过你的桃花羹，暖香入口入心，我才懂得，有你的绝情殿，和这天下不同。这里的桃花，比沧海沧溟色暖，而最暖最甜的，是你捧在心前的桃花羹。

颤抖着双手，施法让小骨醒来。小骨，你会愿意记起……你会愿意，我们重新开始这样的生活？

小骨脸上，迷迷蒙蒙，是桃花的暖色。她走到炉灶前，他备好了新采下的桃花。

轻轻摘下花瓣，浸入清水，清水中映出桃花人面。轻轻点燃炉火，炊烟袅袅，炊烟暖了，忘却温暖的心。

小骨，都记得。自然记得。重要是，她还愿意记得。

他忙不迭要去帮手，提起刀就划伤了手。

小骨莫名看过来，暖烟在她颊上凝成水珠。如何……成了泪珠！

手中的汤勺软软地陷入羹汤，她抬起手去摸额头，满脸困惑地摇头。

小骨哭起来，叫起来。他只好去抱住。

许多年前就这样抱着她坐了一夜，她跪在门前磕了一夜的头……所以，她看到血，会摸额头！

不能多想，要赶紧施新的幻术，并要接上醒来的时光。要小心，不要让她又想起痛苦的事来。

可是痛苦的事太多，触痛的点也太多！小骨，要师父如何……不怕，师父在。师父也不怕，因为小骨在！

做了许多努力，让她梦得容易，让她醒来后看到如梦美好的真景，也容易。难在，梦可以选择，真却不能。

她总会看到他剔除不尽的真，她会怕。他要为她准备下一个梦。

“你为了我，做这些违背原则的事。你以为，我会接受？”

有一个夜里，她突然醒了，在他怀中，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小骨，师父的原则是你，而不是你该做到什么。你不是不懂道理，你不是不愿做好，可你还浸在苦水中，这些冰冷的道理，没有在苦水中抱住你，将你心中的苦挤出去，你为何要听？你满身是伤，动一下都是大痛，你不想痛得更厉害，又岂能责备你无心修行？”

责备你何其容易？若不能帮你，最大的道理也是最大的无理！责备你又何其难！你苦，师父心中就苦。苦不能白白受，责备若不是帮到你，就不该让你受这些苦！小骨，你懂么，你真真切切的感受，比这些无生无情的道理，要重！

小骨低下头去，过了一阵子，才用压低的声音问道：“就算你有原因，可你这样做，又能有什么结果？你救不了我，和我一起堕落？”

轮到他一时难以作答。

小骨，不是师父要求你做到什么，是你自己要求。难怪你要求，师父若说成，你可以一无所为，你恐怕要想，你无力作为，师父救不了你。你被心中的阴影碾压吞噬，师父想让你看到的光芒——你自己的可爱可贵——并不能进入你心中，你无力信服，依旧沉溺暗苦。总要从你心中突围，你想做到些什么。我们不是为了做到什么，做不到就不是师父的好徒儿，绝无此理！但你要积极起来，驱赶暗夜，迎接光明。

光明是你怀着光明之心的每一个行动，让你感到活在这世上，是美好之事，乐趣无穷。这是纯粹的欢乐，不为证明什么；师父也是纯粹爱护你，不为你做到什么。

你晶莹的初心，芬芳流彩，处处可爱，不论是你烹成一道菜肴、创出一式剑法，在师父前欣喜雀跃；还是你闯下一次祸、惹上一个烦恼，不敢隐瞒、怔怔望着师父。小骨，人不快乐，是因为不纯粹，总想为了什么，不管对一个人还是对一件事。

师父最看重的，就是你本来的纯粹，你的剑气和炉火都清澈，你迷醉其间，你没有想过要剑法、烹调压倒他人，你遇到困难时也不和他人一样沮丧急躁，你只是喜欢，自顾自地钻研，乐在其中，乐以忘我，乐以忘忧。师父希望你还是如此简单，因此快乐。

你长大了几岁，如何知道了人情的纷繁，你渴望师父喜爱，也成了惭愧焦灼。小骨……师父有许多不懂得，但是师父明白，你不必为师父改变自己，你本本真真，一言一笑，师父都无比喜爱。你做最真实的你就好，带着单纯的欢乐去做。定要做到什么，不然师父会见弃，不然自己要自责，都是多余的心念！

而你此刻，是你最低迷时，更不要想这许多！你恰恰会想这许多。只有，师父多照看着。

可以回答小骨的问题了？小骨并没有催促。小骨并不认为，就应该是那个“你救不了我，和我一起堕落”的答案。

“你确信？”他理清了思绪，便反问小骨。

“我什么也不确信。”小骨，果然不会说她不确定的事，即便她如此情状，已认定一切糟糕。

“你没有看到也不确信的事，不如相信我的经验和判断，我的常识和坚持。”我总要能，做得了你的师父。

“你让我相信，那先回答我，如果我不能好起来，只能依靠你的幻术，勉强不死，你待如何？”

你会担心。你不用担心。

“我说了，我的原则是你。你即便这样，我也……很疼爱。”

“你是疼还是爱啊？”小骨几乎是又气又笑，带着泪水，有一点恶意，画出他痛苦不堪之态。她不喜欢他这个样子：这样的爱护，又如何是救助？

“全然不疼，也不是爱了，可有可无，好坏随意。”痛便是痛，师父不是当年那个高高在上、哀愁不染的师父。但师父此刻就是这样，师父没有不能接受。你也要，接受你自己！

“那你就是不肯随意，还是要求我和你修行。”知道小骨要问的，小骨耿耿于怀的是，她不能修行。

“修行不是一种要求你做到的结果，而是所有改善你生活的道路和脚步。师父不可能让你离开云山，师父也不会离开云山，既然我们都在云山，一切对你好的，师父都会去努力。如果发现不好，可以换一个更好的。”他极力说得简单一些。在她振作起来之前，她不会全理解。但是，他还是要告诉她，让她心中不是只有那个阴暗的声音。

“我现在就想换一个了，我不想你总是用幻术，我靠着你骗我来活……”

现在……是该换了。但是，真假还是要告诉你。

“师父没有骗你，幻术都是过去真真切切存在的。”你打动师父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欺骗。所以师父给你看的，也都是真的。

“真……”小骨刚抬起头来，又低下头去。再说出话来，声音却越发压不住了。“总之我要换一个。”

“师父有法子。现在起，我们就不再用幻术了。”

“剑，剑！剑……”

小骨，一切尖长之物，你都看作剑。你的恐惧之症，又患了。你太多次，伤在剑下，伤在师父剑下！每次都是师父所伤，师父知道你的苦……

师父还说了，不用幻术。你不要怕，师父陪你。正因为师父是那个伤你的人，师父知道，如何治伤。师父会让你看到，师父会做一切，比伤害更多！

“小骨，这不是剑，这是你的笔。来，师父握着你的手。”

紧紧握住她的手，整个人环抱在她身后，不给恐惧丝毫余地。

“你看，我们写字。先写小骨的名字。”

左手掐住她内外关，让她闭不上眼睛，让她看着自己的手写下“小骨”两个字。

“这两个字是‘小骨’，这是小骨的笔。”

小骨盯着两个字看，他手上的力轻了点，她已然不是那般惊颤。

“小骨，我们今天练的掌法，陶然掌法。我们写这几个字。”

“小骨，你今天想吃什么，写给师父好不好？”

他就在半步不到的距离，她身上的惊动都近在他毫发。可小骨脱开她的手歪歪扭扭写下了几个字：桃花羹。

小骨，你记得……小骨，你愿意！他心中的惊喜就要跃出胸膛，他仿佛看到小骨就这样跳起来。师父还以为是你的孩子气，可师父此刻恨不得这样做。

原来这只是最真的本性，我们心中感到爱的欢喜时，都是单纯的孩子！

看不到她的面容，抱她在怀中，也不用去看了。抱着她快步去了小院。小骨，我们这就去做桃花羹。

这院子毕竟不是绝情殿，就几株桃树。可他入目所见，皆是桃花暖香。抱着她，走入暖香深处。

“剑……”

桃林漫开的长长画卷，从瑶池到绝情殿，当芳香、甜暖俱全时，她一个字，撕碎了全部的风景如画。

是长长的桃枝又刺痛了她，她想到了剑！

“小骨，这是桃树，我们摘了花下来做羹汤。”心中千疮百孔早就遮不住，创伤深处更大的力量让他言笑如故。

将她抱得高一些，握着她的手。她的颤抖触到了花瓣轻盈含露。握住她和花儿的颤抖，都那么小……

将那只小手、那朵小花放入心怀。

他怀中稍稍安定。

“花瓣很软，还有清香，小骨触到了，闻到了？”一定要笑着，让小骨感受桃花之美好。是真的笑，如果含着泪水，那是因为太美好，美好得触动了生命，触痛了生命。

小骨似乎在看花。你专注在花上，就好了！

“小骨摘一片好不好？”你要真真切切，触到是花，是美，是你永远拥有的。

他带着小骨去做羹汤，去用餐，餐后去读书、练心法，之后躺下歇息，所有被她当作“剑”的物件，汤勺，筷子，镇尺，门闩……他都带她去摸过了，用过了。

他感到在和一个年幼的孩子说话，孩子受了惊，他要哄好她的心。他从未这样说过话。他不觉得不自在。小骨受的惊，太多，他要温柔一些，他可以温柔。

小骨，我们都一一看了，都不是剑。剑不用害怕，需要害怕的只有害怕本身。因为那些伤害过去了，相信师父，师父再不会伤害你，也再不让这世界给你带来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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