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外面的药材,别忘了收回来。”
他应了声“好”,心中诧异,小骨几时管过这种事?上一世的小骨也不曾。
上一世……你大概想也不会想到,师父会弄错什么事。但师父昨日遭了反噬。其实师父早就病了。也不是病,师父以前不知,自身有限,自身有愿。这世上一切,都不是全然康健。
但师父如何会将你用的药材忘了!今日霜降,这味药材此时浸取秋气才是上佳。
或许这样的意思不曾有,小骨只是愿意和他说句话了。
“药在火上半个时辰了,很快要去熬第二道。”
小骨很认真在说。就是担心他会忘了罢?
“我心中有数。”白子画沉声应道。第一道要熬得久些,我稍后再去。看她是不是再提。
“去何处?”听见小骨站起了身,书案急急后退,锐声慌张。
“我去看药!”看她脸上很不满意的样子。
他几乎哭笑不得。小骨是真放心不下他,还真是……不是全不在意他。
你既然想去看,便去看看罢。
“小骨,第二道加水不要太多了,转文火。”
“知道知道!”跑远的脚步声传来小骨的回答。这样答话,倒有点像以前的小骨。
不可执迷“以前的小骨”。她现在这样,也很正常。任何时候都是小骨,任何时候也都不可能没有疑难。有什么疑难,他和小骨一起寻求解答。
但他不想听到小骨再来催促了。第二道加水和最后取药时,他都提早去了药庐。
这一夜也都没有再遭反噬之苦,他继续不伤不灭。但小骨端来一碗桃花羹的福分,也没有了。
小骨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他更觉得不安。毕竟,他昨天那样倒下,让小骨担忧了。小骨本来心事就多,如今岂不又多了心事?你如此苦弱时,师父总要是无坚不摧才好。你看到师父的弱点,怕是难以接受。师父不想隐藏,不想显示,只是事实如此,没有更好的法子帮你,就用了幻术。幻术自然是我的过错,这之前,还有更大的过错。
也许,你现在太苦,还不该让你知道这个事实。即便是他,不信小骨的命数,赌上了天下,妖神出世的事实也几乎让他不能接受。但他从不相信小骨无救,自己的过错,自行承受便好。
明日有什么,再应对罢。拿起书来,今日怕不能入定了。
翌日一切照常。小骨没有早起,也没有晚起。
“小骨,脚下不稳,你试着步伐不要太大。”
小骨好像听到了,好像没有听到。好像注意了一些,好像没有。罢了,别要求太多,本来要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
“小骨,手高一些,不然不易平衡。”
“小骨,总是想不通的地方,先记下来,放一旁。下次或可解答。”
…………
他每一句话,好像一阵风拂过,似乎吹动了她的发丝,又似乎一切纹丝不动。
他有些无措。罢了,她一直在用功,错了迟些时候再改过来,也没有大碍。兴许她自己就会发现。
小骨也不再催他看药。当然,再没有桃花羹。
“小骨,药还是要喝。”她这些日子越发……
喝了。
“小骨,今天的药……”
还未说完,小骨就抢过碗来,仰头喝了。留下半碗。
她脸上红了,不知是药苦,还是心中苦。
罢了,不是丸药,少一点多一点也不十分妨事。
“小骨,喝药了。”
小骨只顾着低头书写。
他将药轻放在一旁。她也听见了,等会自己会喝。
他走到院中。天凉了,明天要将冬衣拿出来了,小骨去年那件磨破了。
小骨……近日是……以往不肯听,也就是说不,或者说些反对的话,或者当作没听见,都不是现在这样。还是因为他病倒,小骨添了心事。
她现在日日修行,作息有度。虽有错处,无可深责。他不用去打断。
只是不能安心。月亮很大,满满地压在树枝间,枝叶千头万绪,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今日是望日了,人间潮起。
回去了。晚间小骨看书,他都在书房的。
“小骨……”罢了,不说了,药一直没喝,都凉了。我再去热。
“不要去了!我不想喝。”
他心中一阵跌落,如临深渊。不怕,问题一旦积累,自然有爆发。
“你的身子要好好养着。”白子画沉住气来把话说完。
“我的身子还是没有养好!”小骨却沉不住气,以前对世人的恨,仿佛都集中在对他一人。这也没有不对。
“要慢慢养。”
“慢慢,慢慢,我不知道要多慢!还是根本就养不好?我这些日子都在好好练功,按你说的。依旧是不好,更不好了!”
白子画一只手按住她的肩,仿佛触到她力不胜任的骨头,整个瘦小的骨架颤抖得猛烈,颤抖得脆弱。他另一只手端起瓷碗,用法术加热了药。
“小骨,先将药喝了。”
就在他手中紧紧抓住的人,走了。他手中空了。
稳步追上了跑出去的小骨。
握住的手,在风中凉了些许。
“小骨,你看这天凉,也经历了数月,夏日酷暑,到冬日严寒,不是顷刻。你刚来到云山,时时昏迷、跌倒,今日已能修行,已是大有长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整个秋日都在降温,今日才见冰雪凝结。你以为凝结不用经过几月的时间,那是降温的过程中,你看不到凝结罢了。降温还是需要的,你的努力也是。”
他手中的小手似有颤抖,却不见回应,整个身子,更是动也不动。
“来,将药喝了。”
她转过身来,顺手要接过碗。
手却缩了回去。
他心中一笑,才发觉心中有泪。
“师父喂你啊。”
“我不要,我不要喝药,我不要练功,我不要这样慢慢地、慢慢地,一点都没有意思,每天都担惊受怕!”小骨依旧僵着身子,但轻轻地喊了出来。
药苦,练功苦,小骨也有这份童真可爱啊!每天担惊受怕……小骨是经了太多苦痛,变得胆小了。这也不怪你。
每天都担惊受怕,每天,每天都担心自己做不好,每天都害怕自己走不出来,每天都被师父指出过错。惊吓,每天……
“那小骨有更好的法子?”痛苦汇聚,他急中生出一念,轻巧地答道。
“我……你问我法子,我若有法子……”她很是愤慨,小脸染红了愈发浓重的月光。“反正我就不想这样!你总是和我说,没有这样快的,要慢慢等,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今天这里错了,明天那里错了,错了错了……都是错!最后你自己也错了!”
小骨的喊声成了哭声,从他两耳刺入心中。错了,错了,师父在你身边,就是一直在纠正你的过错。上一世,一直在惩罚你的过错。这一次,你也不认我这个师父,我不能管教你,只能说……
她那样努力,那样想做得好一些,不管是上一世不适修仙,还是这一世苦病缠身,可是从来只得到师父这两个字: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
你可想过小骨的感受?
师父……但是师父也有责任指出你的过错,助你改正。忽视你的过错,甚至指错为对,一味宠你纵你,也是不配为人师!
其实修行又是什么他物,不就是弟子不可能一学就会,不可能一做就对,师父总要引导你,换而言之,纠正你的过错。
但是……你不愿师父纠正你,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不相信你自己,若总被指出犯错,你更不能相信自己了。大半月过来,师父没有责你,这些日子甚至也不指出了。
可你自己不放过!你太诚实,向善,你都知道,你做得还不够,你不接受你自己……所有的过错中,你最不能接受的,是师父也会有过错。师父说过,师父有过错,你不会多想。但你看见师父倒下,听到师父说,师父也会有此世疑难缠绕,此世本有疑难苦痛,并无一人幸免,你就不能接受了。
“小骨,认识过错是为了改正过错,本是为了更好。是师父曾经责你太重,以至你过分害怕……”
“是你的错,是罢!你的话我都背得出了!我不知道什么更好不更好,我就是害怕,错错错,谁最终都免不了一错!”
不对,小骨是只记住这个字了,这个他说过太多次的字,小骨不会听到其他的道理。她已经被这个字吓倒,不能思考了。
“小骨……这些日子做得很好。”是不是该多说她的好?他一向不是如此,小骨一向只奢求师父偶有一个肯定的眼神。
但是这一世,说她的好,也是很多次了。不是他不说,是小骨自己不相信。
他终究是说过太多次“错”了!如果他只说好,不说错,小骨也会自己知道改错,自然做得更好?从不识此道……
“你不要和我说好了,你不要说……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反正我不喜欢。我就喜欢我的。你不要管我,我就要这样活着。”小骨说得很轻,却很急,眼中的月色,如何有些泛红。
“这样?”不对,你说的这样,是哪样?
“就是你给我看的这样!”
小骨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诚然不知是哪样。他似乎没有理解小骨的意思,小骨认定他明白,他还明知故问。
他并不知。小骨如今有什么应对之法?而且是他给小骨的?小骨有些神志不清,如何认定他并不明白也不应明白之事?不对……
“我给你看的?”推想不出,只好问她。
“就是你幻境中的。你不说是真的么?轻轻松松,一切都做得很好。我为什么还要出来!”小骨好像清醒了些,能解释,但这解释……何其不清醒!
“小骨……”你在偷习幻术。
伸手去探她经脉。小骨警觉地要走开,却在她手中一绊,跌在他怀中。很重,他下手重了。顾不得。抓紧了她,不让她挣扎。
幸好,甚至不是偷习。她也找不到这样的书来,可能只是有一些过去的记忆。更多地,是她自己白日做梦。
“你不要和我说错了!你做不了我师父!”小骨似乎知道什么最难听下去,专拣了这句。
压住一口气。“小骨,师父偶用幻术,尚且有如此大的反噬,何况你以之为生存之基。”
但是……不能怪你。这些日子,一天有一天的苦,一天有一天的惧,你突然看到师父给你的幻境,轻盈和美。这样的反差,你愿意选哪个?是师父先走错一步,引你犯了错。师父更不能给你一个完满世界,在众多不足的世界里,你只是选择了你愿意接受的一个!
不是……不是!这世上没有完满,但是还要追求完满,要清醒地在现实里致力!
“你不喜欢我。”怀中的声音很硬,他抱着她,浑身生痛。
指出你的过错就是不喜欢你?
我甚至喜欢你的过错。你是向往至善。但至善是道路,不是终点。你害怕一切道路中的困境,害怕万一堕入邪道,就和上世一样……不能因为害怕,就不接受,修行之路,本来如此,世上本来有光明有黑暗。所以,你给自己定下一种绝对,在这个绝对的幻境里,绝对没有困难,你绝对安全。因你忍受不了没有绝对,做不到,你也要去想,在幻想的世界里,去拥有一切。
如果可以,师父也希望如此。但毕竟是过错,错了要改。一时改不过来,可以理解。但认死错的比对的更好,就要以错为对,颠倒黑白了。
“正相反。小骨,你若想全无过错地活下去,你就只能犯了错,也以错为对地活下去。因为,人都会犯错。”
小骨在摇头,动作越发大了,他心口越发痛了。
“小骨不是颠倒黑白之人。可你若指着师父给你的幻境生活下去……”
“你不要说了……我只想死!”他胸中猛烈爆发出一声,他痛得要昏过去。但这是小骨的痛,小骨是最苦的!
“小骨!”她竟然能挣脱,他竟然能让她挣脱!
竟然,一任风声夹着哭声呼啸,他追在小骨身后,跑出多少路,却追不上……
“小骨你要做什么?”他什么也想不了,只听到风中是自己的声音。
没有回答,只有前面那个瘦弱的身影,在月下跌撞,奔忙。
他如何追不上!
白子画,你疯了,你如何不用法术!她夜里在山中,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心境……
抱住她。这次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挣脱!
好痛,好热,好冷。不好,是水!
这里是……山中有湖水!
还好,小骨就在他怀中。他要是再晚一步想到法术……
我们回去。
用法术烘干了她的衣裳,为她盖上入冬准备的棉被。被上湿漉漉的,哪来的水?是了,自己一身湿透,也不记得弄干了……
小骨打着寒颤,喊着“热”。冰雪烈火,轮番煎熬。伤风了……
你现在知道一句正常的话了?“热”。
你刚才说什么……想死?你就是不能接受,你困境重重的人生,要么和幻境一样美好,要么就不要活下去?活下来多么不易,你能活下来多么不易,师父拼了一世,找了一世……你知道这世界有苦有痛,不如幻境美好,你就要寻死?!师父知道你有困难,但你就这样脆弱?业障……
说什么?!你害得小骨还不够苦,你还这样责她,你用的是什么词?
再不许了!你记住,千万记住,小骨有任何过错,你都不可以这样责她,她受了多少苦,一句“错”她都要怀疑自己整个人生,你却斥她“业障”!只是心中的声音,也不可!
“二师兄,你看着她罢,我去给你熬药。”
师弟……一时不懂得应答。师弟来了?抱着小骨胡思乱想了多久,那夜小骨在绝情殿苦苦认错,倒在血雨,他就是这样抱着她……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小骨如何不恨你,不恨这世界?
但是,小骨,你别恨自己。千万别恨自己,你是惟一无辜的。
“二师兄。”
师弟?是,师弟在,你说什么?
“你看着她罢,我去给你熬药。或者你去熬药,我替你看着她?”
师弟你绕什么!
是了,小骨病了,需要照看。他不去熬药,却只管抱着。是小骨需要医治,你却在医治你自己……幸而师弟来了,多谢!
“还有更好的,我给你请来了一位名医。”
“名医?你请徐长老……”这才脱口而出,方才声音也集中不到一处。
“请个老先生来看小女孩的病,你太小看我笙箫默了罢!”
师弟还在说话,他眼前有些发昏。
“子画……”
这是,紫薰?
从不曾留意一个女子的声音。还以为是小骨。不可能是小骨。小骨再和他对抗,再不承认他,也不会这般唤他。
又想什么去了。紫薰精通医道,又正是女子之身,便于照顾小骨。
“请你帮小骨看看。”欣喜地看向那人,无暇去识读她的表情。好像一句招呼都没有,也太失礼。“多谢紫薰……”
几时被师弟拉着出了小骨的房间,也不知道。
“小骨还好?”
房门一开,他就急急迎了上去。
房门没有开。只是紫薰去开了窗。
“二师兄,别草木皆兵啊。”
没心情和你说笑。
“小骨还好?”
依旧迎上去。看到紫薰站在门口,又退了半步,微微颔首见礼。
“她伤风了,我施了针,喂下一丸无忧散。这是方子,还劳去煎药,明日当能退烧。还有这三安七宁香,我燃上了……”
“人间最寻常的疾病,要以紫薰上仙解除万苦的神针,配以无忧之剂,香尽三魂七魄安宁。如此小题大做之盛景,我有幸目睹,也是三生有幸!”
知道师弟的意思。小骨便是有这般重!真要感谢……
“多谢……”师弟口中却快。
“儒尊言重!云游救人也是这般,何况是这个孩子。当不起你两个‘谢’字。只是……”
“什么?”小骨有什么?
“方才我细细看了她的脉相,三安七宁香中魂魄安宁,我发现……”
“发现什么?”白子画全然不得安宁。
“我发现,”紫薰依旧和煦幽静地接续下去,小骨能得她照顾,真好!“小骨这孩子,定然是上世受苦太多,心结难解,如今才沉溺自己那一方天地,不肯出来。这个天地,囊括了人间一切苦难,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无所不至。一时怕不能走出来,恐怕也不会听从于你……”
“她不听我也罢……只是要恢复好才是!”实在忍不住,又打断了紫薰的话。
“来日方长。你这样有心,她总会看到你,也看到自己,看到世界。”
这句话还在悠悠回荡。定当如此。谢谢你……
“二师兄。”
什么?
“人家好心来看千骨,一半也是念在你的份上。你也不去送行。”
“噢……”紫薰走了!
“二师兄,我也给你带来了药材!”
你喊什么喊……
“你放药庐罢。不,等等,你帮我看着小骨,我去熬药。唉,你帮我去熬药,我看着小骨……”
药也要亲手熬才好,可是几刻没见小骨了,再不能耐受……
“你马上就看到她了,她绝对不会跑。我给万里迢迢送来的灵丹妙药,可是费了不少心思,你就不想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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