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熹微晨光照射了人间的第一滴清露。
那清露闪烁了虹似光焰,耀目以极。
一霎时,庭前、草上、蕊边、石下、雕梁屋宇、高山大泽、天上人间,万露争辉。
这些混元饱满的精灵,齐齐映射七彩光芒。
它们傲然向世间宣示:天地间诞生了一位新的上神。
润玉怀中的小小女子,也倏地爆发了金光万丈,耀眼非凡。
金光炫过,润玉觉得怀中一空,心中也是一空……
他揉了揉眼睛,只见眼前俏立着一位宫装凤髻的美貌上神。
她穿华美的湛蓝衣裙,裙摆上闪烁着点点晶莹光彩;她头戴垒丝的珠凤,在太阳底下宝光阵阵;她的霞帔以千般金丝织就;她的凤履镶嵌百颗珍珠。
清露上神,潋滟华美。
润玉双目似是被她光芒所迫,很不舒服。所以他扭过头,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只见这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女神向他慢慢地俯下了身子,正好新奇地打量着自己。润玉一手支地,赧然扭头,不愿与她对视。
他衣衫不整,发髻散乱,金冠不束,满身锦绣红袍松散凌乱,还染了污泥浊水,与这位精光耀眼的上神相比,他简直自惭形秽。是了,她自幼有父母疼爱,有仙侍照料,是掌上明珠;而他呢……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洞里,还被生生拔去了双角剥了龙鳞,龙不像龙,鱼不像鱼,被人磋磨嘲弄。叫他如何不自惭形秽?
想到这里,润玉扯了扯嘴角,微微苦笑。
那上神朝他歪头微笑,娇憨可爱:“大哥哥,你瞧露儿美不美?”
天帝凝神看她半晌,起初两颊微微发烧情态腼腆;后来,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神旋即无限凄凉,他握住了她的手,握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说:“露儿,你快走吧……”
那日,他对她说:“你是新晋的上神,按天条需当适藩。”
他对她说:“本座会给你辟一块膏腴封地,保你香火繁盛,尊荣无二。”
他对她说:“如今你劫难已过,本座需得回归天庭。你只要还在我身旁左近,那班朝臣定然逼你立刻为本座繁衍子嗣!做个孕育龙血的鼎炉!”
他对她说:“露儿出身名门,聪明练达,你父亲位高权重,露儿自是天后上上之选,奈何本座天命将尽,娶你回去,即便善加保养,夫妻也不过年许光阴!”
他对她说:“倘若本座一瞑不视,那雪白的天宫只会比今日还冷!此恨绵绵,定无绝期。你可受得住么?你受得住怎么会忍了千年就下凡来寻死?”
他对她说:“你若大不幸有了本座的子嗣,本座去后,你需独自抚育幼儿、临朝称制,从此碧海青天,你……你就是再不痛快……便是连下凡求死的机会都没有了……可你还有仙寿绵绵……还有比这更害人的事么?”
他对她说:“我爱你至深,无奈身已将死,大哥哥福薄至斯,前尘过往,都是我咎由自取!露儿不可被我一误再误……”
他对她说:“天人三界有山川壮美,有大河滂沱,有草木葳蕤,有繁花似锦,有风物繁盛!露儿,你已封神,何不出去见识一番?我心肝宝贝,大哥哥给你一线生机。你怎不去?”
说到这里,天帝狠心扶起趴在自己膝上瑟瑟发抖的露儿,把她紧紧捂着双耳的素手强掰了下来,逼她与自己对视:“露儿!看着我!我知你听到了!”
那天也有虫鸣唧唧,也有清风拂过。
润玉明明白白地看到:他的爱姬脸色依旧雪白润泽,嘴唇依旧嫣红可爱,她耳上血红坠子依旧宝光摇摇!可那个伏在他膝上的美人早已面如土色,她即便挺直了身子,也在簌簌发抖,她牢牢地抓着他的胳膊不住摇晃,她那么哀恳地看着他,千言万语都是无声的祈求,却一句话都再说不出。
他对她说:“你……想哭就哭吧……这一回……我不拦你……”
她一双眼睛里泪珠滚来滚去,喉头“咯咯”做响,雪白的牙齿已将下唇完全咬破,血迹斑斑,嗫嚅良久,却只哭出来两个字:“我不……”
他握着她的肩,盯着她的眼睛问:“我且问你,我死之后,你如何自处?漫漫仙寿,寂寂空庭……你如何自处?露儿……你不怕么……我都代你怕!”
她张口结舌,心乱如麻!他说的字字在理,她难以驳答。
可是……她刚刚与他做了夫妻啊……
他昨日还口口声声叫她夫人啊!
是了,他已补偿于她,他已封她上神!他是天帝!他可以的!
从头想来,这八十一日,爱恨颠倒,生死错置,当真荒唐可笑!
那万丈深渊的劫数,她实不知他是将她托出升天,还是干脆一拽到底!
默默半晌,清露上神凄然一笑:“这可当真是……做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说到这里,她猛地甩开了润玉的胳膊,含泪对着他大声嚷道:“我竟不知自己当了神仙也无可幸免!!!那我还渡劫做什么?还修行做什么??你还……救我做什么??!八十一日前,你就该让我穿着嫁衣去死!”
润玉倏地涨红了脸,他反手更牢地抓住了邝露的胳膊:“本座就是见不得你死!!露儿!你不许死!也不可再生出自我了断的念头!你答应我!大哥哥是天帝!你不可欺君!”
邝露倏地冷笑出来,挑眉看着润玉:“陛下此言可是圣旨?”
润玉张了张口,似有千言万语,终于什么都没说。他默默地起身携了她的手缓步走入桃林深处。桃林深处,翠叶摇摇,那秀美男子朝她无比温存地殷殷而笑,邝露便迷迷茫茫地想:他若非如此容貌,她也许不至沉沦至斯,当真冤孽。
如此,她随着他慢慢走到一颗巨大桃树之下,其时已有蟠桃累累,硕果盈枝,丰沛美丽,欲堕不堕,夺目可爱。
果然修成正果,就是无上圆满!
润玉在树下驻足良久,精心选了一个最大最红的桃儿,小心翼翼地摘下来递给邝露,勉强笑道:“那日在长留,本座答应要摘个桃子给露儿吃。你今日就将这桃子吃了吧,很甜很甜的。”
邝露将桃子接过,想了想,随手扔入泥沼,极恭顺地回道:“谢陛下。”
润玉呆了呆,又摘下一对桃儿,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了,自己吃一个,递给邝露一个,他说:“露儿,咱们说好要一起吃的。”
邝露瞧了瞧那个桃儿,发力扔得更远,她说:“谢陛下,臣吃了。”
润玉微微苦笑,并不以为忤。慢慢地将自己手里那个桃子吃完,他才轻声问:“露儿,倘若我此次出征,竟然不死,他日……你……可愿来见我最后一面?”
隔了良久,清露上神垂下眉目,双手交叠于眉前,以极驯服的声音回答:“倘是陛下旨意,臣敢不从命?”
天帝默默良久,忽然一笑,他慢慢转身:“如此……便极好……”
他话音未落,只见天边彩霞道道,仙乐阵阵,无数仙人按落云头,为首的正是太巳仙人。
那就是,时辰到了。
则身在凡间天帝,心有所感,形亦变化,光华闪烁之间,他便已衣饰如旧,依旧冠冕,依旧堂皇。
尊荣秀丽的天帝身旁站着光彩耀目的清露上神,如此君臣,相得益彰,才叫太上忘情,才符合天道。
众仙拜了天帝,又贺了上元仙子封神,然后各个欢欣,仿佛要听个什么喜讯。
天帝确实颁了喜讯:“敕封上元仙子为清露上神,封邸积石,不必入宫谢恩,着即行就藩。”
颁谕已毕,一众仙人,愣在当场。
太巳仙人脸皮都紫了。
唯清露上神撩裙跪倒,双手并拢齐额,恭恭敬敬地向天帝行了三叩之礼,口中清爽如利刃断水:“谢主隆恩!”
天帝俯身将她搀起,口中温言宣谕:“爱卿不必多礼,你……这就去吧。”
唯这番起拜之间,君臣衣袂相接。
他看到她眼中盈盈珠泪终于点点滴滴坠落下来,颗颗分明地砸在他华丽衮服袖上。不过她的泪极清极澈,转瞬之间,即没入那雪白生光的天织锦缎,忽而无影无踪,从此再不可见。
以至于他有须臾迷惑:她如何做了上神就这么忍得住了……也不知,回了家会不会偷偷哭……露儿身边……可还有玫瑰松子糖么……
太巳仙人府内
太巳仙人的夫人搂住刚封了上神的女儿呜呜咽咽地且哭且诉且冤屈:“这岂不伤天背时?!想我女儿下凡渡劫就下凡渡劫!便是死了,也是清清白白好个仙子!他偏一路追去同寝同宿了几十日!也说好了封金册金宝,如今怎么翻脸不认了?这可让女儿如何出门?封个上神有什么用?名节在哪里?你个老仙怎也不管?一句话都不说的!难道女儿竟不是你养的么?”
太巳仙人面皮青紫,勃然而起:“我找他去!”
自回家之后,浑身倦怠的邝露突然睁开了眼:“爹爹不要!”
太巳仙人扭头:“如今你还向着她!”
邝露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极低:“他……嗯,天帝自知天年不永,不愿娶女儿回去误了终身,他说,也是最近才知自己不过年许光阴了……实在……实在不想害我……”
太巳夫人脸都白了:“当真?”
太巳仙人早知陛下病骨支离,却绝没料想到大限已经不远,他心头一惊,颓然坐倒。
太巳夫人擦了擦泪,叹一口气:“如此说来,他倒是一片好心……”
太巳仙人怒道:“这孽龙不告而取在前!如今告了却不娶了!可教咱们阖家如何下台?朝堂上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已下聘?他便不娶,露儿还好再嫁旁人么?这倘若是礼法森严的民间女孩儿家,恐怕只好一死了之了!”
邝露怔了怔,晕晕抬头:“父亲可是要女儿一死追节?”她苦笑一声,悠悠站了起来:“那也极好。”说着晃里晃荡地就朝门外走去。
太巳夫人一把搂住了女儿,怒声哭道:“莫听你爹胡扯!追节也叫他去!我乖乖女儿有何过失?为何要死?要我说来都是这老仙混账!当日要你去做什么上元仙子!就该把你留在家中娇养。太巳仙人的闺女,还要如此辛苦么?那还要他这爹何用?”
太巳仙人刚才也是气到头晕眼花,口不择言,没想到女儿居然一心求死,连忙哄劝:“露儿,露儿,你若不喜,爹爹……爹爹……”
邝露倒是面目平和:“爹爹又当如何?”
太巳仙人低头思之再三,长叹一声:“那日若早知天帝命若悬丝,爹爹就不会收他聘礼。倘若他今日不悔婚背诺,我倒左右为难。如此说来,陛下自己出头背了这负心薄幸的名目,也并非没有为咱们打算。只是……露儿……你……唉,事到如今,女儿是如何打算的?不妨说与爹娘知道,我们总是一力成全你就是了……这样说罢!女儿若想打上天庭讨个公道,爹就去整兵助阵,约齐仙家为你撑腰!今日之事总是不能善了就是了!”
邝露垂头很久,低声说:“女儿,想去适藩。”
太巳仙人思忖良久,长叹一声,将人鱼泪塞到了女儿手里:“倘若有朝一日,你从头反悔,他又不曾大渐,你……就凭着这个去责他负心吧……”
天界众神谁也没想到:清露上神遵从圣旨,即日适藩,当真是普天之下第一等贤臣。
那日在桃林,他二人相拥而坐,喁喁而谈,一众神仙谁不亲见?何况太巳仙人早已收了陛下信物,天帝也许了“六礼”,怎么如此大事,说算就算了?
如今他不娶了,她就去了,当真不逊不怨。即便被弃如敝屣,也是安之若素。哎,上元仙子不如此,又如何呢?造反不成?当真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一众仙家识得天帝厉害,纷纷扭转回家,训诫女儿:淫龙并非真君子,慎勿将身轻许人!
天界已有万年不出上神,这次清露上神适藩,十里仙亭,本当众仙恭送。无奈太巳仙人一概辞谢,待众仙要送时,清露上神已飘然离开天界多时。就连天帝送了她的一百随身伺候仙侍,太巳仙人一家也叩头不受,照样将仙侍送回天宫。
上神之带走了鹦哥、青鸟和雀儿。反托父亲将罗雀送到天帝身边伺候汤药,罗雀的丈夫就地补了个仙侍的缺也随着去了。当真一鸟得道,夫婿升天,分毫不假。听说桃林当地,罗雀与书生的庙都修了好几个,香火不绝,千百年后,世人说此庙保佑脱单甚验,那是后话。
清露上神当真挥挥衣袖,就带走几根鸟毛,徒留天帝闷坐宫中,心思烦乱、百感交集,心境就如同露儿在凡间那个鼓囊囊鹅绒的枕头,一朝被她顽皮打破,立刻羽屑漫天,绒绒满地,那铺天盖地的狼藉简直将那融融春日都遮住了。他就是想收拾,也再收拾不起来。
轻轻地叹一口气,天帝将那面镜子锁在了柜中。
前来端药的罗雀问:“陛下怎地不看了?你不是最放心不下她?”
天帝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实在是本座出征在即,不便伤身。我现在看了她,只怕左右都会吐血。”
罗雀笑着宽慰:“也许我们小仙子过得极好,陛下不要太担心了。”
天帝幽幽一笑:“你不懂……倘若我见她离了我,便过得不好,本座定然会难过得吐血;倘本座在镜中看她离了我,过得竟然极好,我只怕更会酸醋得呕血成升。”说到这里,他倏地苦笑:“如此说来,本座真不是个心胸宽阔之人,落到如此下场,当真活该。”
罗雀怔了半晌,陪他苦笑:“嗯。总是你活活该了她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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