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忘川水

积石境 上神新邸

清露上神缓缓下了迎仙车，面容平静，不悲不喜。想天界自有仙籍，似她这等万岁上神，旨到封疆，建衙开府，绝无仅有。今日之前，人人羡她，太巳之女；今日往后，人称太巳，上神之父。如此这般，光宗耀祖，已然空前，当可绝后。

况积石宝境，福地洞天。陛下待她，果然不薄！

微微叹息，清露上神缓步走入了自己簇新的府邸，不用看也是画栋雕梁，富贵繁华。

不想正厅里大模大样有个男子背身而立，似在指挥仙侍，张罗布置，这样大喇喇地发号施令，倒好像他才是此间主人。

邝露一呆，那男子闻听脚步回了头，露齿一笑，恰似三春暖阳：“喲！孤还道是谁如此大模大样自大门入府？原来是上神回来了！上神一路辛苦！小神恭贺仙子高升！哎，叫你上神好生别扭，我们想来也算贫贱之交，孤还叫你仙子可好？”

却是白帝少昊！

邝露寻思：贫贱之交？呵呵，妾自犯贱无话可说，白帝你却何尝贫过？又想一想：是了，白帝少昊的长留山离此不过区区二百里，他有宝马良驹，自然转瞬即至。反而比邝露这正主儿来得早。

清露上神与白帝少昊熟不讲理，此时懒得见客，敷衍塞责地敛衽行礼，话也不接，径自向内而去。她百无聊赖地穿堂过户，想回卧房去躺着。走了两步，邝露却驻了双足：奇了，明明簇新宅院，从没来过，她想也不想，拔腿便行，倒仿佛回了爹爹太巳仙人的府邸一样。她与少昊相处日短，他怎知她家的样子？

极目四望：果然大门巍巍，院进分明，垂花斗拱，朱楼绣户，更有内庭园林，假山石木，八节不谢之花，四时长春之草。这等兰宫桂殿神仙府，绝类太巳仙人家。

垂头想想，始作俑者，呼之欲出。

她那时病着，迷茫之中向他大声哭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和你在一起！我要回家！”他那时搂着自己，温言抚慰，当时听着声声哄劝都是敷衍，如今看来，谁知居然字字句句都有着落。想积石宝境无主已久，此刻竟然忽而冒出来这样一座富丽府邸，看来他有所展布，已非一日。嗯，当时自己只顾同他撒娇，糖葫芦都要计较一番，他却……什么都替她想到了……当真细心啊！如此可恶，怎不叫她恨他！

信步走入卧室，清露上神又是一愣：象牙铺榻，锦绣铺陈，丝被堆砌，其软如云，其香盈帐。那边妆台璀璨，华丽衣架，脂粉暖香！年轻上神猛然回头，那边却是绝大衣柜，再没了他的棋盘小几，古籍书卷……

这屋子红香粉软，只是个闺房布置。嗯。当真天恩浩荡！

邝露冷笑一声，软绵绵地走到铺榻之侧，慢慢坐下，只觉得体软如棉，通体乏力，累得再不想站起来，恨不得现在死了才好。然，那是不能的。上元仙子都死不了，别说清露上神了，此乃陛下恩典，不可辜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邝露忽然眼前一花，有人递了个白花花的东西给她。

邝露定睛一看，白帝少昊不请自来，好清俊地站在她跟前，手里摇着一只小龙布偶：“还你儿子。那日仙子忘在长留了……”

知他在和自己寻开心，邝露懒得回嘴，随手接过布偶，搂在怀里。

她此刻心头空荡荡的，即便抱着布偶也并不能填满一二。她虽有万年仙寿，也忍了千年凄清，不过如此这般似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堕入虚空的缥缥缈缈，无依无靠，却是平生首见。

邝露深深呼吸，心不在焉，脸上也殊无笑意。

少昊双手叉腰，含嗔含谑：“喂！你这女娃当真难哄！想你年纪轻轻做了上神，旦夕之间，连升三级，还高孤一等，孤来道贺，帮你收拾府邸，你怎地连个笑脸都没有？你当真神灵官都不要面子的吗？”

清露上神仰头想想，果然是自己的不是。她扭头对着白帝少昊龇牙咧嘴，做了个白猴儿面相，旋即又肃了脸色，应付差事一般：“已笑过了。”

少昊学足罗雀，翻了个老大白眼：“仙子对孤笑的比哭还难看！”

谁知清露上神倏地垂头，少昊分明看见，有两行眼泪滴滴答答地打在仙子的裙子上。

少昊收了嬉笑的神情，闷闷坐在邝露对面，：“让哭就哭，让笑就笑，倒是听话。倘若孤现在请仙子破涕为笑，仙子可笑得出来？”

邝露摇摇头，鼻眼通红，歉然地看着少昊，不敢开口，只怕开口就要哭出声来。

少昊叹息：“仙子这般爱哭，他怎舍得放你出来，独个去出征？”

邝露本来就是强忍泪水不至泛滥，听了这一句，顿时泪光绵绵，不可抑止。

少昊无奈，递了手绢给她：“孤看仙子就是相中了孤的罗帕。左一条右一条的糟践，自从认识仙子，孤光裁帕子，已用了一卷天罗。”

邝露抽抽鼻子，勉强说道：“我竟不知白帝家的天罗三尺一卷！”

少昊忍俊不禁，指着邝露怀中布偶摇头笑道：“你若将对付孤的本事都用在那应龙身上，只怕这小龙玩偶的兄弟都满地乱跑了！”

邝露羞得满面通红，刚想说什么，眼泪又要奔腾而出，她只好紧紧抿住了嘴。

少昊摇头叹息：“孤自诩也是个聪明人，竟看不明白陛下的心思。说他无情吧，知你病了，他万里而来，衣不解带为你诊治，自己累得口吐鲜血也不停歇。上元之夜，拼了性命也要陪你去玩哄你开心。那日他不是去买糖葫芦，实是一口气上不来，狂咳呕血，是孤扶他去歇了一会儿，送了些灵力给他，才撑完整晚的。就连这宫廷房舍，都是天帝出图，小神依样画葫芦照办，他可是真宠爱你。”说到这里，少昊面色困惑：“可他干嘛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你打发出来。这回还送来给孤做了芳邻？岂非……开门揖盗？”说到这里他勉强笑了笑：“不过仙子见了孤就只会哭泣……真是……哎……”

邝露沉默良久，叹道：“天帝……旧伤发作……恐将不治……”

少昊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居然……是真的了？那他干嘛还要出征？”

邝露抽了抽鼻子：“说是有生之年，涤荡出平静疆土，你我边陲之臣，才能永葆快活。”

少昊闻言震惊良久，终于“呵呵”：“是孤输了！天帝……当真痴情……”

那日，居然是白帝少昊在上神府上摆酒给上神接风。白帝颇会办事，也请了山神土地、也邀了本地散仙，清露上神新官上任，总要见见下属，日后才好办事。无奈上神恁不争气，刚刚哭过，眼角眉梢悉皆绯红。她面色凄惶，没有周旋应酬的心情，随意饮一杯酒，即行告辞回房休息。

席上不免尴尬，白帝少昊只好硬着头皮替她敷衍，什么上神不善饮酒，上神旅途劳顿、上神……她着实为人腼腆……

席间诸仙面面相觑之余，也多有耳闻：这位上神前几日还是天帝陛下的系臂之宠，险些封了天后娘娘。不知犯了什么罪过，居然被贬斥边地。那么对于这差点入了天帝内室的上神，他们仿佛也不便和她推杯换盏。试想，假若先荼姚娘娘被贬，他们与她把酒言欢，不是也极古怪么？众仙晓事，都是哈哈一笑，和白帝饮酒畅谈，至夜方散。

少昊的做派，却没的让青鸟和雀儿磨了半天牙：“啧啧，还真把这儿当长留山了啊？他当他是谁啊？”

“对对对，试看今日积石宝境竟是谁家天下？哼。”

鹦哥甚老实，只说了四个字：“陛下天下。”

那两只鸟儿瞬间气馁，向里看了看，又都叹气：只恨小仙子提不起精神。

卧房内的清露上神，去了簪环，把自己扔在铺榻上发呆。红绡帐底，形单影只。大哥哥这屋子布置得不好！她太熟惯了，总觉得翻个身就可看到他支颐躺在自己身边养神；总觉得抬个头，就看到他坐在几边读书；总觉得……一个天雷击下，她就还能躲到他怀里去……

这屋里明明没有他，这人却仿佛世间清气，无远弗届，无处不在。

她眼波划过，处处残影，处处无人，却处处……都是他！

相处千年，她今日才知道：陛下竟然是这等一个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负心人！

这才第一日而已！邝露单手捂脸，眼泪“噗簌簌”地掉下来，只觉得日子难熬，以后千年万年，日日煎心，生不如死，尤胜往昔。

邝露随手揽过小龙玩偶，右手无意往枕下一探，不提防手指触到了个极熟悉的东西。她顿时愣住了：探手一摸，她自云枕下面，拿出了半包玫瑰松子糖！

邝露一口气噎住！

糖纸褶皱，泪痕宛然。

她分明还记得：这是她去长留前那晚又哭又闹，他抱她在膝上哄的时候依依喂到她嘴里的！随手捻出一颗，含在嘴里，那人手指的余温仿佛还在……

邝露倏地心头绞痛，只觉得下一瞬自己就要嚎啕大哭！

她才不哭！她才不哭！她才不哭！

她自离天界，就已经下定决心：此人着实可恶！他死了她也不要哭他一声！

此人可恶……此人可恶……

心里想着，眼泪却已汩汩而出，抑制不住。

清露上神自闺房翻身而起，咬牙切齿，满眼通红，嘴里心里，颠来倒去只有一句话：“我偏不如你的意！我偏不如你的意！”

反正在其余仙家眼里，新进的上神这就是发了疯。放着那样美轮美奂的神仙府邸不呆，非要自己出去结庐。而且听说她自己结庐也甚挑剔，自己盖了一座一座又一座，又一座一座又一座的闷头拆掉了，也不知到底要住怎么样的天宫天殿才能随了她的心意！

于是积石小仙，议论纷纷：“唉，天帝宠姬，难免矫情，何况被打发到这儿来，心里自然不痛快！”

“就是就是，娘家又好，容颜又美，倘若温存贤惠一丁点，怎会被陛下逐出天界？”

“唉，有了这位上神啊，只怕你我的日子不好过咯……”

此事唯青鸟、雀儿和鹦哥知道的深，她家上神那日半夜三更，气喘吁吁、眼泪盈盈地自闺房奔出，哭着说要住到荒郊野外去！三只妖精都受了天帝嘱咐，大惊之下，只好翅膀摇摇，“噼哩噗噜”地跟着上神飞了出去。

那日，妖怪们就只见他们上神站在荒郊，衣袖连连挥动，眼前随即凭空现了小楼一座—白瓦粉墙，活脱是桃林模样！

上神呆呆看了这所精致宅院，怔怔半晌，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突然，她似是怒极，招来巨石亲手将她幻化的小楼砸成齑粉！吓得三鸟儿“扑棱棱”地后退，目瞪口呆。

上神随手又变，这次挥出的却是茅檐草舍，断壁残垣……

上神刚才还是跟自己怄气，此刻简直恨到发疯！她随手招来惊雷，劈碎了那屋子。即便如此，上神还不罢休，她满脸通红，呼吸急促，闭目良久，衣袖再摆，终于变出一家朱门绣户的富贵庭院。

三鸟倒吸一口凉气，这院子实在太土！仿佛哪个乡下土财主的吉祥府地，简直俗到可憎，土得掉渣！雀儿、青鸟虽是妖怪，也频频蹙眉，这……贴上福字就成粮囤了！

唯鹦哥叹气：“变了半天，只这个可住，看来今晚是有了着落。”

清露上神微微松了口气，谁知大家推门而入，迎面见的恁地眼熟：花掩琼楼，碧玉轩窗。

鹦哥一口凉气还没抽完。

清露上神双目赤红，如见鬼魅！她惨叫一声，扭头就跑，边跑边哭，歇斯底里。三鸟惊慌对视，纷纷挥了翅膀追去！这小祖宗没法伺候了！！！你就是神仙，也不能大半夜的遛鸟啊！唉，当妖精太难了！！！

还好，后来祖宗闹得不凶，她就是高高地坐在个悬崖边发呆，也不说话，也不回家，也不盖房，就是坐着发呆，直勾勾地看着下面，仿佛下面有狗打架。三鸟无法，落在树上，直勾勾地鸟瞰着她。就这么坐着，坐着，从满天星斗坐到了日出东山，又眼睁睁地看着炽烈骄阳变了落日余晖，它们的上神依旧一动不动，仿佛身已成石，心已成灰。

后来，还是鹦哥拍了拍翅膀，飞到上神的肩头，哄劝说道：“露儿，去吃饭吧。吃饱了，不想家。”

良久，清露上神轻轻地摇头，噗簌簌地又掉下泪来：“我……不想家……我……想喝酒……”

雀儿和青鸟一振翅膀齐齐飞了过来：“仙子仙子，要喝什么酒？”

“状元红还是竹叶青？我们去给你找啊！”

露儿想了想，很认真地对三只妖怪说：“我想喝……孟婆汤……嗯……忘川水也可以……”

正在此时，只听背后传来清朗的声音：“这两样倒是一时半刻都不好寻，不过小神这里有颗陨丹。上神要不要先垫垫肚子？”

众妖怪齐齐回首，之间身后少年笑吟吟好个模样，正是白帝少昊。

————————

必须过渡两个章节吧。允许失恋的妹子发个飚。

玉露之桃花劫—香蜜同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