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润玉突然笑笑地问了上元仙子件极不相干的闲事:“仙子你瞧,本座今日穿得可像个新郎官?俊不俊?”
此话不提也罢,提了上元仙子简直被他活活气死:“潘安也不及陛下!王衍也不及陛下!陛下冰雪之姿,难道就可安心做个薄命卫玠,卧病周郎么?!陛下的衣裳呢?还不回天宫去!我未下凡就听仙官各个嘀咕,陛下年纪不小,无妻无子,将来如何延续国祚?是以陛下可不能有个闪失。否则,天帝大位难道要传于月下老?那不就天下大乱了?”
润玉赌气甩开了上元仙子的手,任性地转眼看着别处:“本座不回去!就让他们天下大乱好了。”
上元仙子还要再说,却看陛下怔怔看着手里的一块破败肮脏的红布,语调执拗,仿佛入迷:“仙子!谁说本座无妻?本座也曾成过亲!本座甚想本座那夫人……翌日出征,只怕就要马革裹尸,露儿,今日你就让本座呆在这里,好好地想她一想,好不好……”
她见他捏紧了红布,语声甚痴,闻者心酸。
露儿心中一痛!她从不愿提他伤心往事,只是今日陛下这个样子,别个不提,上元仙子总要劝谏。她只好坐到他身边,放柔了声哄:“陛下养好身子,想娶哪家仙子不可得?天界诸女,各个仰慕陛下,盼望垂怜。如今锦觅仙子也儿女双全了……听说她过得很好……很快活……陛下,万事总要向前看……这里破屋疏漏、臣的雷劫未完,陛下龙体违和,不若……”
润玉抱膝抬头,眼神漆黑,语声倔强:“不!本座说的不是锦觅仙子!她不是本座的夫人!”
露儿一呆:这疯子到底要闹到如何境地?
润玉略微摇晃了一下身子,仿佛做梦,再出言也是怔怔忡忡的:“你道我为何要撤了那座小楼?实在是在本座心里,放不下这破屋子。想九九八十一日前,本座在这间屋子里掀了一位仙子的朱红盖头。本座此生只掀过一个女子的盖头!在本座心里,她就是本座的夫人!本座已经和她成了亲!天地雷电,俱是证人!可恨……可恨……我那夫人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忘得……一干二净……”他慢慢地垂下头,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盈盈珠泪,噗簌簌地掉到锦袍上,砸出个个凄厉红斑,如同血泪。这痴儿喃喃自语:“总是本座福薄,不配爱她。她才不要想起我……”
窗外一道电弧闪过,露儿明明白白地看着润玉手中所执正是一袭脏破到了极处的血红盖头!她倒退了一步,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她也曾穿过红嫁衣!她也曾盖过红盖头!
她记得了!她当时就是穿了这一身穷自己绵绵仙寿都不可得的华美衣裳,去骗后土娘娘诛妖!顺便再把罗雀换回来成全她和她的小情郎!
那嫁衣红艳华美,她一眼就相中了!当时心中爱极了!几乎从眼中伸出手来那么喜欢!那衣裳也有如意金线、也有八宝攒丝、也有五福捧寿、也有瓜蔓绵长,桩桩件件都是女孩儿家可望不可即的终身美梦!所以,她兴兴头头地穿上了!就让她穿一回嫁衣吧!没有良人也好!穿上即死也行!她好冷!她厌弃了永恒不变的雪白净色!
她记得,她记得,她记得她穿着这件嫁衣被后土娘娘打伤,她记得她穿着这件嫁衣狼狈逃到桃林,她记得天雷击下打中了她一身桃花精魄几乎吸干了她的血。
她记得她晕在这房里,只道这嫁衣就是了结她的装裹,她弥留之际还谢过老天垂怜。
她记得,自己一点灵性不灭,神魂颠倒之时,一身白衣的陛下抱起了自己。
他……掀了她的血红色盖头……
陛下雪衣潇潇,眉目如画,好个少年。
陛下怀抱之人,容颜恐怖,满身桃花。
那是邝露!
那是自己!
邝露还魂了一般呆在了那里,无数往事滚滚而回,她倏地坐倒在地,面色惨白,瞪大了眼睛瞧着天帝。
却见润玉慢慢下了铺榻,蹲到邝露面前,声音好低:“那日,掀你盖头,本座都不曾穿红簪花,差了礼数,愧对夫人,是小仙平生所憾。今日仙子生辰,本座穿红而来,本想枯坐一夜,聊试弥补。谁知老天垂怜,夫人竟然光降,不知夫人可否垂怜本座一二?露儿……你可愿与我成亲?我死之后,你可愿受我社稷?”
邝露瞪大眼睛看着润玉,眼泪簌簌,喉头咯咯作响:“我不!你疯了!”
润玉“啊”了一声,神色惨变,眼光瞬间明灭,仿佛一个玩耍得兴兴头头的小小孩子,在最开心时无端被父母抽了一巴掌:“这样说来,你是不愿了?”他想了想,眼神左躲右闪地自我解嘲:“也是也是,你下凡是想死了避我,如何还肯屈就?何况……我如今将死之人,岂可害你?你心地甚好,总会为我这不值之人难过……我错了……我错了……”说完,这呆子竟然慢慢起身,摇摇摆摆向门口走去。
天雷下击,几乎烧穿了润玉的外袍,然而他竟然不闪不避,一意孤行。
邝露看着这人背影,心底倏地起了无名熊熊业火!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将他拉扯回来!她发了狠地将他向屋里推搡,边推搡边哭嚷:“谁是你夫人?谁要嫁你?谁要你社稷?我深恨于你!深恨于你!深恨于你!”
好容易将那人推到结界中心再无雷电风雨之处,她满腔委屈、满腔怨恨、满腔不甘终爆了出来。邝露一边哭一边发疯捶打润玉的胸膛:“我如今就什么都说与你知道!我爱你千年本已死心!这番下界就是来清净了断的!你却来招惹我做什么?!你招惹我也罢了!偏自己又要死!死前还将这些混账话都告诉我!你这混账!你这混账!你这混账!你要死了……可让我如何是好?!让我如何是好?!你去死!你就去死!你就去死好了!你死了我也不哭你一声!你欺负于我!想我堂堂太巳仙人之女,也有父母疼爱,也有仙侍伺候!遇到你这冤孽之前一路顺遂!你怎可……如此待我?!你怎可……如此待我?!大哥哥!大哥哥!你怎忍如此待我?!露儿恨你!露儿……恨死你了……”
润玉呆立当场,任她捶打,欲辩无词,才知道自己从头……都想错了。
说到这里,邝露跌坐在地,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仙子发飙放声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竟然是忘了命的那种哭法。
一瞬间,润玉真不知仙子是如何想的?她明明都一万岁了,还想活活哭死自己么?润玉茫然若失,只觉得桩桩件件都是自己对不住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哄劝,极目四顾,楼宇凋敝,房屋破败,一无糖果,二无玩偶,三无簪环。
唉,那些东西即便是有,只怕对万年修行,明日一早就是上神的露儿来说,恐怕也无大用。万般无奈,润玉只好化出一条龙尾,轻轻环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哄:“露儿乖,别哭了……露儿乖,不哭了……”
露儿气得想把他那条尾巴剁下来炒了木须!
这个混账!
她怎么就瞧上了这么个天上地下第一号的混账!!!
外面雷鸣闪电,无尽无休。
邝露抱膝床榻,放声大哭,哭得气都喘不上了。
润玉抱膝坐在她身边,茫然无计,不知该说些什么,尾巴都甩不动了。
那就……不要说了吧?看她哭得俏脸通红,呼吸混乱,几乎窒息,那么……他总要给她些气息才好。
润玉思之再三,终于伏到她身边,轻轻地吻住了露儿的嘴。
露儿的嘴里有淡淡玫瑰松子糖的甜味儿,香香的像个孩童的美梦。
这梦真好,好得让润玉不想醒来,他半生迷梦,苦多乐少,此刻才知道,心头苦极时,玫瑰松子糖……果然是很甜的……
早知如此,他当早吃,他傻透了。
也不知吻了她多久,露儿终于渐渐止了哭声。
她兔子一样红了眼睛,怔怔地瞧着他好一会儿,终于扑到了他的怀里,埋头又哭了起来,边哭边求:“大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死好不好?露儿害怕!露儿怕!”她是真怕,怕到了瑟瑟发抖,骨头都跟着颤了起来的那种怕法。
天雷下击她也没有这么怕。
闪电加身她也没有这么怕。
长了一身脓血桃花,她都没有这么怕。
这真是心血凉透,痛不欲生的怕法!
哎,她真是个爱哭的小仙子,飞快把他前胸哭个湿透。
他很怕听她哭声,她却最能哭到他心里去。
每每大哭都像天雷电火寸磔他的五脏六腑,痛彻心扉,无计回避。
润玉极想哄她不要怕,极想哄她不要哭。只要她不哭,不怕,他就能把什么都许了她。
珠玉也可!荣华也可!尊位也可!江山也可!
无奈仙子统统不要!她早说了,她不要糖葫芦!只要他!
此事为难,他不能自欺,也无法欺人。她那么聪明,自然知道他不能不死的。
于是,就只好再亲她了,亲亲露儿的嘴,亲亲露儿的腮,亲亲露儿修长的脖颈,亲亲露儿柔润的肩窝……一直亲到她瑟瑟轻抖,一直亲到她簌簌战栗,一直把饱满清露亲成一滩柔丽的三春之水……那水极暖……在他的搅动下,荡漾起涟漪,层层叠叠,将他温柔环抱,不离不弃……
电光雷火,龙身盘盘,龙尾卷卷,层层红装,剥落于地。
她额上还有一瓣馨香娇嫩,是为花黄,是为黄花,黄花闺女,露儿在室。
他很想将那花钿亲手摘了去,早就想了,却是不敢。
他总要问问女孩儿家的心意,这是她一辈子的大事,总要将自己托付给个心上之人。
海中月自是天上月,可眼前人是否就是她的心上人?他此生负她良多,心中殊无把握。
于是他就问了,傻乎乎地问了:“露儿,你我今晚便做夫妻,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天帝的声音有些急切,又像撒娇,又像哀恳,又像一只被人抛弃在冰雪里的小狗,历经跋涉,九死一生,终于遇上善女子,它便哆哆嗦嗦呜呜咽咽地求她收留,好不可怜!
这个痴儿!这个呆子!
露儿伸臂揽住了天帝的大好头颅,流连地亲他的眉,他的眼,口中喃喃:“你这冤家……你这冤家……你啊……当真是奴这一生一世的俏冤家……”
润玉偏头思忖:那么……她就是答允了?
露儿好乖……她果然……什么都依着他……
她待他,这般好。
这世上,原也只有她待他好!
他是个无福之人,一直傻到今日才明白!
此生好苦,唯露儿甜!
闪电明处,银色应龙,盘绕清露。
雷声暗处,十指相握,抵死缠绵。
明暗之间,仙欲人欲,逾生逾死。
润玉记得:那天晚上的露儿,极润,极美,极合他心意。
雷光烁烁,电火灼灼,罡风阵阵,暴雨如注。
漫天的桃花悉数被吹上九天,又零落如雨,层层叠叠,密密匝匝,漫漫堕落。
仿佛一直……落了一千年……
雷停电歇,暴雨过境。
润玉依旧没有放开他的仙子,他咬着她的耳垂,小心翼翼地问:“我……可曾弄痛了你……”
她伏过身去,羞颜不语,只摇摇头。
八十一日,劫难已完。
他手指拂过,珍而重之地点掉了她额上最后一瓣桃花。
血肉结成,温润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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