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土炕,墙角。
露儿双手抱膝,哇哇大哭。
仙子发飙放声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只怕九重天宫都听见了,待会儿太巳仙人持了宝剑来行刺天帝,润玉也毫不稀奇。
眼见他家仙子是真生气了,哄不好的那一种!
可怜天帝只得也是双手抱膝,小心翼翼地陪坐在仙子身边儿。这一个时辰好话说尽,现在已遭逢日大难口干舌燥、能劝的话完全告罄,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心中默默祝祷:别哭了。别哭了。露儿别哭了。本座封你个上神还不行吗?
此时天上一个滚雷劈过,天帝一怔,随即赧然:是。天道有常。君无戏言。不可随意。
小小的露儿还不依不饶,委屈大了!她吸着鼻子,边哭边说:“你看什么?!莫非只许你哭,不许我哭?难道这也是你家的床?”
润玉心里倏地升起一丝希冀:“你可是记起了什么?你记得我哭过是不是?”
露儿一怔,旋即更加委屈:“你不是刚刚在院子里哭过么?难道自己不记得了?想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这样颠三倒四?现在又问我记起了什么?我要是记得……我要是记得……我……我堂堂太巳仙人之女……也是父母娇养,也有仙侍伺候,怎么会在这里变成丑八怪?!爹娘府邸都找不到了!被你一个傻乎乎的散仙瞪眼看笑话!”
她说的好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也许,他从头就是个傻乎乎的散仙,历经万年,毫无长进!怪不得他们各个都选了旭凤,自己原不如他。
露儿见润玉垂头想自己的心思,哄都不哄自己了。
越发委屈,越发害怕,越发伤心,于是哭得起劲了。
天帝双手抱头,喟然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听露儿哭,他还不如去受雷刑好了!
露儿终究是小,性子又烈,哭起来不知节制,双手拭泪,花瓣相交,眼见这些吓人的玩意儿竟然有生命似地互相挨蹭,仿佛在打招呼。可把露儿吓得不轻,想想脸上身上都是这怕人的玩意儿,自己看着都怕,何况别人?怪不得他闭了眼睛不看自己,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思一及此,她顿时哭得惊心动魄,满脸通红、气也喘不上来,眼看着背后的伤口都要裂开了。露儿自暴自弃,想哭死算了!
润玉万万想不到,女孩子哭是能哭出人命的!他连忙握住露儿的肩膀,轻轻摇晃,近乎祈求:“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看她不理,而后背终于出血,伤口有崩裂之态。
润玉无奈发火,低声呵斥:“不许哭了!”
露儿骇然住声,瞪大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润玉。在润玉眼中,那双乌溜溜的眸子和她长大之后并无差别,而此刻的露儿还没学会躲藏掩饰,委屈生气又害怕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不高兴就不高兴给他看!仿佛他要对她的情绪负责似的!这份底气只属于孩童,不曾遭遇求而不得的自信满满!譬如眼前的露儿,小兽一样狠巴巴地瞪着他,满脸都是愤怒。他不合她心意了她就理直气壮地发火!还是当孩子好,长大了他要娶别人她还得帮忙操持,不出一丝纰漏。
如此想来……邝露好苦……
润玉只觉得她的剪水双瞳再一次里映满了自己的影子,而自己……又凶了她……当真不该……
何况小了几千岁的露儿,恐怕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如上元仙子那般包容忍耐。润玉下意识地觉得:这大战前的平静,只怕并非吉兆。
果然,下一秒,露儿哭得更加天崩地裂了。
天帝一头撞在土墙上,然后双手扶额,隐约觉得天旋地转,大厦将倾,胸口又痛了起来。
不过这回润玉倒是觉得露儿有道理:现在她又不是他的下属仙侍,为什么要听他的?而他从头儿无法让她开心,这会儿就连哭都要拦着人家,实在无能。怪道锦觅嫁了旭凤,连最淡薄的点滴之爱都吝于施舍给他。他可真是……一无是处……难怪卑微得天经地义!
润玉叹了口气,轻轻拉起露儿的手,右臂不便,他就左手运功,一道莹蓝灵力缓缓注入露儿手背上的一朵花瓣。
露儿一惊,下意识地要抽手。润玉不许,紧紧地拉着不准她逃。只一会儿功夫,花瓣吸饱了润玉的灵力,自行从露儿的手上顺滑脱落,浑圆饱满、色泽嫣红、花香四溢。
露儿的眼睛瞪得老大,神色满是欣喜,顿时不哭了:“你能治好我的病?”
润玉拾起花瓣,递给露儿,声音略低:“所以不让你哭啊。我能治好你。只是……小仙法力低微,还请仙子不要着急。需得……咳咳……需得慢慢治才能好……”说着,他慢慢转过头去,仿佛是生了闷气,不要看她了。
露儿接过花瓣,却不细看,她慢慢凑到了润玉颈边,瞪大眼睛歪着头看他的脸。
润玉气色灰败,嘴角星星有朱红沫子慢慢渗了出来。
露儿伸出小手抚过天帝的薄唇,把那么凄厉朱红放在手上捻了捻,勃然变色:“血啊!这是血!给我治病你会吐血的是不是?!”
润玉慢慢转过头来,他脸色很差,笑却很认真:“那有什么要紧?”
那天,他拉着她的手,慢慢对她说:“你别哭了。会哭坏身子。本座修行万年,有些微末本事!你日后有什么为难只管和我说,我定然都给你办好,只求你今后永远不哭。好不好?”喘息两下,润玉垂下头,声音略哽:“露儿!我真的没有用!今日才想明白,你为我付出良多,可过往千年我都没让你真心笑过,如果以后……咳咳咳……咳咳……以后能让你不哭了……那……也是很好……不枉你千年陪我……”
露儿呆呆瞅着这个苍白的虚弱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必是个疯子!
他在说什么傻话啊?偏偏傻得一片赤诚,恨不得挖心给你看似的。
他说的她丁点儿不懂,可是又仿佛约略明白了什么。
露儿只觉得心下一片混乱,不愿细想又不忍看润玉伤心,她膝行了两步,凑到润玉身边,慢慢哄劝:“这位仙人……润玉……啊……你名字我怎叫不出口……算了……这位大哥哥……你可是累了?露儿扶着你息一息好不好?你看你在说什么胡话?”说着,她便如同在璇玑宫一样,扶着他躺好。小仙女素手一挥,凭空变出锦被,覆在润玉身上。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连她自己都呆了呆,想她自幼都是仙侍伺候,怎么会服侍起别人来了?
润玉不死心地握着露儿的手,双眸湛湛:“露儿!我说的不是胡话!”
露儿甩开他,脸色微冷:“什么千年陪伴?什么付出良多?打量我小,从这里出不去,你就同我说这些疯话调笑是不是?!仙家还是独个儿歇一会儿吧。”说完,小孩气鼓鼓地径自出去了,好像蛮排斥润玉强加给她的柔弱人设。
润玉颓然躺在床上,从来不知邝露脾气这么大。唉,这一千年,她是忍了自己多少啊?
屋里屋外,两相默默,一大一小,各想着心思。
不多时,天已黑透,简陋的屋外诡云密布,又有雳雳电闪,滚滚雷鸣。润玉还没掀被下床,惊慌失措的露儿已经一头撞进屋来。天雷电闪迫在眉睫,她本能恐惧,一双大眼四处踅摸,好像要找个地缝一头躲起来。可是哪有什么地缝?她期期艾艾地看着润玉,不过这女孩儿倔强,她求他也不出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眼圈又红了。
润玉被她看得心软如棉,胸中麻痛,连忙单手支床,勉力坐起,掀开了锦被的一角。露儿小兔子一样冲到他怀里,身体簌簌,听着窗外霹雳狂响,头都不敢伸出来。
润玉双手掐诀,再次确认结界无碍,才慢慢地拍着露儿的脊背,柔声哄慰:“不怕,不怕。”说着,他将她用锦被罩住,以面颊轻蹭她柔软的发顶,还晃了晃,说:“小乖不怕。”
大概是润玉向来有孩子缘,当年鲤儿都一次两次往他怀里扑。这会儿,漆黑一团的房里,润玉觉得露儿被自己渥得温热的小手,迟疑良久,终于怯生生地揽住了自己的脖子。
她躲在他怀里,温温地叹一口气。这口气简直打在了他咽喉命门上,吹得他心头如三春之水,暖阳照耀,波光粼粼。天帝此刻雪白的面孔,都起了些微血色。
好在没有灯,露儿看不到。
哎,她小小孩儿家也会叹气了么?
润玉反手抱着露儿,摇了半夜,絮絮地给她讲:“不怕不怕,露儿不怕。这不过是仙子应劫。你爹娘送你来这里避难。有哥哥护法,定然无妨。你乖乖的和哥哥呆几天,过几日自然什么都好了。嗯……就什么……都好了……”
露儿今日哭得累了,起初还点头附和,没多久就瞌睡点点,后来干脆趴在润玉身上沉沉睡去。天将明时,润玉耳听雷声渐隐,眼见闪电无光,知道一日的事是毕了,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并无把握这雷劫要多久才能止息,只好见步行步,且先抱着露儿合衣睡倒再说。
梦迷之中,露儿被润玉搂抱,似醒非醒,她轻轻唤了他一声:“殿下……”
润玉怔了怔,笑容极苦:“我……早已不是殿下了……”
露儿却压根没有睁开眼,困盹之中,她伸出小手,轻轻拍着润玉的胸口,茫茫然居然在哄他入睡。可她毕竟小,拍也毫无章法,仿佛一个极幼的女孩儿在胡乱哄着自己的布娃娃入眠,虽然有心,毕竟稚拙。也不知道她何日才能再次长大?长大了,又能记得什么?
润玉侧躺在露儿身边单手支颐,按住了露儿拍打自己的小手,哄她睡稳。看着她梦中容颜,他喃喃低语,似念眠歌:“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念到这里,他自己倏地停住了,心头悚然一惊。
如此说法,还叫什么太上忘情?
他会不会……害了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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