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露儿睡的很好,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揉了揉眼睛,身边早已无人。露儿活动了一下儿身子,觉得这肩头背后的红伤仿佛都有愈合的进展,不似昨天那么痛楚难过。
眼见四外无人,鼓足了勇气,她垂头解开了贴身的衣裳,虽然早有预设,可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心头胸下、腋下腰边、雪白身上或浓或稀、斑斑点点都是那吓人的东西。别说旁人,她自己看了都十分想吐。
此时窗外“扑棱”了一声。露儿惊慌回头,只见几只斑斓翠色的小鸟,并排站在窗台上,各个瞪大眼睛,满眼惊骇地看着自己,更有一只“扑棱棱”地侧歪着挣扎飞上来,仿佛是吓得掉到地上去了。
露儿虽小,也能看出这几只小鸟身上妖气淡淡,想自己堂堂天界小仙女,竟然丑到吓坏了妖怪!露儿匆匆掩上衣襟,趴在枕上,忍不住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为首一只斑斓罗雀回首“啾啾”,仿佛是呵斥同伴,然后它“扑棱棱”地飞到露儿肩上,舒展翅膀,摸她鬓边,约略是在安慰这个善良可怜的小仙女。
许是听到露儿哭,润玉快步推门而入,他蹲到她眼前,很是关切:“怎么了?身上难过么?”
露儿抽抽鼻子摇摇头,回头看窗台,那些翠色小鸟却一概都不见了。润玉随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笑了笑:“小小妖类。不足挂齿。你要是不喜欢,我就……”
露儿摇头,轻声嗫嚅:“不。不怪它们。是我丑。”
润玉黯然了一下儿,抬起头:“既然醒了,就起来吧。大哥哥给你治病好不好?”
露儿看着润玉今日气色不错,高兴地一蹦从床上跳了下来,满脸期待地站在润玉面前。
润玉蹙眉:“穿鞋!”
露儿点点头,“哦”了一声,理直气壮地朝着润玉伸出一只雪白的脚。
屋内一大一小,互相瞪了好一会儿,润玉才明白过来:“你……要我给你穿鞋?”
露儿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是啊。何况这鞋太大了,我自己穿不好。”
润玉无奈,蹲下给仙子穿鞋,一边系带子一边问:“不知仙子平素是怎么穿鞋的?”
露儿说:“仙侍帮忙。”
润玉一边帮她系衣服带子一边问:“着衣呢?”
露儿说:“仙侍服侍。”
润玉随手变出把梳子问:“梳头呢?”
两人异口同声:“仙侍!”
随手帮露儿编个辫子,他有意难她,于是笑笑地问:“等露儿长大成亲了呢?谁做?”
露儿略微腼腆,还是据实以告:“有陪嫁仙姬啊。”
润玉语塞,顿觉别开生面,原来太巳仙人家的女儿如此娇生惯养!
想想不对,他又问:“那你日后去天庭服役,该当如何?”
露儿歪头想想:“想我家在天庭为官日久,只要爹爹与天帝说一声,还用得着我去哪个宫里洒扫做活儿、斟茶倒水么……”话说到这里,她倏地住口,自己蹙眉,好像想到了什么……
润玉不想扰她思绪,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他也没想到:原来自己默认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上元仙子,都长到这么大了,还是事事要人服侍的一朵娇花。
他可真是活生生把小姐挤兑成了丫鬟,还懵然不知觉得本该如此,当真可恶。
察觉到气氛尴尬异样,露儿勉强笑了笑,她揉揉脑门儿:“大概……睡多了……脑子里总冒出来些乱七八糟的景象……”说到这儿,她犹疑地说:“古怪……我好像……梦到了自己给你端茶……大哥哥,我以前见过你么?”
润玉不答,轻轻地携了她的手向外走去,顾左右而言他:“你看,我修好了房顶!”
今日露儿贪睡,润玉可算有了功夫收拾房子,他不但以仙法暂葺了房顶,还在堂屋布置了简单的家具,陈设一类璇玑宫的素净风格,连边上的小小厢房,都让他改成邝露最爱盘桓的璇玑宫书房布置。如是展布,润玉有几分得意,十拿九稳,邝露醒来必定喜欢!
谁知,露儿不看陈设,不理书房,只牵了牵他的衣角,娇怯怯地说:“大哥哥,我饿……”
润玉大窘。
天帝怎能想到院内还需厨房?
他可是……真不会带孩子过日子……
露儿此言一出,不但润玉满脸通红,连窗外“叽叽喳喳”的一排小鸟,也几乎笑疯了过去。
润玉刚要翻脸,露儿拉了拉他衣角,摇摇头。
许是估量屋子里的仙人都不难相处,为首小鸟壮了胆子展翅飞入,羽毛一转,化作人形,正是罗雀。
露儿已想不起罗雀是何许妖也,只觉得自己面貌丑陋,自惭形秽,滴溜溜地转到润玉身后,不肯出来。
罗雀见怪不怪,笑盈盈地朝润玉行个礼:“这位仙人,怎么还没带仙子离开?这穷乡僻壤的,有何留恋?”
润玉微微沉吟,以他的修为,修整两日,等露儿恢复一些,带着她硬闯雷阵,重返天庭并非不可。可是一则露儿劫难未满,就算天帝也不宜强行出手干预。二则露儿病势古怪,女儿家爱美,把露儿带回去,难免被家人仙侍看到,她也不愿。三么……这孩子偏偏这时候招惹了后土娘娘、强夺她的侍女。那日后土娘娘直拜璇玑宫,说好听是伤了天帝座下仙子前来谢罪,究其本质,不就是来告状么?此事细论,曲在邝露,若是寻常时候,天帝自可妆模作样让上元仙子去宫门罚跪,只待邝露双膝着地给人见了,便算昭告天下、小惩大诫。
何况上元仙子私自下凡,说来也是不大不小的罪过,总要交代一二,才能敷衍天规。
可是现在的露儿……哪行……
于是润玉干脆打定主意,一动不如一静,陪着露儿过了劫数,治了伤病再回去好了。
他这两天细细回忆往年所阅典籍:自来,仙子星宿渡劫六六三十六日;真神灵官七七四十九日;上神天帝九九八十一日。
大概他俩至多在人间勾留月余就可功德圆满,又何必急于一时?
自然,这些事不必说与罗雀知道。
润玉不答反问:“你是如何进来的?难道不怕天雷?”
罗雀笑吟吟地说:“小妖窥伺仙家和仙子已有两日,默查只要仙子不越雷池,天雷子时盛,午时息。此刻天光正午,仙家结界也并非为了防备小妖所设,所以不揣前来探望仙子。不知她的伤可好些了?”说到这里,罗雀看向润玉身后的露儿,倒是忧形于色。
润玉默查这小妖不是惺惺作态,淡淡点头:“她……好了许多……”说着牵了露儿的手,想把她从身后唤出来。谁知露儿不要,死死地拉着他的衣襟,真像个小孩儿了。
虽看不到脸,罗雀看看露儿一身装扮:纯白中衣宽宽大大,腰上勉强系着润玉的丝绦,鞋也不合脚。这样打扮的仙女简直有趣!这可怜的小仙女只跟这位仙人过了两天,已和那日救她姻缘的美丽仙子云泥之别,快混成花子了。罗雀是捂住了嘴,才没笑出牙来。
心领神会这妖类所思所想,天帝润玉些微窘迫。
罗雀随手一招,同来的小鸟衔来一个包袱。罗雀向那小小包袱吹了口气儿,包袱迎风就长,顷刻变成个最讲究的闺秀衣包,打开一看,衣服鞋袜分毫不缺,更体贴的是还有一定白纱遮颜的女帽。罗雀取了绣花纱帽在露儿身边一晃,笑吟吟地问:“小仙子,要不要和姐姐去里间换衣裳?”
露儿想了想,终于从润玉身后慢慢地钻了出来。
待露儿被罗雀打扮完毕,堂屋中已被几只鸟雀妖精摆了简单的吃食出来。
看润玉点头许可,露儿一声欢呼,吃得津津有味。
润玉平生见惯美丽仙姬,露儿容貌如何他并不在意。不过今日露儿换上了合身的衣裳鞋袜,果然焕然一新。纱帽垂垂,不碍饮食,露儿难得坦然地行动坐卧,看她高兴的样子,润玉也就跟着高兴了起来。
他恍然大悟:原来……女孩儿要哄的……
他点手叫了罗雀过来,随手拔了头上一支玉簪给她,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罗雀虽然不知眼前这位神道的底细,不过察言观色,必然是个绝佳精彩的人物,所以微笑一揖:“敢不从命?”
她扭头一转,化身斑斓小鸟,带领同伴,向人间急急飞去了。
露儿十分好奇:“大哥哥,你要她们去做什么了?”
润玉笑而不答,喂了一勺甜粥给露儿:“不是饿了吗?快吃。”
露儿一怔:“隔着帽子,你是如何喂给我的?”
这回润玉“噗嗤”笑了:“大哥哥虽然傻乎乎的,好歹是个神仙!”说着他又喂了她一勺甜粥:“待会儿治了伤,你就去自己修炼。别在人间给咱们神仙丢了脸。”
露儿乖巧点头,回身自小屉里取了块帕子擦嘴。罗帕沾唇,她却倏地怔住了:“我怎知这里放着罗帕?”
润玉垂头不语,心道:自然是因为这里的布置和璇玑宫差相仿佛。你熟惯了的。
治病的时候,润玉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先帮露儿点去脸面上的花瓣要她开心,脏腑之疾他日日以灵力回护,当不急切。露儿嘴上不说,脸上却是笑吟吟的。
如是几日,悉心拔除,露儿脸上的花瓣虽非尽去,也剩零星装点,这一番仙面桃花,居然有种诡异之美,却是润玉始料未及。露儿虽小,只要不是大事惹她,性格柔和已可初见。她额上桃花一点,润玉随口说了句好俏皮,露儿就不让他点了。
她小嘴极甜:“大哥哥说好看,那就留着它。”
润玉想想她脏腑身上桃花还多,不急这一朵,于是点头答应。都是疗伤,想当初就算付出一半天命仙寿,还与锦觅弄成那般仇人相对,虽说也有自作其孽,难免让人心寒。如今露儿对他百依百顺,言必含笑,事必允从,真让润玉心头春暖,顿觉今是而昨非。
那日傍晚罗雀飞回,不但带了吃食米面,还为露儿带了人间最时兴的簪环首饰。因怯雷电,罗雀飞来即返。润玉心血来潮,把玩露儿的首饰,只觉得闺阁爱物,各个有趣。他新奇地想给露儿夤夜梳妆,一一试过,才算尽兴。
在露儿看,仿佛她是大哥哥的布娃娃,置了新鲜行头,迫不及待要将她妆饰起来,才算有趣,竟然一时都等不得了。(双十一,天帝剁手,拆快递ING)
露儿生性柔顺,这会儿只剩好笑:“大哥哥可还记得,家里是没有灯的?平素要我早睡就算了,如今你要我秉烛梳妆,烛在哪里?不如我变给你看?你瞧我的仙法可有长进?”
润玉慨然一笑,指着窗外:“难得雷电照亮。如此天光,不用可惜。”
露儿“噗嗤”笑了出来:“亏你想得出!”
是夜,窗外波谲云诡,雷电灼灼;室内公子红妆,对镜画眉。竟然也颇得意趣。
颤巍巍插上一只凤钗,露儿悠悠看着窗外刀剑肃杀,再看看镜中朱颜,不由微笑:“和大哥哥在一起,露儿就什么都不怕。”说着她轻轻侧脸,在润玉的臂上爱娇地蹭了蹭。
窗外有炽烈电光闪过,拿着牙梳的润玉,却自镜中看出些许端倪:不过几日功夫,露儿的神情身体,仿佛都长大了些。
她在长大。
她在恢复。
再几日,她大概……就会想到自己是谁……
润玉抿了抿嘴。
在那雷电交攻之日,天帝指尖荧光吞吐,对了露儿的后脑,将进未进,两可之间。润玉知道:只要他二指戳下,她便永远想不起那千年孤寂的伤心日月;永远想不起曾眼睁睁看着自己对另外一位仙子求而不得;她就永远这般小羊羔似地缠着自己……叫他大哥哥……
美则美矣,然而,那还是邝露么?
润玉闭上了眼睛。
天雷烈烈,电闪熠熠。
天帝的指尖终于碰触上了露儿后脑长发,不过,他只是为她簪上了一朵灼灼桃花。
电光照处,妖异幼女,漆黑长发、雪白脸面、朱红丹唇、桃花辉映。
真有千般乖巧,百种柔顺,如新白纸,凭泼墨写。
以至于他竟然疑惑:究竟是是她的形影入镜,还是镜子幻化她的形容样貌,来到他千年孤寂的身边?
此事不可细思,细思即是万箭攒心。
润玉只愿记得:那晚,他的露儿,很美、很妖、很合他心意。
是日天官占卜,得本卦。
上艮下坎,山下出泉,蒙童求我,前路有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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