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番外之人鱼姬--7 托孤

那晚，白帝少昊忙足整宿。玲珑遍体鳞伤，命在一线，今夜之前，她还有挂碍，为一双弟弟苦苦熬刑。自从知道那些不忍淬睹，不堪与闻的噩耗，玲珑已将生机断绝，自暴自弃，纵然赤身被个男子抱着，也心头无波，全当自己已死。

少昊使尽浑身解数，将随身的灵丹悉数糊在玲珑身上伤处，却还不够。看看玲珑周身渗血，他又撕了自己中衣给她裹伤。无奈玲珑伤处太多，少昊几乎把中衣全部撕碎，自己弄了个光膀子，才堪堪把她包扎完毕。

玲珑受伤已久，生死置之度外，他愿意包就由着他包，他喜欢治就让他治。她也不道谢，也不拦阻，只比尸体多一口气。少昊从没见过这样的伤患，她自己就不要活了，看你还如何救？有两次，眼见着玲珑身上疼痛疲惫，她索性连气都不要喘了。还好少昊及时发现，给她渡气才救了过来。

如是一夜，少昊目不交睫地抱着玲珑，才成全这小公主看到了旭日东升。然而那又如何？她依旧是不想活了。身病好治，心病难医。怀抱佳人，少昊简直要活活愁死。

少昊有心劝慰，可想想玲珑父母亲人全族被灭，她小小女孩儿月前还是天之娇女人鱼公主，现在孤苦伶仃皮开肉绽，你还要她如何想得开？这番为难又与当年开解清露上神迥然不同，即便想劝也无从开口措辞，想着她天塌地陷的苦楚悲伤，少昊自己都要热泪盈眶。

那时人间，乍暖还寒。

玲珑失血太多，浑身发冷，牙关战战，在少昊怀中缩成一团。她现在似已无羞无赧，只想死前舒服一些，完全不把自己当做是条性命。

少昊无法，只好贴肉抱她，以体温相渥，只是如此被她连累，就更出不去樊笼了。

唉，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想到这一句火烧眉毛顾眼下，少昊不由想起那一年在长留，他与颛顼去看戏，台上那旦咿咿呀呀，眉目含情：“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想到这里，他摇摇怀中玲珑：“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玲珑，玲珑。你需好好活下去才是啊……”

玲珑闭目不语，良久，眼中垂下泪来，只是任性摇头。

正在少昊发愁的时候，忽听洞穴门口些微动静。少昊挑眉，单手召出少阳钺正要应敌，却看天帝负手站在笼外，歪头看着他俩，双眉挑得好高，真有一番欲言又止。

少昊循着陛下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下去：只见自己赤膊上身，玲珑勉强被他外衣包着，鱼尾不知什么时候变回白皙玉腿露在袍外，显然也是衣衫零落……更别提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一宿，公主雪白香腮都印了他胸前金佩的印子。

少昊无端有种被陛下捉奸在房的尴尬耻感，也是，笼外的陛下……怎说都是公主哥哥……这个狼狈情态，也难怪她娘家人挑理……

不是！！！他好心救人，为什么娘家人会挑理？！

白帝气得想要掀桌：“陛下休要如此看我！小臣只是救人而已！”

润玉似是恍然大悟：“哦！爱卿是救人啊！对对对！自然是救人！看着就像救人！简直跟救人一模一样！唉，你干嘛如此看我？是怪本座来晚了，让爱卿……”垂头想一想，天帝悄声问道：“爱卿啊，你到底是嫌本座来晚了，还是来早了？还是干脆盼本座别来？”

少昊百口莫辩，气得要哭：“陛下倒是既来之则安之，难道不放微臣和公主出来么？”

润玉慨然点头：“我还道白帝不想出来。”说着顺手一指，牢门向内洞开。

少昊目瞪口呆：“怎么如此简单？”

润玉尴尬忍笑：“我鳞族囚门需从外面开启。少昊啊，你这一宿大概都推反了……”

少昊满面羞惭，几欲寻死，他将怀中玲珑一把塞到润玉怀里，扭头就走：“陛下！臣辞官不做！这就家去了！”

润玉忍俊不禁：“回来！”

少昊赧然止步。

润玉看看怀中似在昏睡的玲珑，面色沉重，口中宣谕：“白帝听了，人鱼公主逢大不幸，重伤难愈，本座听闻长留女医岐黄高明，白帝少昊丹药无双……你这就将本座这妹妹带去长留休养生息，好好回护，务必给人鱼留下一线血脉。为人鱼雪恨之事，本座自然一力承当。”说到这里他垂头看看，怀中玲珑睫毛不住抖动，显是醒着，润玉心头一动，加重口气：“少昊，倘若玲珑公主有个好歹，本座削你仙籍，要你偿命！”

少昊“啊”了一声，满腹冤屈：“凭什么啊？！陛下不找那虺算账，干嘛赖上微臣？”

润玉心血上涌，真想一脚踹死他，寻思：无怪如此英俊郎君还是混成单身之狗，当真活该！

那边少昊看天帝脸色不善，只好接旨。他以一脸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尽忠尽孝，无话可说的架势给润玉下跪，惨然叩首，双目含泪：“微臣遵旨。”

润玉心下恻然：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看来此人注定孤生，原和相貌家世半点扯不上关系……可怜啊可怜……

那日，天帝预备了富丽航船，送少昊与玲珑回长留去。船上已备了仙侍、药饵，也有柔软床榻，润玉冷眼看着少昊将玲珑悉心安置，百般照顾，心头忽而稍安。他向少昊招一招手，两人并肩在船头立了一忽儿，瞧江水横流，浩浩汤汤，无可断绝，如同宿命，滚滚向前，回头无计，各自都心生了一段感慨。

良久，少昊问道：“陛下可是已将娘娘和太子送回天宫，这才回来寻小臣的？”

天帝颔首：“嗯。露儿似是动了胎气，身子不适。素节到底还小，一场群架打下来，累得睡了。那虺又不曾杀死。你也迟迟不归，本座自然先护他们母子周全离开。”说到这里，润玉挑眉浅笑：“忍到这般时刻才问露儿……白帝也变得有城府了许多……”

少昊也笑：“少主，此刻，我唤你一声少主，不以君臣论理，少主当知道，我与娘娘……只是知己……你实不必如此防我……”

润玉点点头，眼睛只看江水，仿佛出神：“我亦知是如此……不过……我总是忍不住……少昊……我不似你和露儿从小就被万般宠爱……天大地大，我却只有她了……不，我从来就只有她……”

少昊默默一会儿：“陛下将公主送入长留，难道是为了绝我对娘娘心思？陛下多虑了……”

良久，润玉垂首：“此事是我欠你人情。只是本座不能将玲珑带回宫去。”看少昊不解的眼神，润玉略微顿一顿：“想本座继位之初，天下水族便上书要本座迎娶水族女子为后为妃，亲上加亲，以为荣耀，以表忠诚。当日……刚刚及笄的玲珑也在备选名单之内……本座太上忘情，一个不娶也就算了，如今既然立了天后，再将玲珑接入宫中，只怕臣下颇多猜想。”

少昊摇头笑叹：“当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美人也都是陛下的……”

润玉苦笑一声：“千年之前，我亦发过如此感慨，为何天下好事都是旭凤的？”

少昊悚然：“微臣没有僭越之心。”

润玉微笑摇头表示自己并无此意，说到这里，他长叹道：“你当这美人是好得的么？本座收下鱼美人，也必接下复兴人鱼一族的担子。北海人鱼身死族灭，散落各处的人鱼耆宿不思如何为同族报仇，却恨不得本座立刻纳玲珑为内宠，以天庭重兵为人鱼收复失地，然后再为北海鱼王立个旁支亲贵，承嗣统序，则他们要争的也就是个花落谁家了。呵呵，想得倒美！本座的这般臣子族人啊……临事袖手的多，把本座往前推的能耐各个都是世外高人……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人鱼之事，我怎会坐视？你且看着，本座这次回朝，那般老仙定然七嘴八舌，于北海归属扯出无限闲话。可见我天庭树高悲风，她那北海水扬其波，实在不是清净养伤之处，倒不如你长留风水养人……何况……再几个月露儿就要临盆，她这次下凡屡涉刀剑之险，惊了龙儿，我看她回宫之后，精神极差，也实难再看顾这个遍体鳞伤的小公主。不若白帝且为本座护好玲珑，日后本座定保她继任人鱼女主，本座相信，这才是她父亲心愿。人鱼王位万不可便宜了那帮小人去，我是信你才将妹妹托付给你……这是你我君臣私话，不可外传……”

少昊肃然点头：“陛下所托，敢不从命。”

那日，湛蓝天光甚好，江中碧水也清，少昊看身边雪衣陛下，负手望天，人美如玉，这人与他这名字简直相称极了。不过陛下心思深不可测，也如这滚滚江水一般，瞬息万变，让人猜测不透。想陛下年纪不大，已坐上琼楼高层，经历绝多风雨，做个孤家寡人，被世人指望算计，也是可怜。

然，万马军中，他毕竟帮自己挡下了那必杀的一剑……

想到这里，少昊不禁心头血涌，他慨然说道：“陛下，为人鱼报仇之事，臣愿助一臂之力！”

润玉似是吃惊，他回头将少昊上下打量一遍：“汝非水类，更与鳞族无亲无故……”

少昊微微挑眉，言辞恳切：“吾乃陛下臣子。”

润玉愣了愣，眉宇间有些感动：“也好。少昊可先将玲珑顾好。其余你我从长计议。”

少昊双手抱拳：“陛下放心。微臣定然护得公主万全。”

临去之前，润玉附在少昊耳边嘀咕：“这个妹妹本座亦是初次与她相见，不知玲珑脾气如何。然女孩儿心软，总是不错。本座适才传旨，将你的性命与她捆在一起，料想玲珑从此不会寻死觅活了。你需体会本座苦心。将来你与本座一起办事时候还长，白帝日夕羡慕天后雍容聪慧，可你只知傻看着本座，还能将本座看成个美娇娘么？白帝明明比天后还大些，当年的心机城府去了哪里？怪不得露儿如今只拿你做兄弟瞧……。”

少昊赧然挠头，语调甚谦：“姐夫说的是……”

天帝哭笑不得，拂袖而去：“白帝倘将这些用在本座身上的油嘴滑舌去劝玲珑，何愁唤不起小公主求生之心？”

少昊望着陛下远去的背影，心中苦涩：果然疏不间亲，娘娘居然将这等玩话都与陛下说了，怪不得陛下不待见我。

宝船缓缓开动，滑过江心之水，随即无痕。

白帝独立船头，心思百转：按照陛下的意思，玲珑即是北海女主，身份尊贵，几与当日清露上神差相仿佛。唉，想他长留，风水倒好，眼见着又出一位女王，当真或跃在渊。如今天后宠擅专房，舱内这位美人恐无椒房之想，不过……这也难说……

还有那虺……那日他和天帝又探过虺洞，一无所获，可见已经溜之大吉。那么他将重伤垂死的玲珑扔到他怀内，也许只是故布疑阵的一招缓兵之计？此物已得了几乎北海全族的内丹，若要由着他修炼大成，可真是养痈贻患。不过如今要寻得此妖方位，确需大费周章。再过几月，天后娘娘即将分娩，按照规矩，若非绝大灾祸，龙子诞生之前，天庭不动兵戈，以为龙嗣祈福。又听说天后娘娘此番下凡，动了胎气，那么想来陛下这些日子，心思也未必全在这事上……

回头再想，说起来北海人鱼遭逢这等惨祸，总还是与当初他召方炼药，邝露擅闯天门的前尘往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如今照料玲珑……那还真是理所应当，因果不灭……

如是船行两日，少昊日夜警惕，只怕那虺趁乱再来劫走玲珑，好在倒还平安无事。只是玲珑公主，不饮不食，形如槁木，任凭仙姬侍儿百般哄劝，全不见效，竟然还是一心求死。

少昊路过她的舱房，见仙侍又将肴馔原样端出，不免询问：“公主可醒来了么？”

那仙侍面色忧愁，端了药膳给少昊看：“公主醒是醒了，但是不吃不喝，不用医药，终日伏在舷窗边啼哭，劝也无用。”

少昊想了想，接过药膳，推门走入玲珑卧房。

玲珑上船之前，已被天医星诊治过一番，除了肩下两道红绳，法术难除，其余伤处已被妥善医治。此刻精神好了许多。她慢慢回头，见是少昊，也不说话，依旧回身伏在舷窗之边，凝神看着江水东去，眼泪又掉了下来，点点清泪，化成珍珠。

少昊心中叹气，如此哭法，走不多远，小公主哭出的珍珠却好再买条船了。得亏陛下将公主托付他这富贵公子，倘若换个财迷的，日日怄她哭泣，发家致富那是指日可待！

不过这小小人鱼，伶仃肩胛，不住抽动，只看着就好不可怜，谁又忍心怄她哭呢？

少昊叹口气：“公主殿下为何不吃东西？陛下那日的言语你可听到了？”

玲珑头也不回，声音微哽：“不就是让我随你去长留么？我与你无亲无故，去那里做什么？”

少昊轻轻拽她胳膊，强她与自己对视：“你我都是陛下臣子，怎说无亲无故？去做什么？当然是去养伤治病！公主不吃不喝，伤怎能好？陛下可是说了，你有个好歹，拿孤是问。”说着一勺肉粥喂到她的嘴边，虎着俊脸：“吃了它！”

玲珑别过脸：“陛下随口说的，你是他的重臣，我要寻死，他不会怪你。”

少昊冷哼：“公主此刻身在去长留船上，倘若绝食，必然死在长留，孤是长留白帝，如何不担责任？想孤年纪轻轻做了白帝上神，不服者众，你要死在我家，天下水族，哪个不会趁机参劾？孤至少连降三级！那才叫神仙难救！看什么看？吃！”

玲珑恍惚听他说的有理，还真吃了一口。

少昊脸色少霁：“孤竟不知道公主为何不吃不喝？”

玲珑眼圈一红，泪水噗簌簌地掉：“我……我父母……我弟弟……我族人……都死了……难道你不知道么？”

少昊叹口气，为她擦擦眼泪：“孤知道，他们都被害死了。”

玲珑公主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出来：“我不要孤孤零零地在世间独活！我要去和爹爹娘亲弟弟们在一起！他们定然都在阴间等我团聚！这世上已无人疼我！我还活着作甚？”

此言甚悲，少昊听着都眼圈一红，不过他硬了心冷笑道：“我若是灭你族类的凶手，听了公主这话，当不知道有多高兴！”

玲珑一怔，居然止住悲声，愣愣看着少昊，眼泪还是“噗簌簌”地止不住地掉下来。

少昊狠下心肠不给她擦泪，言语森森：“玲珑既为人鱼公主，难道不知这世上还有四个大字叫做‘报仇雪恨’么？想那妖魔杀你父母，诛你族类，烹你兄弟，血海深仇，难道就此算了？！你爹娘生你一副好皮相，难道只能做个受人疼爱的人偶摆设？公主自幼受族人供养，自然也该领公主职责，如今大事出了，难道只会啼哭？你如何对得住列祖列宗？如何对得住死去同伴？少昊不才，也是一方神主，倘我是你，定然不会如此寻死觅活，没有出息！”

玲珑自从获救，人人对她战战兢兢地捧着哄着，唯恐一句话戳了她的伤心处，如今被这素日言语温存的长留白帝劈头盖脸一顿数落，登时连哭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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