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这不吃不喝的人鱼公主自被白帝疾言厉色骂了一顿,那日居然乖乖地被少昊喂下一大碗粥,听仙侍说下午换药的时候都驯顺了许多。
其时天边锦色大鸟飞来,翩然落地化作个红衣仙侍,来的却是天后娘娘身边的侍儿青鸟。少昊挑眉,只当天后娘娘寻他有事,谁知青鸟捎来的是天帝密札。少昊拿回舱房,展开来看:此札并非手谕,却是两封抄件:一是新任魔君上表向陛下谢罪。想昔日陛下抱病远征魔界虽然大胜,但功成之时,他已然病重,无力再有太多展布,六界有序,天帝又不可一举荡平魔族,只好为魔界仓促立个懦弱之主,为他不生事端。谁知此君太过懦弱,竟然无力约束下属,以至魔界将领与妖勾结,占了人鱼宫殿,他还懵然不知……信件结尾,一番请罪之余,魔君居然束手无策……叩首求天帝发落……
读到这里,少昊大摇其头,可知做天帝也难,属下聪明绝顶的又要防他叛乱,属下羸弱老实的又压不住阵脚,究其根本,“能”员固然不多,一个“忠”字更加难得。无奈人心易变,一日“忠”易,而一世“忠”难……也别怪陛下心烦……总是他做天帝的时间还短,自己的心腹不够吧……那么陛下如今派青鸟来给自己看如许抄件,当可视为青眼……想长留地处偏远,本是外藩,他年纪轻轻能有如许地位,陛下也算待他不薄……
少昊又看第二封抄件,果然陛下算无遗策:南海龙王奏请陛下纳玲珑为妃,起兵为人鱼报仇。少昊掩卷,心道:甚狠!纳妃、起兵,全然不顾天庭珍重龙嗣的规矩。将天后娘娘和她腹中龙子视为无物!要将鳞族美女送入后宫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了!南海龙王要是心里真存了对玲珑的回护之心,干嘛不见他派一兵一卒出来助阵杀敌,夺回人鱼宫?
少昊垂头再看:只见下面有一行天帝批驳申斥:公主族丧,孝期不满,如何议婚?十分昏聩。
他起初一笑,忽而又敛了笑容。陛下并未坚辞,只说时候未到……再想先帝太微勾连各界女子,闹得天庭不宁,可说无能至极!然也有往届天帝广收姬妾以结亲六界,四海八荒,如臂使指,传为美谈。陛下如今所欠的,不就是这个么……若“忠”字难得,则“亲”字也可替代一二……
少昊转念,又想太巳仙人曾经说过:“纵使陛下他日另纳美妾,以天后的胸襟智慧也必然可以统帅六宫。东朝已立,她有何惧?”少昊微微叹息,这太巳仙人自己就是娇妻美妾,于这一段事情,当真狗嘴难出象牙。
看完这两件文书,少昊依着陛下的吩咐,将布帛付之一炬。前来下书的青鸟松一口气,施礼道:“如是,小妖的差事就算完了。向白帝告辞。”
少昊想一想,问道:“陛下最近可有什么旨意么?娘娘安好?”
青鸟些微蹙眉:“娘娘在下界动了胎气,回宫即辗转不安,很让陛下操心。哦,也不知陛下想到了什么,让织女做了一百件红色袍子发给我们,此刻璇玑宫中红彤彤一片,不知道的还当他又要大婚了一般。罗雀姐姐请教陛下,陛下只淡淡回了‘不扎眼’三个字。当真古怪!”
少昊心头一跳,问道:“如此姹紫嫣红的,天后娘娘怎么说?”
青鸟摇头:“娘娘也得了陛下赏赐的正红霞锦,不过碍着身孕懒得裁剪,说以后再做罢。她是陛下正室,原该穿红,不过又没有着粉侧室,原也无需如此郑重……哎呀,娘娘最近身子着实不适,懒洋洋的,跟她说什么都急不起来。白帝若没别的吩咐?我就回去伺候了。”
少昊脸色变了变,他嘱咐青鸟:“回复陛下,小臣明白陛下苦心。”略一斟酌,还是加一句:“好生服侍你家娘娘。”
青鸟施礼而退。
自此,少昊打定个主意,于这位玲珑公主相处还需守着分寸,譬如那日解衣相救,虽然事急从权,以后还是能免则免吧。天威难测,陛下也有诸多不得已,思一及此,心头郁郁。
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白帝的主意还没拿到晚上,即有仙侍匆匆来报:“公主又不吃饭了!”
少昊长叹一声,匆匆向玲珑舱室走去,十分气馁:怎的陛下的美人各个都要孤来哄劝?到底是谁在替他职掌后宫啊?如是说来还是那虺仗义些,说算计孤的儿子就算计孤的儿子……嗨……孤这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推门而入那个精美舱室,少昊见玲珑正依在被上默默看着窗外。她如今换了一身重孝,去了粉红淡蓝、素白一身,越发显得冰肌玉骨,眉目如画,雪堆个仙。
面对如此佳人,少昊忽而心中一恸,陛下如此,玲珑亦如此,他们水系神仙,眉目身量之间都有种近乎凄厉的清丽绝俗,美则美矣,这等精雕细琢的眉目总是剔透太过,有道是强极则辱,慧极必伤。是以他们一蹙眉,世间万物的心都会跟着颤一颤。
摇摇脑袋,少昊简直无从想象:倘若玲珑成了陛下天妃,那等针尖对麦芒的两张秀丽面孔,只看着就活脱不祥之兆!
玲珑怔了怔,奇道:“你……这等看着我做什么?”
少昊脱口而出:“你与你哥哥不配!”
玲珑茫然不解:“白帝在说什么?”
少昊百忙之中,忽出急智:“孤是说,难道你还等着人喂?!”说着他端起碗,送一大勺肉粥喂到玲珑嘴里,赌气似地:“小公主怎又不吃饭了??”
这一勺实在太满,玲珑险被噎到,不过她还是乖乖咽下去了,无奈满脸困扰:“我胳膊抬不起来了……端不得碗……”
少昊气结,又喂她一大口:“不能使唤仙侍喂你吃么?”
这次有了防备,玲珑张口努力吞下粥去,才怯生生地说:“我还道此间大事是为何我胳膊动不得了……”
少昊气馁地揉了揉脑门子:“公主说得对!”他自遇玲珑,万事皆乱,简直呆到撞了南墙!想白帝风流倜傥,言辞便给,便是当年对着天后娘娘也挥洒自如,谈笑风生,怎地对着这个小公主蠢得像块木头?着实奇了!
少昊强打精神,软语问道:“公主为何胳膊动不得了?”
谁知那厢玲珑张了口,却没说话,小鸟似地等着他喂第三勺,看来是饿了……
少昊哭笑不得,只好先把她喂饱,吃完一碗,还帮她擦擦嘴才算作罢。
吃饱了饭,玲珑脸上多了些血色,瞧着也没刚才那般吹弹即碎了。她左右看看自己肩头,示意少昊拨开她的衣衫检视伤口,这一番以目支人的颐指气使,若非从小就是金枝玉叶还真做不来。
不过少昊手指触到玲珑衣襟的时候,些微踌躇了一下儿。
玲珑蹙眉:“在虺洞的时候你不是已经……快些吧,我不舒服。”
少昊瞪她一眼:“那天之事,关乎公主名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玲珑不可随口说出。”
玲珑天真接口:“陛下也知。”
少昊几乎一头撞到船舱上:“公主是真不怕陛下杀了小臣。”
玲珑不解:“陛下哥哥说了,这一路玲珑哪里不如意就找白帝帮忙,此乃圣旨。白帝遵旨,陛下如何会杀你?你快点帮我瞧瞧,真是越来越痛了。”
少昊咬牙掀开玲珑上衣,只见肩胛之下一对蝴蝶红线越显粗壮,双翅抖抖,似是展翅欲飞,精神以极,怪不得玲珑双臂酸麻,提不起力气。他陡然一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玲珑垂头想想,讷讷:“今日午间……”
少昊倏地长身立起:“那虺来了!”
大江之中,忽而飞起万道水剑!
旋即,一对赤红色的少阳双钺,冲天而起,烈焰蒸腾,直插江中!
江水滚滚,恍若沸腾!
大船左右摇摆,一众仙侍东倒西歪。
玲珑体弱,被晃得几乎从榻上摔下来,她刚来得及惊呼半声,旋即被揽入了一个坚实怀内,他带她一飞冲天,还在她耳边温存安慰:“公主不要怕。船翻了孤带公主飞回去。定然不会让你溺水。”
玲珑张嘴欲笑:“你可见过淹死的人鱼?”
然,她终于没将此话说出口,飘零月余,危难时刻……终于有人救她一救……
哪怕这傻子忧心鱼儿淹死。
唉……他这样……多好啊……
那日之虺,没有占到便宜,不曾掳走玲珑,就此消声灭迹。
那日之后,少昊便在玲珑室外搭了一榻,日夜守护。
他依旧亲手喂她吃饭,如是慢慢摸索,少昊终于明白小公主的嘴有多秀气,譬如一勺肉糜,不可装满,装满了她会噎到。这些琐事,仙侍只怕留心不到。唉……也不知翌日陛下能不能留意到?想陛下万年孤苦,心中情爱有限,如今他满心都是天后娘娘,怜惜又能分给玲珑多少呢?哎,做仙……亦苦……
船到长留,与昔日上元仙子居住留仙馆不同,玲珑公主被少昊迎入帝宫,安置富丽别院,也有仙姬服侍,也有女医照料。玲珑眼波过处,室内陈设,珍珠彩贝、珊瑚玳瑁、砗磲生光。此处竟是长留深海,他乡故乡。想到此处,玲珑双目一红,几乎又要掉下泪来。
少昊却对她殷殷笑道:“公主莫哭,孤甚富贵,实不需人鱼添宝。公主倘若在孤的府邸日日哭泣,不知道的还当孤是图了人鱼热泪方才留下公主。公主不要连累了孤的名声,让天界觉得孤是个小气之人。”
玲珑闻言,破涕为笑。
少昊顿一顿:“公主肩头蝴蝶,久留是病,孤与女医商量过了,自然有法子拔除,到时候孤自然为公主护法,公主不要担心。”
玲珑心头感动,敛衽一礼:“多谢白帝。”
少昊轻轻将她搀扶起来,笑容略涩:“公主莫要客气,此乃你哥哥托付,孤……定然将公主好好地交给陛下就是了……玲珑放心……翌日……嗯,纵然陛下照料不到……天后娘娘也不是难以相处之人……”
玲珑闻听此言,心中升起莫名古怪:陛下还要如何照顾?天后娘娘……为何难以相处?他们莫非有事瞒着我?待要再问,少昊却已一揖离去了。
此人对她,甚是有礼。不过言谈之中,总似哀戚,实在不知是为了什么。
如是多日,锦衣玉食,精心照料,玲珑身上的红伤尽去,肩头两道可恶红绳也被少昊小心剥出。前来送药探看的天界仙人回去复命,说是:“好俊俏的一个北海小公主,在长留如今脱胎换骨似的神采奕奕,长留风水果然养人。堪羡陛下有福啊。咳咳,陛下得此妹妹,十分有福。”
天帝一笑,赏下器物无数,安慰公主孤苦。
次日上朝,天帝当着众臣依依询问玲珑公主近况,有意联合四海成立水军,为人鱼报仇。他总不愿饶了这帮凡事袖手的母族亲戚!要办事大家一起来!陛下最恨尸位素餐的臣子!
谁知那南海龙王竟是安心要把戏唱歪,上书言道:此番北海之乱,全是陛下疏离边陲之故,倘若陛下亲近藩镇,广采好女,一则为亲,一则为质,则垂拱万邦,何愁不定?
此议一出,响应者众,毕竟历来理藩,和亲之利万倍征战,就连太巳仙上都不得不在朝堂上挤出:“附议。”二字,以为敷衍。
天帝冷笑半晌:“说来说去,总是要本座出头了,那还要你们何用?”
这一场朝堂合议不成,君臣不欢而散。
亦有好事的道学大臣,有本启奏天后,道是:“娘娘有孕在身,只怕服侍陛下难以周全,愿娘娘大德,劝谏陛下,娶妃纳妾,也好为陛下绵延子嗣,多得龙种。”
璇玑宫中,天后单手支颐,半卧榻上,凤眼微眯地瞅着那些骈四俪六的奏折,银牙细细,粉面含霜。
罗雀都快吓哭了,一边给她捶腰一边劝道:“娘娘息怒,娘娘别气,为腹内小公主计,娘娘也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娘娘只说如何发落他们,陛下定然给您办。”
邝露眼圈泛红,扭头怒道:“休提那龙!提了我便腹内不适。还不是他惹是生非?”
罗雀怔住,连忙下跪为陛下求情:“娘娘明鉴,此非陛下之过。”
天后屈得心都要翻过来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大臣不肖,如何不是陛下之过?千年之前招惹仙姬,他不也是冠冕堂皇,说什么钦定婚事?如今可好,安稳边陲这样正经八百的话都拿来为纳宠遮掩。上朝理政为国事,后宫宵旰也是为了国事!如此并后匹嫡、两政耦国,圣天子就算朝乾夕惕,无奈季孙之忧,何在颛臾?”
娘娘这书袋掉得猝不及防,罗雀虽嫁了个有学问的丈夫,究竟与学问隔了一层身子,实在接口不得,只好跪着发愣。若非鹦哥在侧可将娘娘懿旨转达圣听,娘娘这番话让罗雀学一遍,她都学不上来。
倒是雀儿来报:“陛下回宫,求见娘娘。”
天后愤而扭头:“不见!让他退下!”
仙侍面面相觑:“娘娘,陛下如何退下?咱们如何拦着陛下回寝宫啊?”
邝露气得流泪:“将他枕头被子扔了出去!天宫恁大,哪里不得栖身?他的重臣说得好,妾有身孕,难以服侍陛下周全!请陛下去周全之处将息!”
鹦哥老实,下跪请旨:“请问娘娘,哪里周全?我们也好为陛下布置。”
天后恚怒:“冷宫正好!”
如是,千年天帝,一朝被贬,打入冷宫,凄清孤寂,此间哀怨,难为人言。
天帝陛下端坐冷宫,下了严旨:“本座今日遭遇,实乃劫数,命该如此,无可怨尤,不过此事实乃天庭机密,谁敢传出一个字,当诛九族!”
一众仙侍,齐声称诺。
天帝那日,冷落长门,看羊车过也,闻花落黄昏,珠帘寂寂,愁背银釭。虽当年做个不被待见的闲散殿下,好歹还有体贴天兵相随相伴,不离不弃。穷润玉一生,何尝如今日这般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此时此刻,独自凄凉,叶闭疏窗,往事残阳。想娘娘温存相待,缠绵椒房,惊春睡重,当时只道是寻常!
好在东宫纯孝,听闻父帝有难,连忙从璇玑宫中赶来相伴。
太子温言抚慰父帝:“父帝莫慌,明日母亲消了气,素节定然为爹爹大大的美言!”小太子信誓旦旦:“昔有沉香救母,今日孩儿如何救不得父帝?儿臣定然要将爹救出冷宫!爹爹放心!”
润玉哭笑不得,将乖儿抱膝上温言问道:“孩儿好意,爹爹心领,好在有你兄妹在,你娘总不会休了爹爹,素节也不用着急……哎?不知今日师傅教了素节什么书?”
素节甚爱读书,向父帝言道:“今日师傅教儿念了人间的《唐书·高祖实录》。”
润玉含笑:“哦?此书佶屈聱牙,素节还小,可听得懂么?”
素节童声朗朗:“刚刚娘亲也如此问我。素节懂得,今日师傅所讲,乃是秦王杀太子一节。”
润玉“哦”了一声,信手将儿子搂得更紧了些,再无言语,似是回忆,无限往事。
素节依在父亲怀里,小手拨弄父亲的玉冠,声音软软:“娘亲今日对儿臣说,儿臣不是建成,亦不是扶苏,爹爹圣明在上,则‘戾太子’之号绝不会加在儿臣身上。”
润玉默默良久,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慨然一笑:“明日回奏你娘,爹爹此番虽冤,却不姓李。让她放心。”
素节欢颜一笑,亲了亲父亲面颊。
太子眉目秀丽绝类天帝,唯聪明和顺的雍雅态度很像他娘。
天界皆言:太子一笑,春绿江南。
是日,太子留宿冷宫,天后娘娘口中说心痛儿子,差人送来点心美食无数。
天帝陛下,父凭子贵,才免饥馑。
是夜,陛下拍着爱子入眠,自己却辗转反侧。
夕殿萤飞,孤灯挑尽。钟鼓迟迟,星河耿耿。似这般鸳鸯瓦冷,繁重霜华,翡翠衾寒,共与谁人?他与天后一日不见,竟似隔绝三秋。
叹息之余,润玉不由生了个念头:不若将那些聒噪大臣杀了算了,譬如人间烽火诸侯,佳人一笑,又有何不妥?
其时,素节择席不安,润玉拍哄儿子几下,瞧着太子睡颜,天帝简直爱到极处,他垂头亲亲儿子俊秀面容,赧然低语:“若非为了殿下社稷,本座才懒得做个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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