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也不知怎的了,邝露看了镜中往事,心头冤屈,本就想哭。如今见了丈夫,更加委屈,眼泪“噗簌簌”地掉下来再止不住,本来心头恚怒,自己和自己赌气说是定然不理这负心人了!此刻却偏偏觉得他怀抱温暖舒适,更兼手脚酸软,那么这片胸膛即是世间最合她哭泣的地方。于是邝露再不抬头,攀着润玉的肩膀呜呜哭了起来。这番哭泣,邝露顾着肚里孩儿,不敢似以前那般对他哭个惊天动地,可是泪眼连绵不绝,抽抽噎噎,更让人心存怜惜。
润玉大惊:“露儿,哪里痛么?哭什么?伤到了哪里?”说着去按她脉息,脉平且滑,似有圆珠滚动,双脉交替,还好尚稳。
邝露哭了好久,才哽咽说出:“妾在陛下镜子中,瞧陛下搂着锦觅仙子甜言蜜语,说什么无妨淡薄,但求长久……好不痴情……那你……你……还理我做什么……”话怕出口,越说越屈,露儿泪流满面,捶他胸口:“陛下干嘛还如此惺惺作态?这就将我娘仨黜了吧……免得龙儿穿红着绿扎了陛下的眼!”
润玉瞠目良久,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哪一年的事!恍惚记得当时冲入桃林旧屋,那面镜子里仿佛是乱七八糟地正有什么幻象,可是他哪里顾得上看那个?掐诀找到露儿才是正经!
如今想来……这虺大逆不道!定当寸剐寸磔!挫骨扬灰!!
润玉还未开口解释,素节蹙眉奇道:“爹爹,锦觅仙子是谁?你干嘛搂着她?她很小吗?”
洞外一道天雷滚过,润玉几番张口待言,却屡屡差点儿嚼了舌头:当真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门边少昊,单手捂嘴,笑到打跌。
润玉蹙眉低斥:“少昊!”
少昊慌忙立正:“至少这回小臣不曾盯着少主看!哈哈哈……”说着,他“咦”了一声:“这妖精家里两口大锅,‘咕嘟咕嘟’,煮得什么?这是炼丹还是做饭?倒也奇了!”
这话不说还好,他话一出口,邝露只觉得胸腹之中翻江倒海,酸水上涌,吐得几乎连气都要喘不上了。
润玉不停地给她捶背,他是鳞族,不用探看,已经隐约感知镬内之物。润玉眉头皱得死紧,给少昊使个眼色。少昊紧走两步,过去查看。
少昊也只看了一眼,嗯,只这一眼他也吐了,少昊炼丹无数,从来没见过这等涂炭生灵的混账做法!
素节奇道:“爹爹,娘亲呕吐是因为肚里有了小妹妹,少昊舅舅因何呕吐?镬里面煮了些什么?”说着踮起小脚向内观望。
少昊连忙蒙了素节的眼睛,将他拉开两步:“这里好脏,不如微臣带小殿下去玩儿吧。”
正在这时,只听斗室之外颤巍巍的一个声音,满是惊恐:“里面……煮了些什么?”
室内之人一齐抬头看去:门口袅娜人影扶墙而立,玲珑公主脸色苍白,嘴角有血溢出。
邝露努力平复呼吸,喘息着说:“这位妹妹名唤玲珑,乃是北海人鱼公主。”
润玉和少昊面面相觑,少昊脸色一变:“那么……这镬中煮的……”
玲珑瞪大眼睛看着那镬!她倏地双眼通红,尖声惨叫:“里面是什么?”说着就向镬中扑去,看那姿势,简直是要将自己也投身汤镬,被活活煮了也无所谓。
润玉大吼:“少昊拦她!!!”
少昊手疾眼快,拦腰将玲珑抱住:“公主!不可!”
玲珑双目赤红,拼死挣扎,已近发疯:“让我看!让我看!里面是什么?里面是什么?!”
少昊几乎抱不住她,而就这一番近身厮磨,少昊手上已染了玲珑的血,可见小公主已经遍体鳞伤,他也不敢太过用力约束,只好求助地看着润玉。
润玉和邝露相对沉默了一忽儿,终于长叹。
他单手一招,自从汤镬中唤出两颗小小内丹。
内丹赤红,宝光尤在。
只是主人……唉……
天帝微微摊手,将内丹示与公主,恻然叹息:“公主……妹妹……你需节哀顺变……”
玲珑再不挣扎,她呆呆看了那丹良久,双目垂泪,面带惨笑,忽而举起小戟向自己颈中抹去。
润玉和少昊都不提防她有此一招,连忙出手:“公主不可!”
“砰”“砰”两声,玲珑手中小戟着了外力,明晃晃一飞冲天。
玲珑踉跄后退两步,眼神都已恍惚,她抬眼看着众人,满脸绝望:“我中他奸计,助纣为虐,却连一对兄弟都保不住……你们……你们……还拦着我做什么……啊!”说罢,她双手抱头,哀哭一声,扭头向甬道最深处跑去了。
润玉搂着邝露,不禁顿足:“少昊,还不去追!务必保护公主万全!”
少昊领命追去,遥遥答应:“少主放心,微臣遵旨!”
邝露蹙眉不解,含泪问他:“陛下,微臣如何对仗少主?玲珑妹妹……”
润玉伸出双指,揉开她的眉心:“此事说来话长,本座自有主张。哎,心肝怎么还是双目含泪?宝贝你可不要哭了罢!哎?怎地还哭?本座与锦觅也有千把年没有见过一面了。露儿何必为往事伤怀?哭坏身子,何苦来哉?!我与锦觅才得几日?我与露儿共处千年。谁亲谁疏,一目了然!露儿别哭了。无论昔年我与锦觅说过什么,都是陈年旧账,做不得准。露儿才是本座金册金宝,凤舆如意迎进南天门的天后娘娘,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是!本座也和锦觅成过婚,不过典礼未成,我与锦觅势成冰炭。哪有你我水到渠成,夫妻恩爱?露儿莫哭了,我错了还不行么?!露儿,你看,我带了玫瑰松子糖……”
邝露眼泪汪汪,随手将糖果打翻:“谁要这个?陛下还当我是小孩儿么?”
润玉说到口干舌燥,直想撞墙,左右看看,既然松子糖露儿不喜欢,只好试试小龙玩偶了,他随口召唤:“来,素节!帮爹哄哄娘亲。求娘亲不要哭了。”
邝露别扭地转过脸,存了不理他的心思,可无奈此刻暖洋洋的软在他怀抱当中;儿子小手,抚着自己脸颊,慌忙忙地为自己拭泪;腹中那个更是轻轻在她父亲掌下慢慢翻滚,似在撒娇。
天后本待奋起御侮,无奈内有奸细,外受辖制,当中娇儿通敌叛娘!
那么自己这个人,简直从内到外,无处不为他的气息血统霸占,当真要恨也无从恨起。
于是就更加委屈,露儿索性埋头在丈夫怀内,幽幽哭道:“陛下昔日狠心待我,我就怨都怨不得了么?”
润玉张口结舌,只觉得平生陷阱莫过于此,答是答非都是大谬不然!眼见是要将娘娘得罪到底了。正在两难,揽着他的脖子的素节却忽而蹙了眉,小声说道:“娘亲莫哭了。爹爹为救我们,肩头流血,定然还痛,娘亲再哭,爹爹岂非痛上加痛?外公教我,亲痛仇快,万万不可。想世间哪里还有比爹爹更与我们亲的?与爹爹相比,锦觅仙子又算我们何人?”说着,他轻轻抚慰润玉肩膀,扭头又给母亲擦泪:“爹爹不疼。娘亲不哭。”素节见父母争执,本来有些害怕,不敢插嘴,不过看爹爹白衣染血,自肩而透,他心疼父亲,还是悄声将心底言语说了出来。
邝露大急,软软抚上丈夫肩膀,满眼惊慌:“陛下伤在哪里?要不要紧?如何伤的?妾不哭了。妾不哭了。陛下不要烦恼。”
润玉连忙安抚:“无妨无妨,只要娘娘不怨本座前尘过往,伤在哪里,都是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说着润玉回头亲亲儿子秀美小脸,简直爱死了素节!
素节回亲爹娘,笑容甚乖。
润玉暗自庆幸:果然上阵父子兵!此后仙寿绵绵,放眼天庭,大概也只有东宫可算他铁杆嫡系!小小年纪,搭梯子救父,居然驾轻就熟!当真孺子可教!!
这样儿子,爹怎不疼!
哎,此情此景,倘若让少昊那个二愣子瞧见了,定然又要送醋。
也罢,酸死他好了!
此刻的少昊揉着脑门子,木然坐在一个戳天戳地的大铁笼子里遥望苍天。他一路追赶人鱼公主,不曾留心脚下,也不知怎地着了人家埋伏,“噗通”一声摔入此笼,再出不去。想堂堂长留白帝,不但追丢了小公主,还中了妖精埋伏,一脚踩在笼子里出不去了,当真出息得紧。
此事传扬出去,他家少主定然活活笑他下半辈子,少昊捂脸哀叹,将来可如何还有脸上朝?
是以,少昊左摸右摸,决定暂不呼救,还是自己打主意逃出去好了。无奈这个铁笼子精钢所制,捆仙绳绕了个结结实实,一时半刻之间,他还真出不去。好在身上无伤,腰下有钺,少昊倒是不慌。只待这帮妖怪将他放出,白帝殿下必然大杀四方,一显身手!
哎!倘若妖怪被陛下一剑所伤,竟然在角落里死了……难道自己竟然要被活活饿死?
想到这里,少昊长叹一声,拔出少阳钺,慢慢地磨那捆仙绳,也不知磨了多少时光,忽听“咣当”一声大响,丈高天顶、转门翻开,抛下一物。
说时迟那时快,少昊跃身而起,如白光一道,直扑那线天光。
人在空中与那落下之物擦身而过时,少昊分明看见:被扔下的东西就是人鱼公主!
她双眼紧闭,鲜血淋漓,显然伤重,再无自控之力,这一下子掉到下面坚硬山岩之上,还不活活摔死?
少昊心中一叹,反手搂住玲珑,缓缓落地。
只是如此一来,小门翻转上锁,他又出不去了。
少昊放下玲珑,破口大骂:“上面是哪个混账?如此消遣你家爷爷?”
上面那物,却“嗤嗤”而笑:“白帝,我送了个赤裸精光的大美人陪你坐牢,你该如何谢我?还要骂街?当真不知好歹!”一语罢了,脚步声远,那家伙仿佛是去了。
“赤裸精光?”少昊垂头一看,吓了一跳,地上的玲珑虽然蜷成一团,长发覆体,果然是不着寸缕!唯手上腰上还有精钢镣铐,寒意闪闪。
少昊脸色大红,心中大骂,连忙脱下外袍将小公主裹了起来。
此刻的玲珑,面若白纸,唇边带血,双眸失神,任凭摆布,已有垂危之相。
少昊大惊失色,想扶她坐好帮她疗伤都已做不到,只好将她揽在怀里,一点灵力缓缓送入她的心头,为她续命。
也是北海人鱼灵气精纯,少昊这一番紧急施救,竟然将她自魂飞魄散之滨唤了回来。
玲珑“嘤”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她定定看了少昊好一会儿,又将眼睛闭上了,也不啼哭,满脸听天由命,却再不许他为她输送灵气了。
少昊心头大奇: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被男人抱在怀里,竟然毫不羞涩挣扎!人鱼当真想得开!难道鳞族都如陛下这等不要脸?!
他想是这么想,可不敢埋怨谁少女,只怕是她受伤太重,心头模糊了吧?
吞口唾沫,少昊问她:“小公主,你……你的衣裳呢?”他俩虽然交过手,刚才也有一面正脸之缘,少昊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玲珑粉衣蓝裙,珍珠为饰,衣衫虽破,但极华美。
玲珑闭目冷笑:“他将我剥得精光送到你身侧……是要我与你交媾……”
“交媾?!!”少昊吓得差点儿把玲珑从怀里扔出去!他从未想过要和玲珑交……那个咳咳……
这这这!只有一面之缘啊!!!便是蒙着盖头娶来的新娘子,前面也得三媒六证,纳采问名、请期迎娶。白帝成婚,哪能如此草率?!且慢!我在想什么!!怎么就想到迎娶了!公主虽美,但伤成这样,人家父母亲族又刚刚过世,要嫁也需守孝期满。嗯,她没了母族家长,只怕无法提亲。唉,无妨!有她哥哥天帝,倒是也可做主,一样风光。无论如何此时此刻跟人家圆房是万万不可!我如此想法岂非禽兽?等等!孤一时不慎,困坐监牢,如何就成了禽兽?!对呀!又不是我要与她交……那个什么……孤是活活冤死的!!!
少昊深深呼吸,将怀中玲珑推得略远一些,看她伤得甚重自己根本坐不住,只好又抱回来一点。可怜白帝将小公主放在膝上摆弄了半天,终于拿捏了一个男女授受不亲的亲昵姿态,今日之前,少昊做梦也想象不到,自己被妖精陷了,居然还关出这样一等艳福来!而人鱼公主被他摆布,毫不反抗,简直柔顺得令人发指!
好容易将这位姑奶奶稳住,少昊措辞半晌,方才开口:“公主,那个……玲珑……他……那虺……为何要你与我……哎呀!这畜生又不是月下老!!!他有何阴谋?公主不妨与孤直说!想孤长留白帝,一届上神,堂堂男儿大丈夫!这个……除了暂时出不去……咳咳咳……还有甚不能为你做主的?”
玲珑声音木然,也不羞涩:“这虺……想要我怀个你的孩儿,然后将这孩儿拿去炼做丹药,成就他成龙美梦……总归我是鳞族公主,你是天界上神,纵然血统不如天帝龙子尊贵,也可将就……”
话没听完,少昊气得三尸神暴跳:“这个混蛋!!!如此恶毒!怎么净做伤天害理之事?定然不得好死!!他还有完没完?还有完没完?陛下的儿子他算计也就罢了!怎么连我儿子也要祸害?!还有没有将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玲珑!你放心!孤定然要护得你娘俩……呃……护你一个……没有娘俩……哎?玲珑……你怎如此镇定?他要拿你做了药鼎,你小女孩儿家难道不怕么?”
玲珑软软地看着少昊,倏地伸手,褪下了衣衫,她转过身体,露出脊背,笑容甚惨:“你就是长留白帝?白帝殿下,你瞧我这身子……”
少昊面红耳赤,本待不看,但是眼光一扫,顿时触目惊心:玲珑雪白脊背上,鞭痕累累,几无好肉。腰下有两个并排伤口,不曾结痂,仿佛是巨大蛇牙洞穿了身体,红肿发胀。侧背上还有一道血红伤处,血肉外翻,那当是他少阳钺的杰作,以及……玲珑撩开长发,她一双精致锁骨下还有红绳穿过以为制约,诡异恐怖以极……
见他看到了,玲珑慢慢拢上衣襟,言辞毫无生气:“小女破败至此,命在旦夕,你若对我用强,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我只怕都活不到让殿下一番尽兴……哪里还能孕育胎儿?原也做不成鼎炉……”说着,她强支起身体,从少昊膝上移下来,喘息着慢慢站起,扶着栏杆向铁笼另外一角挨去。
少昊瞪大眼睛:“你……你要干嘛?”
玲珑头也不回:“北海人鱼虽处边陲,也久闻白帝仁善……玲珑……玲珑灭族亡家不祥之人,不愿死在白帝怀里……免得太过……太过晦气……脏了你的衣裳……”
少昊一时呆住了。
那日人间,皓月当空。
这阴森恐怖的地洞之中,居然也有一线天光可入。少昊只见玲珑公主径自在月光之下蜷缩侧卧,她漆黑长发似是小小披风,略微护着瑟瑟发抖的伶仃身体。玲珑此刻虚弱以极,再控不住人型,露出修长鱼尾,粉蓝鳞片在月下微微反光。这娉婷生灵,似冰雕砌、似水聚成,活脱精雕细琢的玲珑玉宝,秀美绝伦,却毫不牢靠,仿佛遇风即散,遇暖即化,将碎将裂,让人观之揪心揪肺,简直恨不得把她放在心头护着才能安心。
于是,在少昊想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已将玲珑拥入怀内,悄声安慰,软语温存:“公主莫惊莫怕,少昊对月发誓,孤在一日,你就不会死……”
玲珑已无半点力气,软软伏在这个陌生而温暖怀抱内,话都说不出,只能流泪。
月光之下,鲛珠点点,闪闪发光,硕大浑圆,果然天界至宝。
那少年却依依哄了她说:“小公主,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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