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依旧一阵噩梦。

顾宸梦见自己在很深的海里沉溺着，他没有呼救，也没有挣扎。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个梦他做过不下千次。

准确地来说，自从父亲走了之后，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在做这个梦，最开始他挣扎，求救，但是后来他知道了，没有人会来救自己，然后开始放弃挣扎。

他又惊醒了，发现自己躺着房间的大床上，身旁没有任何人。

厨房里的烧水声传到了他的耳旁。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便下了床。

顾宸看着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安凌，脸上有明显的黑眼圈，道：“你昨晚没睡？”

“睡了，”安凌端来一杯水，“先喝了……我可是夜猫子，睡那么早总归是不习惯的，然后就睡不着了。”

“谢谢……睡不着跟我说啊，你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小心没有女生喜欢你哦。”说罢，顾宸喝了水，温水入胃带来的温暖顿时充满全身，顾宸感觉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还有啊，好像……我才是主人伐？不是应该我给你端茶送水吗？”

没有女生喜欢又怎么样？只要你就好了啊。安凌想着顾宸说的前半句话。安凌微微垂下了眼帘，又重新睁开，眼里满是笑意，“就别把我当什么客人了，我们都那么久的关系了，怎么还在意这种东西啊？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别的好朋友都那样呢。”

“……说不过你，剩下我来准备吧，你只要在一旁等着就好了。”

一阵忙碌，顾宸准备好了早饭，“你先吃。”又去洗漱了一番才来。

吃完了饭，换完了衣服，“走吧。”

这么多年来，两人早就养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

……

到了墓园，顾宸凭着记忆找到了父亲的墓，但，在墓台上面放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连墓碑上也被粉笔类的东西写上了什么，虽然写得不是很明显，但是仍让顾宸气得双眼通红，手里的花不自觉地掉落。

这是他爸爸的墓啊……

是他最尊敬最爱的父亲的墓碑啊……

这些丧心病狂的人难道连一个死人都不放过了吗？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啊？

顾宸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断裂。

放贡品的地方有一张纸条：我亲爱的哥哥，你会喜欢我做的这一切吧，哈哈。

“齐……冼……简直找死！”顾宸感觉自己的头就像要炸开了一样，生疼，突如其来的一阵痛苦让他猛地跪了下来，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他的双手开始颤抖，紧紧握着，用力地砸向地面，“齐冼，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他的手开始流血，鲜红的血液缓缓溢了出来，他还嫌不够似的，又狠狠地捶向地面。

安凌见顾宸生气的模样，竟看得愣住了，望着他的血流得越来越多，安凌突然反应过来，立刻蹲了下来，心疼地抓住了顾宸的手，吹了吹，又道，“宸，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我也是，但是你不能发泄到自己身上对吧？这不是你的错。”

“你懂什么？”顾宸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充满了对齐冼的怨恨，“凌哥，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如果我二十四年前阻止了父母出国，就不会有那场车祸。”

“那场车祸，也不是你父亲想碰到的啊。而且你也不清楚会有这场车祸对不对？”安凌轻轻拍了拍顾宸的背。

顾宸此时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一样的，他整个人突然僵住了，然后苦笑了下，“你不知道吧？”然后仿佛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笑似的，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凌哥啊，我把你想得太万能了，你怎么会知道呢？”

“怎么了吗？你可以跟我讲的……我帮你想办法，我帮你想想……你告诉我怎么了啊，你别吓我啊，宸，顾宸！”安凌有点惊慌失措，看着面前仿佛失了心一样的顾宸，他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被捅了一刀一样。

“那年我四岁，在知道父母出事的第一时间，疯了似地冲出家门，”顾宸的脸色有些苍白，那时候的痛苦记忆让他的眼泪越发控制不了，“那时候雨下得特别大，我没带伞，但是不想错过时间，我就跑啊，跑啊，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很疼，流了好多的血，但是我没有去管它，我就继续跑，”顾宸顿了顿，忍不住笑起来，“然后我一路跑到电话里所说的父母车祸的地方，你说奇怪不奇怪，那地方，正好离我家特别近。”

“而且啊，后来我查了查那件事情，肇事者的车明显就是冲着我父亲的，主驾驶破损严重，父亲当场死亡，副驾驶上的母亲却一点事都没有。而且，肇事者正是我继父的朋友，但是没几个人知道。”顾宸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道，“你知道所谓的时间差在哪吗？我后面无意打开家里的电话，看了看电话里的通话记录，后来查了查，肇事者给我打电话的时间，跟路过的人所述的车祸发生的时间相比，还快了整整两分钟！”

“肇事者在撞死我父母前两分钟就给我打电话了，你说好不好笑？凌哥，是不是很好笑，哈哈哈哈哈哈。”顾宸自嘲地笑起来。

安凌睁大了眼睛看着顾宸，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去安慰面前的男生，看着他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着血，安凌感觉自己特别地没用。

“所以啊，”顾宸又接着说道，“要是我当初先打个电话确定一下是不是这样子，我爸爸就不会死了，齐冼也就不会是我的弟弟，我爸爸的坟墓就不会遭受这么大的侮辱，我也不会被黑狗缠身了。”

所以啊，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想着，笑了起来，眼神里却黯淡无光，毫无笑意。

“可是那个时候的你才四岁啊，你马上能去找你父母已经很棒了啊……”安凌想着，往口袋里掏去，找到了一包湿纸巾，竭力控制自己的手，让它不会那么颤抖，一边用纸巾给顾宸擦去鲜血，他看着鲜血染红了纸巾，有些茫然无措。

“年龄并不能成为借口，失误就是失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顾宸沉浸在痛苦之中，没有感觉到安凌的动作。

“咱不说了，不说了啊。”安凌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他开始有些后悔把顾宸带到墓园来了，“我们……我们整理一下这里，然后祭奠一下叔叔……咱就走，好不好？”安凌把顾宸扶了起来，男生站起来的时候还打了个趔趄，让安凌的心也跟着停下来了一拍，“小心一点。那，开始了？”

顾宸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认了。齐冼的恶作剧已经让他感到一阵心烦，他暂时不想跟任何人沟通。

安凌将墓碑上的粉笔字迹一点点擦去，顾宸打算把齐冼放上去的死老鼠、虫子以及一些恶作剧纸条那些清理掉，刚靠近时，死老鼠的腐臭味让他一阵恶心，最后竟忍不住干呕起来。他突然想起来，在小学快毕业考的那段日子，他的抽屉里也经常有这些东西，当初，他也是这样，尽管后来习惯了，但是他已经对这种东西莫名产生了阴影，于是见到忍不住地想吐。

“你没事吧？”安凌突然发现了那些东西，刚才因为被墓碑上的字吸引了目光，于是就没注意到。这个齐冼，未免也太过分了！

他轻轻拍了拍顾宸的背，看顾宸好些了，就把贡台上的纸条拿过来，包裹住死老鼠和虫子。

暂时只能等出去扔了，只能等下离宸宸远点，不然他会恶心的，安凌想着，先把纸条放到了一旁。

顾宸朝着父亲的墓碑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

安凌也跟着跪了下来，学着顾宸的样子磕了头。

我希望你在那里能过的很好……我会替你报仇的，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顾宸想着，站了起来，却仍然有些颤颤巍巍的，他看了一眼地面上的掉落的花，微微叹了口气。

一旁的安凌刚抓起纸条，就看见这边快要摔倒的顾宸，忍不住过来扶住了他，抓着纸条的右手伸向了旁边，虽然这种动作不太美观，但是还是顾宸的安危要紧。顾宸顿了顿，轻轻把安凌的手拿开。

然后对着坟墓特别自责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句：“爸爸，对不起，这次买的花掉了，可能脏了，我就暂时不能送给您了，等下次，我下个月一定会再来看你一次，那时候我再带一束干净的。”

安凌看着面前的瘦弱的人，有些心酸。正当他打算远离顾宸的时候，对方却伸过手来：“我来吧。”

“可是你……”

“我没事。”顾宸突然抬起头来，拿走了安凌手上的纸条。然后又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上的花束。

安凌突然看到顾宸的眼眶红得吓人，心里一抽一抽的，特别疼。他很想上去抱抱面前的这个少年，告诉他别哭了自己很心疼他，但是理智不允许。

更何况，你告诉一个抑郁的人说：“你开心点，不要难过了。”就跟告诉一个哮喘病患者说：“你快呼吸，不要憋气了”是一个道理。安凌和顾宸这么久的情谊，他甚至比任何一个人甚至顾宸自己还了解顾宸，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无奈之下，安凌只能搀扶着面前的少年一步一步慢慢走，他心知不能再提到让顾宸难过的事情，他看了一眼时间，大概才八点半，于是问道，“我们去公园吗？”

“改天吧。我有点累了。”顾宸笑了笑。

“那咱回家，你是该好好睡一下了。”安凌看着面前的男生眼眶依旧红成一片，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起一般。

顾宸看着父亲的墓碑，有些不舍。如果不是安凌在这里，他大概会买一瓶酒，然后喝醉了，在这里抱着墓碑哭吧。

终是转过了身，“走吧。”大概是跪久了，顾宸的腿变得一瘸一瘸地，尽管他竭力掩饰自己腿有些无力，却还是被安凌发现了。

“我背你。”安凌皱了皱眉，看着面前还在逞强的男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

“不了，如果这点路走不了，我就不是个男的。”顾宸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累了叫我一声，我们在路旁休息一会儿。”安凌心知现在的他暂时拗不过顾宸，只能先退一步。

出了墓园，顾宸把死老鼠扔在了门口的垃圾桶，又继续走着，把花扔到了附近的其他的垃圾桶。

墓园离家还是有些距离的，两人走着，不一会儿，便再下起了雪。

“下雪了。”顾宸凝望着这纷纷扬扬的雪，伸出手去接，冰冰凉凉的雪落到手上，让顾宸的心稍稍宁静了下来。

“你的手……”安凌担忧地看了一眼顾宸。

“不碍事的，我经常在冬天的时候玩雪。”顾宸无所谓地笑了笑。

“不是……”安凌不知道顾宸怎么会想到这里去，“你手上的伤，还很严重，最好先不要碰雪。”

顾宸仔细观察自己的手，才发现手背大部分都结了血痂，可能是刚才打地板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他无所谓地想着，如果不是安凌说了一下，估计他是不会发现这种东西的。

“还好吧。虽然我以前经常这么干，但还是听你的话一次好了。”顾宸笑嘻嘻地说，安凌却觉得这句话一点也不好笑。

以前？

经常？

安凌不敢想象是什么让顾宸这么生气。他只知道，只要是害他家小宸宸生气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一想到这里，心里对那些人的憎恶自然也多了些。

他想起昨天晚上顾宸的梦话。

他说：“爸爸，你不要出门好不好，我求你了，在家里陪我嘛。”

“齐冼，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不要再破坏我的东西了……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但是你不要破坏我爸爸的东西了，我求你了，只要你不动我的东西，你要打我要骂我要赶我走我都随便你。”

“林玄……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不要走……”

“林玄！当初说喜欢我的是你，可是为什么现在要走的也是你？你不要走。”

……顾宸被噩梦缠身缠了整整一夜，他没有等到自己出现在顾宸的梦中。

于是彻夜未睡，他在想，自己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走到顾宸的世界里。

哪怕是出现在他的梦里面。

他在等那一天，等着顾宸彻底接受自己的那一天。于是便苦苦等待，尽管他知道顾宸已经被林玄伤过一次了，不可能那么快接受他。

但是他愿意等啊，已经等了十三年了又有什么是等不了的呢。

只要最后是他，不管等多久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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