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大年初三。

顾宸被母亲叫回了家里去，走之前被安凌紧紧地搂住了，安凌闷闷地说了一句：“早点回来，我会想你的。”

顾宸默认了，他和安凌这个复杂的关系真的不是一句话可以说通的，这些天来，他发现自己爱得越来越深，却又无可奈何。他曾经想为自己小小的私心和安凌在一起，却又数次放弃。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顾宸刚坐上车，看着车旁安凌失落的表情，他有些心软。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就算他再和他的母亲撇清关系再恨他的母亲，母亲也是生了他养他到成年了。他好歹也是要叫那女人一声妈妈的。

到了家，刚打开门，他母亲原本还生气地吼道：“谁啊？！”一见到他，立刻笑眯眯地抓起他的手，仔细打量着他，笑道，“阿宸啊，这么久不回家，妈妈都很想你了，你都瘦了啊……”

顾宸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吓到，他今年是干了什么，先是林玄母亲的道歉，后又是自己母亲的关心。

他不禁怀疑是自己干了什么神奇的事情。

“傻孩子，还愣着干嘛，快进来坐啊。”母亲牵着他的手就走，自从和家里闹掰了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了，这么多年没见，母亲还是满头乌发，明明都五十几岁了，还是一点没见老。看起来保养得很好。

顾宸看了一眼周围，最终还是坐在了沙发的角落，母亲愣是把他拽到中间去坐了。

顾宸沉默了一下，按照自己以前在家里的地位，是沙发都不配坐的，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大概是找他有什么事情，他只好勉强地笑了笑：“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小冼他要娶媳妇儿，彩礼钱不够，阿宸，你看看，能不能给他点钱，我听说你做了程序员，月薪上万的……我的好儿子，你就帮帮忙，就当是报答母亲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母亲和蔼地笑着，轻轻拍了拍顾宸的背，却被顾宸躲开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是不是齐冼有能力娶妻了，你这辈子都不会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了？然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认我这个儿子了，顾宸讽刺地想。

齐冼……

“哈哈，母亲，你说笑了。”顾宸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什么笑，就一句话，借不借？”母亲的语气突然变得恶狠狠起来。

“你的养育之恩，我是得报，但是呢，从小到大齐冼诬陷过我多少次，你和继父因为这个打了我多少次？我的东西被齐冼损坏过多少？你记得么？”顾宸露出了一副无害的笑容。

“我们打你是你应得的。谁让你总欺负小冼。”母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果然，你们顾家出来的一个个都没良心。我是白养你十四年了。”

“我欺负他？哈哈哈哈哈……”顾宸忍不住一阵狂笑起来，“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母亲。”

顾宸的狂笑就代表着他特别生气，只可惜母亲从来都不知道，以为他真的很高兴：“你还笑，有那么好笑吗？行吧，我知道是齐冼故意的。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道歉？

你以为我要的只是道歉吗？

就因为你们的偏心，我陷在噩梦里，几十年都走不出来，要是一个道歉就可以抵上我的几十年，那我这几十年是不是白活了？你们把我当做什么了啊……三岁小孩么？一句道歉就可以敷衍我了么？

你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可是你还是选择了听他的，母亲，你这偏到了骨子里的心，为什么就不能偏向我一次？

我因为你们的打骂我废了整整几十年……

就只是换来了普普通通的一句道歉？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又是那种说不出却莫名难受的失落感。

顾宸缓缓垂下眼帘，勾起了嘴角。

“妈我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顾宸看着面前这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所谓的弟弟，轻笑了一声。

“妈你怎么让这个贱人回来了？”齐冼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顾宸。

“说什么呢，这是你哥哥。”母亲笑了笑。

“……哥。”齐冼突然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别叫我哥。”顾宸冷冷道。

弟弟……哈哈哈哈哈。顾宸觉得好笑。弟弟是吗？

我什么时候有过这个弟弟？

所以叫我回来，只是让我帮一个曾经无数次毁掉我最珍贵的宝藏的人，帮一个毁了我这几十年的人是吗？

我不是什么圣人，做不到那么大度。

我也只是一个人，却跟别的人不一样，我自私而又恶心，做不到立刻忘记我年幼的时候所遭受到的不公的一切。

接受不了！！

我每次看见这个所谓的弟弟都会想起死去的爸爸，想起爸爸的尸体，想起爸爸的冰冷的墓碑。

他曾经侮辱过我最敬爱的，世界上最爱我的父亲，你要我怎么帮他？

我做不到！

我真的，真的做不到啊……

顾宸想起小的时候，那次肋骨被人打断了刺进肺里，他伤痕累累地，勉强走着去了医院。

做完了手术，他住院没几天就强行回了家。医院也留不住他。

明明知道这样可能会有些危险，他还是回了家，他那点微薄的生活费根本就付不起那么昂贵的医用费。为此他一天只吃一顿，有的时候一天连饭都吃不上才勉强熬过那段时间。

后来也因为肋骨穿肺，后期没护理好而感染了肺炎。

记得初中的时候，有次弟弟发烧，体温37.8度，他正好着了凉，得了肺炎，整个人虚弱得不行。

父母有事让他照顾弟弟。

却因为脑子有些迷糊没照顾好，因此又被狠狠地打了一次。全身上下布满了淤青，他的手被男人狠狠地踩了下去。

疼疼疼疼疼疼。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疼。之后他只是随便洗了洗手又去睡了，只是手整整痛了一个星期。但他没有管那么多。他知道，自己在家里的地位甚至比不上家里的任何一个东西，甚至连垃圾都比他重要多了。

那时候的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有肺炎，只是有空的时候去打了打点滴。

肺炎还没彻底好的时候，还发着烧。上课被同学捉弄，不知道被谁泼了水，烧得更严重了，但是还是有些意识的，作为同桌的安凌自然是看不下去的，帮他解决了那些事后又强行带他去医院治疗。

于是就这么好了，当然，顾宸跟安凌说的是他只是发烧了，让医生也这么瞒着他，于是在之前顾宸发病的时候，安凌才知道顾宸是有肺炎的。

而那时候的弟弟回家发现顾宸一身疲惫的样子，还在嘲笑着他。继父骂他晦气，又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事后弟弟又来嘲笑他。

自己没有理会他便又被诬赖成自己欺负他，于是又是一顿暴打。

习惯了。他无力地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已经不怎么亮的灯。

……脱离回忆。

“正好，这人回来了，我们来大致地把账算算。闰年不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那么几天你们是不会打我的，那么我就给你算三百六十天，那你们为了齐冼诬陷我，从父亲走后，也就是我四岁开始算起，到小学，小学我呆在外面，齐冼没时间无赖我，给你去掉六年，随便算一算，我被你们打了八年，按照前面说的算，2880天。”顾宸轻笑了一下，小学的寒暑假有时候也回来，还是会被打，但是他先不算了，就这么大致地说说。

“你们因为齐冼的诬陷，打了我两千多天，我要报你的养育之恩，可我顾宸一向是个恶心自私的人，要求不多，当初你一个月给我一千的生活费，我们来好好算算，唔，就从父亲走的那年算起，四岁到十八岁，十四年，十六万八千，加上你怀胎九月，生下了我，小学六年让我住在你买的房子里，我一共给你八十万，如果你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再加，但是钱不能给他。相应的，我要把他诬陷我的，讨回来，打他一掌，让他给我道歉，这事就过。”

“阿宸，你也别生气了，你弟弟又不是故意的，他还小嘛，让着他点怎么了？”母亲皱了皱眉头。

“原来你眼里的小，就是不管他几岁，只要比我小就是小，我就是要让着。可我今天就告诉你了，我死都不会帮他。”顾宸站了起来，“您对我的好，我受不起。”

“顾宸你个白眼狼！”母亲突然生气地站起来，指着他大骂道。

“要么，以牙还牙，以礼还礼，要么，你什么都得不到。”顾宸停住了。

当初自己肋骨穿肺手术花了几万，大多数是自己从小去奶茶店打工零零散散凑出来的，还有那个叔叔给自己的钱，一起凑出来的，少数是生活费垫上的。那一笔开销让他差点要流浪街头。

我不是什么善人，就别求着我发善心了。

我，可自私的很呢。

母亲只好轻轻地打了齐冼一巴掌，齐冼狠狠地瞪着母亲。他从小根本没被任何人打过，这让他恨极了顾宸。

“八十万。”顾宸掏出了一张卡，放到了桌子上，面对这种敷衍，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这个地方，他一秒都不想多待，“密码是父亲的生日加祭日，最后一位数是0。您要是记得便无所谓，不记得也别来问我。”

扬长而去。

又开了车回到上海。

路上他想着过去的许多事情，就感觉死过了一次一样。是心灵上的死亡。

这么一折腾，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晚上了，他午饭晚饭都没有吃，不过正好，他也没什么胃口。

刚打开门，安凌就一扑过来，“宸宸我可想你了。”

顾宸没有避开，安凌觉得今天的顾宸有点反常，按照正常来说，顾宸一定会笑着推开他，然后说一句：别闹了啊。今天的顾宸却傻傻地愣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突然感觉有一双手回抱了自己。

安凌懵了：“怎么了宸宸？”

顾宸却是轻轻把头靠在了安凌的身上，没有说话。

安凌有些不知所措，想了半天，才问了一句：“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顾宸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一股浓浓的疲倦。

“宸宸你很累吗？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安凌看着怀里的人，不知道说什么。

顾宸抬起头来：“抱歉，失态了。”

然后就去浴室洗了澡。

出来的时候，发尖还滴着水，多了几丝邻家少年的感觉，很干净很干净，就像是白月光一样。

明明都三十三了，顾宸的脸还是如同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就像是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候。

安凌看着顾宸身上松松垮垮的浴衣，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道：“宸宸，你又瘦了，你再这样子，我妈会骂死我的……”

“噗嗤，”顾宸忍不住笑了起来，微微踮起脚揉了揉安凌的头发，“哪有啊。”

安凌微微弯腰，让顾宸不用那么费力，然后道：“唔，你回来的时候，我爸妈跟我说，要是你比原来更瘦了，就打断我的狗腿呢。”

“放心吧，不会的。”顾宸笑了笑。

“唔，我不管，你就是要多吃点。”安凌嘟了嘟嘴。

“昂，行行行，明天开始行了吧。我今天太撑了。”顾宸笑嘻嘻道。

“行吧，那你好好休息，好眠。”安凌笑了笑，转身去洗澡。

顾宸躺在床上，不知道想着什么，听着外面的车鸣声，看着路边的灯，突然，就很茫然了。

我……在干嘛？顾宸有些琢磨不透自己了。

但是他的脑子一向不允许他停止思考。

他想起了今早，也想起了从前。

那种突如其来的压抑感又要把他的心彻底击碎。就是那种不知道怎么说可是就是很难过的感觉。

尽管这种感觉已经陪了他很久了。

他感觉自己又坠入了那潭湖水里，说不上的压抑感。

他感受着那种烦躁感，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也说不上话来。胸口仿佛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发病。

心脏开始一阵猛烈的跳动，还伴随着轻微的疼痛。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蜷缩在床铺上。

安凌进来的时候，顾宸还是闭着眼的，他以为顾宸睡着了，做了噩梦，于是轻轻靠到顾宸旁边，轻轻拍了拍顾宸的背，轻声道：“别怕，我在你旁边。”

别怕，我在你旁边。顾宸只感觉自己的世界里有什么突然崩塌了。

他知道安凌是以为他睡着了的，于是竭力让自己紧皱的眉毛舒展开，安凌看着面前的人，笑了笑，又轻轻揉了揉顾宸的头，又轻轻道：“乖。”

感觉到安凌大概是睡着了，顾宸突然鼻尖一酸。

我真的，只是一个废物啊……我不配让你对我那么好的。

但是他没有哭。

被黑狗紧紧咬住很难受，可是他早已学会了隐忍。

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忍着。

外面一阵喧哗声，安凌大概是被吵醒了的，立刻起身去看，不知道是谁在底下大声告白，听名字，大概找的是三楼的，安凌忍不住轻声嘀咕了一句：“这都几点了还在告白啊……”然后转身去找隔音耳机，给顾宸戴上，此时的顾宸处于半醒半睡的状态，大概是感觉到有点动静就惊醒了，但是他没有睁眼，只是意识清醒了，感觉到是安凌给自己戴了耳机之后，才继续想着事情，迷迷糊糊地又开始一阵半醒半睡。

此时的安凌刚刚回到床上躺着。

无意之中他想到了很多关于从前的事。

一件件，一桩桩。

是不知所措，是迷茫。

他开始分不清楚这是梦还是现实。

昏昏沉沉的，小时候的事情开始一件一件在脑子里回放着，从认识安凌开始。

……

突然清醒。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生短暂而又糟糕。

“我在干什么呢。”顾宸轻喃了一声，看着窗外的天空，他大致推测出现在是凌晨三点多。

就这么等到天亮。

重新自愈。

煮好了早饭，看着安凌，他笑道：“早上好，凌哥。”

昨夜的，就让它过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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