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死啦。怎么搞的,尿床啦!”
祥太比平时醒得早,他被阿治的嚷嚷声吵醒了。
他把壁橱门拉开一半,昨天应该被阿治和信代送回去的有里呆呆地站在那儿。把有里又带回家的信代,昨晚没给有里脱衣服就让她睡在了自己和阿治中间。有里就在那里尿了床。信代把叠好的被子粗鲁地推到屋子的一角。
“对不起呢?”
有里和信代的目光撞在一起,大概觉得自己要挨打了,身体僵硬地站在那儿,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行啦。烦死了。”
看着有里瘦小的肩膀,信代心里已经贴上封条的门开始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明知责备也于事无补了,说话还是不由自主地粗暴起来。她也是在生自己一时冲动将有里带回家的气。她对自己还在犹豫不定感到不安。
“昨天送回去了不就好啦……”
阿治又说起了不负责任的话。
“也许吧……”信代从壁橱中取出祥太穿旧的卫衣裤。
“那是我的!”
祥太不满地说,他还躺着。
“你都不穿了呀。”
信代不再搭理祥太。她一把抓住有里的胸口,拉到自己跟前,脱下她弄湿的衣服,扔到屋子的一角。
“看见皮带了吗……我的……”
阿治将工装裤拉到一半,刚才起就在起居室里转来转去。
今天十分难得接到了日工的活儿,他要去工地。但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想方设法找不去工地的理由。信代很清楚这一点,不管阿治说什么都不理会。
“还是不去了吧……今天太冷了……”
来了来了,意料之中。
“帮我发个短信吧……就说我感冒了……”
还要让我帮他发短信,这个没出息的男人。信代捡起脚下的黑皮带,头也不回地扔给阿治。祥太的卫衣穿在有里身上有点大,但总比光着身子强,信代想。
“奶奶,他要出门啦!”
信代说,她用眼角确认了总算系好皮带的阿治。
“知道啦……”
在厨房里烧水的初枝应道。她开始把茶叶装进“魔法瓶”。祥太不明白这个瓶子有什么魔法,但初枝一直这么称呼它。
信代推着磨磨蹭蹭的阿治的后背走向玄关,送他出门。
“把那个扔了,那个那个。”放在玄关水泥地上的垃圾袋里,装的几乎都是发泡酒的空罐。
“大哥……给你这个……”
阿治从初枝手里接过银色的“魔法瓶”,开始穿鞋。“痛!”他突然惨叫一声,向鞋子里张望。
又是什么花招?
皮带之后是天气,天气之后是鞋子吗?
信代忍受不了玄关冰冷的木地板,脚趾快要冻僵了。她想尽快跑回起居室,可此刻一松懈,这个男人便会脱下鞋子跑回屋子。
“有指甲啊!”
阿治流露出一脸“已经无语”的厌恶表情,用大拇指和食指从鞋底里夹出指甲,高高举到两人跟前。
阿治脸上分明写着不吉利,但初枝只是淡淡回应了声“哦,是指甲啊”。
阿治终于死心了,把指甲扔在玄关的地上,按照信代的吩咐提起垃圾袋走出了玄关。
2月清晨刚过6点的天空,称作清晨还是过于昏暗了。
空气也冷得似乎嘴里呼出的气息都会被冻住。
阿治打开移门,穿过单侧是一排青铁皮的十来米长的狭窄通道,走进了不见人影的小巷。
附近传来狗叫声,这条狗每次必定冲着阿治狂吠。阿治想,自己没见过那条狗,狗也肯定没见过自己,它为什么对自己狂吠不止呢?
阿治“切”地咂了一下嘴。
电线杆下放着一只收垃圾的蓝色网兜。阿治看了一下标志,今天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他手里提着装有空罐头瓶的垃圾袋,稍微迟疑了一下。“不管那么多了。”他出声嘀咕道,用力将垃圾袋扔到网兜里,随即向车站走去。一大早,电车经过时的轰鸣声比平时听到的更加震耳欲聋。
指定的集合地点就在站前出租车上车点侧面的吸烟处。集合时间6点半刚过,便来了一辆可以坐10人的大篷车,载上聚集在此的国际色彩浓郁的男人们跑了起来。
最后上车的阿治只能坐在班长神保旁边。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短发,鼻子下留着胡子。他总是皱着眉头,阿治从未见过他的笑容。这会儿,他咂巴着嘴,正用手机给公司打电话,汇报没有按时出勤的自己手下的情况。
“嗯……不是,是手机短信,说不干了。反正来了也派不上用场。下次见了肯定要揍他一顿。”
原本打算用手机短信请假的阿治,像戴着能面一样面无表情,喝了一口倒在保温杯盖子里的茶水。
抵达工地后,先是开晨会,做令人毫无兴致的广播体操,随后,阿治和20个左右的工人一起乘上电梯。电梯里放着经过八音盒重新编曲的《还有明天》的音乐。“哐当哐当”往上升的电梯,虽然有铁格子的外壳,但也没有身处室内的感觉。对于有点恐高症的阿治来说,几乎和在露天没有区别。
“还有明天”,大概是为了消除这种恐高症和“哐当哐当”的声音特意放的吧,阿治想。
差不多过了6楼,阳光照进电梯。周围的建筑物全都在视线中消失了,阿治的两腿变得更加软绵绵的。
今天的现场是在10层楼住宅的最高层。阿治的主要工作是干杂活儿——打扫场地、搬运脚手架等,用来保障建筑工人的工作顺利进行。即便干的只是这种活儿,当他和祥太一起走在街上望见自己干活儿工地上的建筑物时,也会十分自豪地说:
“那就是老爸建的。”
“诶,好厉害!”
祥太的眼睛都亮了。
孩子用崇拜的眼光注视自己,哪怕是假的,阿治心里也高兴。
交代给阿治的工作是用扫帚清扫垃圾、把废料扔进垃圾箱,这些活儿不需要任何技能和经验。对阿治这种脑子不灵活的人来说,从早到晚难免会被人训斥,但只要能忍,一天下来就可以拿到8000日元的工资。现在阿治又被班长神保在屁股上踢了一脚:“你挡着路啦,闪一边儿去。”被吼的阿治压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离开现场,开始在正在施工的高层住宅中闲逛起来。预计今年秋天完工的这栋高层住宅楼,总共120户房源,好像已经全部售罄。
即使还没有装门,阿治也能一眼看出这里是玄关,这里是厨房,那里是阳台,这个窟窿应该是水池或洗手间。阿治边走边想象完成后的样子,感觉很快活,忘记了现在是工作时间。越往下走,房子的模样在脑子里变得越清晰。
6楼的屋子里,还有一间像电话亭那么大的房间。“我回来啦!”阿治喊道。他走过去推门张望,原来是间浴室。那里放着一个纯白色的长条形浴缸,外面还包着塑料包装纸。“祥太,洗澡啦,一起洗吧?”
阿治说着,穿着鞋跨进了浴缸,坐下。如果被神保发现,少不了挨一顿臭骂,不过此刻他在10楼呢,不可能来这里。阿治高中退学后辗转各地,住的公寓全都是旧房子,从来没有在全新的浴缸里洗过澡。
他坐在浴缸里,仰视着头上才浇灌好的混凝土天花板,想象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和家人一起生活在这样的高层住宅楼里。
阿治和信代每月都要去一两次开在屋后小巷里的酒馆——“乐趣”喝酒。
酒馆很小,只有3张桌子加上吧台前的6个座位。年过70的妈妈桑一人忙活着,生意好的时候,住在附近的女儿也会来帮忙,做些炒面、炒饭。上周,祥太和初枝睡下后,两人又从家里溜出来喝酒。
这天信代叫阿治一起出来喝酒。阿治寻思,她工作上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吧。
“你说……把现在的房子拆了,能不能盖高层?”
说到这个话题,信代每每露出一脸狡猾的表情,而且总是带着兴奋。
“说什么蠢话,老太婆绝对不会答应的。”
阿治说着,又要了一杯加梅子的烧酒。
“不愿意的话,就告诉她我们搬出去啊!”
“难保她不会说,请吧,请搬出去吧。别胡说八道。”
“盖个高层……我们住最高那一层,用收来的租金过日子,怎么样?”“主意倒是不坏……”
酒馆墙上挂的镜框里,是过去从酒馆楼顶拍的隅田川烟花大会的照片。经过日晒,照片上烟花已经褪色,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色彩。现在,站在酒馆的楼顶上,除了隔壁高层建筑的墙壁外,什么都看不见。
“盖一栋这一带最高的楼……在上面鄙视下面那些家伙……隅田川的烟花,在阳台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特等席位。”
阿治眯着眼睛,脑子里想象着烟花飞上天的情形。
“我在做梦吧?”
信代说。
“是在做梦。”
阿治回答。
反正实现不了。对于这一点,两人早就心知肚明。不过,这样过过嘴瘾,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用两杯加了梅子的烧酒的价格就能买到的梦想,便宜。
这天,喝到酒馆关门,在妈妈桑和女儿的目送下,两人步履踉跄地回到家里。
阿治的手放在信代肩上,身体重量压了上来。
“起开……好好走路。”
“蠢货,你不是我的拐杖吗?”
“我不会为你推轮椅的。”
“明白着呢。”
这就是夫妻感情吗?阿治寻思,他将放在信代肩膀上的手绕到她的腰部。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夫妻关系可真不赖啊,阿治越发感慨起来。
把阿治送出门后,信代准备好早餐,将有里尿湿的被褥晾到院子里。8点半,信代骑车出门,去附近的洗衣店上班。
骑上大马路,信代必定先要左右确认一下。
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没问题,没人关心我们这些人,信代对自己说。她用力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踩了下去。
信代上班的“越路洗衣厂”有3家连锁店,在这一带是老字号。门店收下来的衣物集中送到这里后,进行分类作业,或洗或熨烫。
“直到上一代,去污也全都是在这里完成的,现在这种手艺人都没了。”
每当有客人上门时,社长总是这么辩解道,笑容中掺杂着遗憾的表情。
除了从上两代手里继承下来的社长和管财务的社长夫人之外,洗衣厂一共有30名员工,包括临时工。其中四成是来自菲律宾和泰国的打工者。信代已经在这里干了5年,算是老员工了。
按颜色、布料的种类,将从门店运来的大袋子里的服装分类,也是信代等人的工作。这种工作,要对衣服的口袋进行检查,也时常能翻出一些零钱、发票、信用卡等物件。有一次有人将口袋上插着钢笔的西服扔进洗衣机,白衬衣被墨水染成了蓝衬衣,不得不赔偿。按规矩,洗衣房需要保管顾客遗忘的物品,如果知道是哪个客人的话,则必须还给客人。可是信代遇到值钱的东西,会偷偷装进自己的口袋。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罪恶感。“是忘记东西的人不好。”信代这样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偷的,是捡的。
今天她也在西服上衣的内口袋里发现了一只镶着橙色钻石的领带扣,确认了社长不在附近后,她将领带扣装进了工作服的口袋。
同样干着分拣服装活儿的根岸,站在和信代相隔两只塑料筐的位置,眼尖地看到了信代的举动,朝她露出了坏笑。
信代也冲根岸笑了一下,似乎在告诉对方“别少见多怪”。
熨烫是个艰苦的活儿。
车间里到处冒着蒸汽,像桑拿房一样闷热。即便是冬天,穿着短袖的开领工作服也会汗流浃背。和闷热一样恼人的还有烫伤。虽说信代已经是熟练的老员工了,但一不小心还是会触碰到熨斗或熨烫台。每月每周都会发生烫伤的事,她的两只手臂和手指尖上,肤色深浅不一的伤痕从来没有消失过。
午饭,只要事先向工厂预定,花480日元就能吃到外卖送来的便当。不过,更多时候,信代在便利店买杯面或饭团当午饭。从每小时800日元的工资中扣掉480日元实在心疼,而且便当也不好吃。早早吃完午饭,去工厂外面的自行车停车场的吸烟处和同龄的同事闲聊,这对信代来说是唯一的乐趣。
今天工厂前的马路上聚了不少人,十分热闹。去年因为结婚辞掉工作的原同事追田抱着孩子来看社长。从信代等人的角度来看,因为追田嫁给了年龄比自己小的大学毕业生,所以她背叛了大家,是令人作呕的“人生赢家”。“以后要天天防着臭男人了,当爹的得操心死啦……”
“他说了不让这孩子出门,绝对谁都不嫁。”
追田把社长的玩笑话当真,开心嚷嚷着。
“我小儿子刚上初二……配不上吧?开洗衣厂的。”
“哪有这回事嘛!”
对这种露骨的打情骂俏十分不屑的信代几个,站在远处看着那些人围着孩子开心地说笑,相互对视了一下。
“不好。那孩子不像爹又不像妈,那女人整过容?”
信代模仿孩子的表情,那张脸的确不敢恭维。
“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辞职前她不是干过应召女郎吗……”
“好像瞒掉了呢……听说在床上故意装得笨手笨脚的。”
“真能装啊……”
对别人的幸福生活说三道四,不负责任地说些有的没的,这让她们觉得出了口恶气。信代等人高声笑了起来。
“信酱,今早多亏你帮忙。”
和信代关系最好的根岸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罐装咖啡,递到信代手上。
“别见外,彼此彼此。”
信代接过咖啡,没喝,用来暖手。
根岸早上要去保育园送孩子,手忙脚乱地就过了出勤时间,信代替她打的卡。“怎么样了?发烧?”
“腮腺炎啊,腮腺炎。流行性的,保育园传染的……”
根岸有两个儿子,一个4岁的和一个2岁的,丈夫还在找工作。“都是没男人疼的苦命女人。”两人经常这样互相安慰。
“你也是,腮腺炎?”
信代摸了一下根岸的脸,讥笑她是圆脸。
“什么呀……我才不是。”
“不好,别传染给我……”
大家提起屁股下的圆凳子挪了一下,装出要从根岸身边逃走的样子。
信代上班出门了,亚纪化完妆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出门了。
祥太整个上午几乎都待在壁橱里看旧教科书。初枝和亚纪当作卧室的佛堂后面,有一间现在已经变成储藏室的儿童房间。墙上贴着身穿学生服、手里拿着悠悠球的偶像的招贴画,还有外出旅行买回来的褪了色的三角旗。
这个房间的写字台后面的壁橱里,放着用尼龙绳捆成十字形的小学教科书,还有练习书法的用具。姓名栏里是孩子写的字“柴田治”。应该是阿治小时候用过的东西,祥太想。他按顺序从1年级的书开始读起,现在已经读到4年级的书了。
有里大概就要在这个家里过下去了吧?祥太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所以有些担心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生活可能发生变化。
有里穿着祥太的卫衣和运动裤,早晨起一直躺在矮脚桌旁边。她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只是蒙头睡觉。祥太想确认有里是不是还在呼吸,但又不忍心把她弄醒,所以决定不去管她。
刚过中午,一直未露面的初枝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曼秀雷敦软膏,坐到有里身边,轻手轻脚地摇了几下趴在榻榻米上睡觉的有里。有里轻轻坐起来,初枝什么都没说,开始在有里的手臂和肚子上涂曼秀雷敦。她嘴上像念咒语似的不停念叨:“痛痛鬼滚蛋,痛痛鬼滚蛋!”曼秀雷敦软膏刺鼻的气味飘进了祥太待着的壁橱里。
“打扰了。”院子那头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初枝的手停了下来,手指上还沾着药膏。
“我是民生委员米山。奶奶在家吗?”
他应该站在门外,初枝想。男人又高喊起来。
初枝用眼神示意祥太带着有里从厨房的侧门出去,她嘴上应道“来了,来了”,起身向套廊走去。祥太只好用手势示意有里“跟我来”,带着她走向厨房。
确认了两个孩子进了厨房后,初枝打开正对着起居室套廊的玻璃门,正好可以露出一张脸。
“奶奶,我是米山,民生委员。”
向院子里张望的中年男子看见初枝,打开门走了进来。
“我去开门。你走那边,那边。”
初枝让米山去玄关一侧。
大概好几个月没有打扫了吧,米山想。看着落满灰尘的玄关,他犹豫是不是该坐下。他从黑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手帕,铺在地板上,以防弄脏西装裤。“金子老奶奶结果还是搬到公寓里啦……她有3个儿子呢。”
米山冲着正在厨房泡茶的初枝开口道。金子比初枝还大3岁,两人过去有段时间关系不错,经常相互串门。好像后来崴了脚,又突然患上了老年痴呆,家里人不再让她出门。
“难怪最近见不到她。”
厨房传来初枝的说话声。
“初枝奶奶,您和儿子也好好商量商量吧。是住在博多吧?”
初枝端着木质的托盘走到玄关,托盘上放着一只茶杯。“哎哟。”初枝嘴上重重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把茶杯放在米山面前。
米山端起茶杯,忽然发现杯口上有一大块脏东西,又把茶杯放回托盘,一口没喝。看着米山的模样,初枝露着牙床坏笑了起来。“又是哪个开发商派你来的吧?”
“不是不是。我担心您老人家一个人生活太不方便。”
“你什么时候变成菩萨心肠啦?”
“别骂我了……我早就不干征地强拆的事儿啦!”
泡沫经济时期那会儿,米山凭着一张伶牙俐齿,赶走了一大批过去就住在这一带的老人,为建设高楼大厦出了一把力。因为拆迁,生活变得不幸的人大概远远超过变得幸福的人。
“把我们赶走,你能拿到多少好处?”
初枝又抿嘴笑了起来,用没有牙齿的牙床啃了一口拿在手里的橙子。
穿着大人拖鞋从厨房侧门走出去的祥太和有里,绕过房子的北侧,从后门走到了高层住宅楼对面的停车场。有里跟在祥太身后,边走边闻初枝给她涂的曼秀雷敦的气味。
“那个奶奶,以为曼秀雷敦什么都能治好……”
大概有过相同的经历,祥太的语气好像很无奈。
祥太家的周围建起了大量高层住宅,原先住在这里的老邻居几乎都不见了踪影。
因此,祥太他们几个一起生活在这个家里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祥太没有要去的地方,便沿着河边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有里紧跟在他身后。
祥太捡起扔在草丛里的自行车脚踏板。“瞧这。”他拿给有里看。
有里没什么反应。祥太用手除掉脚踏板上的土,下面露出了银色。
脚踏板已经有些生锈了,不过,用锉刀锉一锉的话还会变得锃亮,祥太想。他将脚踏板放进派克服的口袋里。
两个身背双肩书包的男孩儿迎面走来,各自手里抱着一个大概是手工课上做的很大的模型。
“不会在家里学习的人才去学校。”
望着擦肩而过的两个小学生的背影,祥太把阿治告诉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从来没想过上学的事情。即使不去那种地方,自己现在也跟着阿治在学习“工作”,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够格的大人了。学校,是那些还没有成为够格大人的家伙去的地方。
不过,祥太还是很在意有里看自己的眼光。为了让她明白自己和那些“孩子”不一样,祥太决定去“大和屋”。
“大和屋”是眼下已经过时了的卖粗点的店铺,还能偶尔在住宅区里见到。有时阿治接到施工现场的日工没空时,祥太便来这家点心铺“工作”。在这里他一个人也能完成任务。
“摆在店里的东西还不属于任何人。”
阿治津津有味地吃着偷来的杯面告诉祥太。祥太也这么深信不疑。
乘着怀旧的东风,昭和时代的粗点经过改头换面,又重新受到大人们的关注,而“大和屋”却是真正意义上保留着昭和传统风味的粗点店铺。店铺的木质货架上摆着卫生纸、洗发水、牙刷等日用品。还有一个用餐角,刚好有个老人在用店里配置的热水壶往炒面杯里倒完热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杯面走到餐桌前。这对嫌在家里烧水麻烦的过着独居生活的人来说十分便利。
祥太走进店铺,用手势示意有里“看好了”,自己一脸即刻就要上场比赛的运动员的表情,站在货架前,等待那个时机出现。店铺门口,安置着一面防小偷的镜子。
镜子中能看到这家店的店主——山户老头的身影。老头习惯坐在比店门口高出一截的房间里边喝茶边琢磨棋谱,只有在顾客买东西时,他才从那里面下来。老头几乎不抬头,这对祥太的“工作”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了。当然,店里也没有装防盗摄像头。
不过,最好的机会还是要等到老头走出房间的那一刻。
祥太没想到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正巧有个和店主差不多年龄的老头进门来了,冲着店主叫道:“喂,给我来包烟。”
听到分不清是“喂”还是“哎”的喊声后,店主慢吞吞起身,下到店堂里。店主身上散发着和初枝身上一样的橱柜里面才有的樟脑味。他从祥太身边经过,走到原先那里大概才是店堂正面的货架前,取出牌子叫“若叶”的廉价香烟,放到柜台上。这样一来,祥太所处的位置完全成了死角。老头应该是个常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今天好冷”“冻死人了”开始聊起天来。
祥太迅速做完已经形成习惯的手势,抓起一只点心装进口袋,从有里面前经过,又在后面的货架上拿起洗发水,径直走出店铺。店主还在和顾客聊着明天的天气。有里一直站在店堂里,似乎没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走出店门的祥太,将偷来的点心和洗发水分别拿在两只手里,得意扬扬地望着有里,脖子扬得高高的。
虽然对没有任何反应的有里有些失望,祥太还是用眼神示意有里“快出来”,自己先迈起了步子。
有里边偷觑着店主的脸,边走出店门追赶祥太。
两人向河边的停车场走去。这里虽然也叫停车场,但不是按时间收费的那种场地,只是为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夜里停车假寐提供的一块空地。人行道一侧的护城河前,扔着一大堆废弃的电视机和自行车等大型垃圾。垃圾堆边上,还扔着一辆没有轮胎和灯泡的废车。
车窗的玻璃几乎全都碎了。祥太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他在打碎的玻璃窗上用黏胶带糊上硬纸板,不让风吹进来。
后风窗上由于贴着玻璃膜,当太阳光照进来时,车厢内各处反射着海底般的蓝光,十分耀眼。
祥太坐在玻璃膜窗前的后座上,用混凝土砖块用力摩擦刚才捡到的自行车脚踏板。有里在一旁看着。
信代给她穿的祥太的卫衣还很宽松,袖子太长,有里从刚才起就老往上卷袖管,涂着曼秀雷敦软膏的两只手臂上的疤痕每次都会跳到祥太的眼里。
“怎么啦,那里?”
祥太停下擦脚踏板的手,问道。
“摔的。”
有里还是重复着昨天的解释。
“是烫伤的吧?”“……”
有里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谁烫的?妈妈?”
之前一直低着头的有里,听到祥太这么问才抬起头来。
“妈妈对我挺好的,还给我买衣服。”
有里眼睛直视祥太,反驳道。究竟是因为无论受到多么残忍的对待都不愿意对别人说自己妈妈的坏话,还是不愿承认自己没有被疼爱,祥太不清楚。他只知道,维护伤害自己的人,是无法坚强地生活下去的。
将残酷的事实也告诉眼前这个女孩,不是自己的责任吗?祥太这样想。
太阳西下了,肚子也饿了起来。祥太和有里出了小车往家走。祥太想,有里如果直接回自己家的小区也没关系。信代也绝不会为这事责怪自己,也许反而会轻松下来。可是,有里紧跟在祥太身后。
有里什么都没有说,跟着祥太回到家门口。在经过“乐趣”小酒馆时,祥太停下脚步,回过身去问有里。
“你怎么办?想回家吗?”
有里不吭声。
祥太走进一侧是青铁皮的通道。他把擦得锃亮的自行车脚踏板按在青铁皮上,青铁皮发出“咯哒、咯哒”好听的声音。祥太喜欢听这个声音。有里紧随其后。祥太感觉到了,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安心下来。
晚饭吃寿喜锅。不过,锅里尽是些白菜和魔芋,肉也不是牛肉,而是猪身上的五花肉。
祥太走出壁橱去添饭。他望着锅里,没有发现肉,使劲儿用筷子搅来搅去。
亚纪在篮子里发现了祥太偷回来的洗发水,拿在手里。
“什么呀,是梅丽特啊!”
亚纪的语气有些不满。
“大和屋只有梅丽特一种呀。”
“我不太喜欢梅丽特的香味。”
“别那么讲究。”
信代语气严厉地制止了亚纪的埋怨。对于以母亲自居对待全家人的信代,亚纪有时很不服气。
“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是诱拐啊。”
亚纪生气的矛头一转,目光尖锐地投向信代,并用下巴指了指坐在角落里吃炸薯片的有里。“错了……我们又没绑架她,也没要求赎金。”
信代说道,她没看有里。
“问题不在这里吧?”
“还没人报警吗……寻人?”
初枝将肉放在锅里“咻——咻——”涮了涮,放进盘子里,魔芋和豆腐她好像都是直接吞到肚子里去的。看在眼里会觉得很恶心,祥太尽量不去看初枝放在盘子里的肉。
“人家没准觉得很清静呢,现在。”
活该!自作自受!信代流露出对有里父母露骨的敌意。
“只有白菜……”
祥太死心了,端起装满白菜的盘子回到壁橱里。
“白菜对身体好啊。肉汁都渗进狠狠心买了肉回家还要遭埋怨,负责料理的信代愤懑道。
“今天那么晚……”
初枝看了一下钟嘀咕道。平时这个时间阿治应该回家了。
“肯定去干这个了,不会错的……”
信代做了个玩柏青哥的手势。
“留点肉出来?”
“不用了……吃完吧……”
信代把盒子里剩下的一点点肉都倒进了锅里,把魔芋放进自己的盘子。
“面筋我够了。”
信代一说“面筋”,有里马上抬起头来。
亚纪第一个注意到,对信代使了下眼色。信代回头看有里。
“嗯?喜欢吃面筋?”信代问道。有里点了点头。有里来这个家里还是第一次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过来过来。”初枝用筷子示意有里。有里走到饭桌前。亚纪用筷子夹起面筋,放了一块到初枝的盘子里。初枝噘起嘴,唇边起了一大堆皱纹。她“呼——呼——”地吹了几口气让面筋冷下来,随后将已经入味后变成茶色的面筋送进有里嘴里。全家的视线都落在有里身上。
“好吃吗?”
初枝替大家问。
嘴里嚼着面筋,有里用力点了点头。
“吃过面筋吗?”
信代问。
“嗯。”
“和谁吃的?”
“奶奶。”
有里看着信代说。
这孩子一定不是生下来就被母亲虐待的,应该也有幸福的回忆。大家觉察到了这一点,心里也好受了些。
亚纪又夹起一块面筋放到盘子里。
“别吃得太饱,夜里又会那样。”
信代担心有里尿床。
“那就跟奶奶睡吧。”
初枝很少见地用嗲嗲的语气说。
“不行,那里是我睡的!”
亚纪来这个家里以后一直和初枝盖一床被。和祥太的壁橱一样,亚纪也把奶奶的被窝、可以闻到被窝气味的那个空间当作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盘。不管有里有多么可怜,她也不想把好不容易占到的地盘拱手相让。初枝伸手从电视机边上的托盘里取过食盐瓶,打开瓶盖,在有里的手掌心里敲了几下,倒出盐来。
“你舔一下试试。”
“什么?盐?”
信代吃惊地看着初枝。
“对尿床很有效呢。过去,大家都是这么治好的。”
“乱说。”
信代说着看了一下亚纪。
有里舔了一下倒在手掌里的食盐,皱起了眉头。这个表情让3个女人的表情都放松下来了。好久没这样了。有里来家里以后还没见她笑过,消失的情感似乎一点点地回到了她身上。
“啊,回来了!”
从刚才起就在注意观察外面动静的祥太站起来,向套廊上跑去。外面好像有关车门的声音。
“是出租车吧?”
亚纪说着,看着信代。
“我要杀了他……”
信代嘟哝道。打了一天日工挣到钱了,一定是喝了酒,胆子也变大了。
祥太打开玻璃门,站在套廊上向外张望,阿治抓着一个男人的肩膀正走进来。狗在狂吠。起初以为他喝醉了,但又不像。
街灯下,一瞬,祥太看到了白颜色的拐杖。
“他受伤了。拄着拐。”
祥太回头对着屋子里高声道。随着巨大的响声,门打开了,阿治勾着班长神保的肩膀走了进来。来到套廊上的初枝,立刻料到出事了,她用目光示意信代把有里藏到壁橱里。
“这是怎么了……”初枝开口问两人。
“作业时从上面……”
神保说话时的温和语调和他那张神情可怕的脸十分不相称。是摔倒了吗?阿治的工作服上都是泥。
“啊——啊——啊——”
初枝见阿治这副模样无语地叫道。
阿治也不想让神保进屋,所以一直在重复“可以了,可以了”。神保以为阿治客气,或许他心里还有着负疚感,觉得部下受伤自己也有责任,所以他边说“送到里面”边脱下了鞋子。
到了这一地步也不能硬生生地赶走他,那样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信代几个立刻改变了策略。
“……往这儿……被子……扶到里面。”
初枝将两个男人引到佛堂。
“骨折了?”
信代藏好有里,折回来后问道。
“裂了……裂了……马上就成这样了。”
阿治张开左手给信代看。
祥太手里拿着在套廊上接过的拐杖,站在远处观望发生的一切。
“祥太别到处乱扔啊。亚纪……给客人泡茶……”
亚纪打开佛堂的灯,转身去厨房泡茶。
“一大早我就有不祥的预感。都是你逼我去的。”
阿治冲着信代说着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的话。信代明知这只是阿治在撒娇而已,想着他也怪可怜的,所以没有反驳。刚才发疯似的狂吠的狗,等阿治一进屋立马安静了下来。
“摔成这样,一个月都干不了活了。”
让阿治在被窝里躺下后,信代低头看着他说道。比起担心他的身体,信代更担心他没法外出挣钱了。
“说是工伤保险会下来的……日工也一样……是吧?”
阿治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神保。
“嗯……应该会……”
神保移开视线,含糊其词地回答。
“真的?那还不如断了,比骨裂更好。”
信代受了“工伤保险”这个词的刺激,不合时宜地开心嚷了起来。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差点摔死!”信代听了阿治夸张的说法又差点笑出声来。少不了是因为开小差从楼梯上掉下来的吧,她想。
亚纪将茶水放到神保跟前,点头打招呼。
“好可爱啊。”
神保的视线追随着返回起居室的亚纪。
“哦……我老婆的妹妹。”
“同父异母。”
初枝赶紧解释道。
“这是我老妈。”
此时,壁橱里面发出很大的声音。是有里。信代跑到发出声音的壁橱前,用身体挡住。
初枝为了转移神保注意力,摸了一下他厚实的胸脯。
“小哥,身体真结实啊……平时运动吗?”“上高中前玩过篮球。”
突然被素不相识的老太婆摸了一下,神保身体僵住了。
“诶……是这样吗?”
初枝听错了,做了一个扣排球的手势。
由于太想装出“一大家”的样子,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情绪亢奋起来,但谁都没有意识到。
“你有家人啊?我一直以为你一个人呢。”
神保对躺在被窝里的阿治说。
“啊啊,别人都这么说……”
“小子,快过来,老爸工作上的大领导。”
初枝对祥太招招手。
祥太手里拿着拐杖走过来,坐在初枝边上。
“这是长子祥太。”
阿治躺着手指祥太。
“叔叔好。”
祥太轻轻鞠了一躬。
“哪年出生的?”
“……4年。”
神保这么一问,祥太马上撒了个谎,机灵得让人意想不到这是个10岁的孩子。
“和我儿子同年。”
神保第一次露出笑容。
有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将移门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信代发现后立刻反手重重关上了门。
有里在这个家里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
信代每天都十分关注电视和报纸上的消息,好像并没有孩子失踪之类的新闻。虽然她叮嘱初枝和祥太尽量不要让她出门,但完全把她关在家里,也就失去了特意把她留在这里生活的意义。
一旦被人发现,那就到时候再说,就说是为了保护她,信代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一家人少不了遭受世人的指责。
不过,遗弃有里的父母也难逃罪责。对于信代来说,这是自己对30年前所受的暴虐的复仇。
阿治受伤后,祥太便一个人外出“工作”。“新鲜组”比较难出手,他便把目标放在相对较小、工作人员也比较少的店名为“堺屋”的超市。
今天祥太带有里去超市,打算让她见识自己的“工作”。
出了超市,祥太背着很重的双肩包犹如逃跑似的一阵狂跑。有里也跟在祥太的身后跑。
穿过商店街,拐到一条小马路上,两人在混凝土的石块上并排坐下。祥太从双肩包里一件件取出今天的战利品给有里看,每取一件,他的眼神好像都在问:“看,怎么样?”
“我很快会教你。”
有里轻轻点了下头。祥太感到有里看自己的眼神里似乎有了崇拜的意思,心里十分高兴。
尽管不是阿治告诉自己要这么做,但祥太觉得,在这个家中自己应该承担起师父的责任,教会有里“工作”。
“这个,是你喜欢的吧?”
祥太从双肩包里取出刚刚偷来的面筋给有里看。有里点点头。这就是奶奶给自己吃过的面筋。
“你奶奶很疼你吗?”祥太问。祥太自己完全没有生活在这个家里之前的记忆。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更不用说奶奶了,一点儿都不记得。
因此,那天听有里说“我奶奶”三个字时,心里多少有些羡慕。
“和奶奶一起住吗?”
祥太又问。
“她在天堂里。”
有里点着头,答道。
可能是奶奶死了以后有里的人生也发生变化了吧,祥太想。
不过,人不能永远抓住那些幸福的记忆而不愿撒手。
祥太作为有里人生的前辈这么觉得。
“那就,赶快忘了吧。”
这是只有10岁的祥太根据自己的人生哲学说出的暖心话。
亚纪陪初枝来了银行。今天是两个月发放一次的养老金打进银行账户的日子。这一天初枝拿到手里的11万6000日元是全家生活的保障,比什么都重要。
“嗯……想想……1192……镰仓幕府……”
站在ATM机前的初枝念叨着取款密码。
“都让别人听见了。不行,别出声。”
“没出声啊。”
“出声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宛如关系和睦的祖孙。
离开银行回家途中,两人去附近拜了水神。初枝用足力气摇响大殿前的垂铃。
“摇得太响啦,奶奶!”
“响好。”
“为什么?”
“这样才能叫醒他啊。”
“叫醒谁?”
“神灵呀,神灵。”
“神灵睡着了吗?”
“是啊,你不知道?”
初枝按照正式的参拜顺序,二鞠躬、二拍手、一鞠躬,然后将手伸向放在大殿边上的神签盒,随意取出一支签,顺着石阶往下走。
“行吗,不放钱?”
亚纪边留意着周围边冲着初枝的背影喊道。
神签盒上写着:每支签100日元。“有什么不行,反正没人看见。”
初枝毫无愧意地说。亚纪也学着初枝,从神签盒里取出一支签。
“一起来。”
两人边走在冬天温和的阳光照射下的神社境内,边同时打开神签。
“奶奶抽到啥?”
“……末吉。”
“我,小吉……这两个,哪个好?”
亚纪看了一眼初枝的神签。
“所等之人,现身迟。”
这次轮到初枝看亚纪的神签。
“婚姻之事,莫着急。”
两人对视了一下,想了想。
“哪个都不算太好。”
初枝说着,粗鲁地将神签揉成一团塞进上衣口袋。
“算什么吉签。”亚纪抱怨着,挽起初枝的胳膊,两人一起迈开步子。
穿过神社,在通向神社的参拜道旁有一家名叫“角谷”的老牌甜品店,两人走了进去。
初枝过去就爱吃这家店的年糕小豆。她好像喜欢那种加了盐后不怎么甜的口味。亚纪犹豫来犹豫去,最终点了份豆沙水果凉粉。
初枝手里拿着一张长方形的小纸片,年糕小豆放在跟前。这张印着“自选项目表”字样的纸上,有名字、房间号,以及服务内容和价格。这是亚纪打工的一家风俗店里的纸。
“什么意思?夺童……”
“夺取童贞的缩写。”
“那是要做什么?”
亚纪把凉粉送进嘴里,开始向初枝解释工作内容。
“我们穿着从侧面可以看到乳房的针织连衣裙,就是这样……”
亚纪从左右两侧把自己的乳房往中间挤着,晃了几下。
“侧乳。这种现在很流行……”
初枝脸上没有愠色,反而津津有味地看着亚纪。
“嗯。3000日元,店里和我们女孩对半分。”
“不错啊,这样就能挣钱。”
初枝用筷子夹起小豆年糕中的年糕,开始用牙床“吧嗒、吧嗒”地舔。其他人见了难免会反胃,但亚纪完全不在意。
“奶奶不也在挣钱吗……”
初枝领取的养老金是已经去世丈夫的遗族养老金。亚纪觉得从挣男人的钱这个意义上来说两件事情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的这个,和赔偿金差不多。”
“赔偿金?不是养老金吗?”
亚纪确认道。一瞬,初枝陷入沉思。“对……养老金。”她重复着亚纪的话。“给你。”她将嘴上舔着的年糕放到亚纪的豆沙水果凉粉上。此刻,她不想吃这块年糕了,不过,吃到现在她也不想说不喜欢。
“我懂……”
亚纪同情地说。初枝的丈夫,婚后不久便在外面有了女人,抛下初枝和儿子出走了。初枝作为单身母亲一个人抚养儿子,想必吃了不少苦。对于被男人抛弃这件事,埋藏在她心中的仇恨和痛苦无疑是最大的,亚纪想。
但是,初枝从不在亚纪他们跟前说丈夫的坏话,总是以十分怀念的口吻提起穿漂亮和服、过着富裕生活的往事。现在亚纪依然能感觉到她对丈夫的强烈不舍,这似乎让她内心的痛苦显得更加突出。
“我说……”
亚纪沉思着,初枝突然发问。
“……你为啥叫‘沙香’?”
“什么?为啥?”
被初枝突如其来这么一问,亚纪有些不知所措。“沙香”是亚纪在风俗店工作时用的花名。
“不怀好意吧?”
初枝的目光从小豆年糕转移到亚纪脸上。
“和某人很像吧?”
为了掩饰,亚纪做了个鬼脸,随后笑了起来。
阿治绑着脏兮兮的石膏带,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有里配合着他,把矮脚桌上的插座拔出来插进去,好像在做什么训练。
“好,好。就这节奏。”
说着,阿治摸了摸有里的头,在矮脚桌边上坐下。
“有里,你真聪明啊!”
听阿治这么说,有里开心地笑起来。两人击了一下手掌。
原本打算自己教有里“工作”的祥太,眼见有里被阿治夺走,便不再看两人。
训练结束后,阿治开始吃葡萄。阿治被送回来的第二个星期,神保又陪着所长来过,葡萄是他们带来的礼物。距离他们来探望已经过了10天,这些高级葡萄也过了保质期。
“今天这么晚……不去上班啦?”
阿治问信代,信代在厨房洗东西。
“说是分享工作机会。”
“什么意思?”
“付不起工资,让10个人下午去上班。”
“让大家都一点点穷下去?”
“差不多,就那意思。”
信代跑到矮脚桌前,准备把阿治盛葡萄的盘子拿到厨房里去洗。她想快点干完厨房里的活儿。
“哎,还没吃完呢!”
阿治伸手夺盘子,差一点点没够着。他依依不舍地把还剩在手中的一颗葡萄送到嘴里。
“连工伤保险都下不来。”
“真是,大家都太好说话了,损失一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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