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傅恒吾夫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自上元节一别已数月,久疏问候,时切遐思,伏念君体安否,近况何如?
得悉君劳烦国事,晨兴夜寐,焚膏继晷,妻甚为悬念,还记诗云,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勿忘,切切。
家中一切安好,母和子睦,可释远忧。
兹际炎暑,祈愿珍重,万事皆宜。
言不及思,书难尽情。
晓看天色暮看云。
虽千里咫尺,山河相阻,不尽依依。
盼归。」
傅恒是强压着内心的激荡读完信的,他喜出望外地将信上的每一个字看了又看,尤有一种不真实感,他抚摸着落款处那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疑心是自己思心过切以至于做起了梦。
是个美梦。
如果这真的是梦,那傅恒只希望它能再长点,再再长一点。
前世,在金川时,他亦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京中来信,尔晴写的就夹杂在其中,与额娘的家书、皇上批复的折子混在一块,不甚起眼。
当然,起初,他从没想过要打开看,直到,后来,有一次他没注意不小心拆开一封看了,没成想,里面只有一张空白的信笺,他又拆开以往的信,果不其然,都装的是白纸。
气得傅恒一把火把尔晴寄来的信都烧了,但,最后,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留了一张,想着回去以后要把这个扔到她脸上,让她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场面戏!
呵呵,傅恒笑自己幼稚,仔细思量,他那时真的是没注意、不小心吗?
后来,那张信笺被他装在了她绣的那个香袋里,却被福康安……
好在,如今,所有不好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晓看天色暮看云。」
傅恒笑笑,将信又读了一遍,一股按捺不住的雀跃之情从心底生出,甜丝丝的。
她从前与他通信,还从未这般文绉绉过。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傅恒好像看到了尔晴抿着唇眼含羞涩耳尖红透了的模样。
是害臊吧。
他这样猜测。
“傅恒,你傻笑什么呢?”
海兰察伸过头来,似乎看到什么‘夫’什么‘颜’什么‘念’什么的几个字,他歪头想了想,明白过来:“原来是嫂夫人寄的家书啊!”
他语带调侃:“怪不得这一脸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海兰察皱眉思索着,他是个粗人,虽没读过几本书,却也曾和几个酒肉朋友浑玩在一起时为讨姑娘欢心吟过几句诗作过几句对:“满园春色关不住……”
他还想再刺探刺探好友与其夫人间的闺房之趣,然而这回他什么也没看到就直接被傅恒挡了回去。
“去去去,没文化,别胡说!”傅恒脸有些黑,一只手推拒着贼心不死的海兰察,另一手轻轻将信纸叠起来,放进案上的匣子里小心收好,然后,正色道:“找我有事儿?”
海兰察撇撇嘴,收起谑笑,朝帐篷外瞥了一眼。
从掀开的帘布一角,可以看到一个身着便服腰挎大刀的人影迈着官步、昂首挺胸地从门前走过。
正是川陕总督庆复。
“听说,他又向皇上上了道折子,你猜,他这回跟皇上说了咱们什么坏话?”
左不过是明褒暗贬上眼药之类的呗,瞻对攻下在即,胜利已握,自己在此时横插一脚,确实有抢功的嫌疑,想来庆复、纪山二人对他的到来也不会有多欢迎。
对此,傅恒不以为意,他志不在瞻对。
“我相信皇上不会为此等舞文巧诋之言所蒙蔽,眼前的蝇头小利、臣子间的利益斗争都没有皇上心中的鸿业远图重要。”
与瞻对相比,金川才是大清的心腹之患。
今世较上一世的情况已好太多,他占尽先机,定会再次旗开得胜,傅恒对自己有信心。
因而,他反更担心远在京城的尔晴,还有他姐姐与小侄儿。
自己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与敌厮杀,她亦要在看不见硝烟的深墙高院里与人攻心斗法。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傅恒只愿能早日克敌制胜,荣归故里,回到尔晴身边。
打发走海兰察后,他静了静心,命人磨墨。
情在心中,一气呵成。
「卿卿吾妻芳鉴
鸿雁传尺素,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佳人意拳拳,夫心甚欣,定当敬谨唯命,愿吾妻亦如斯哉。
梅子黄时日日雨,却逢今夜好个月。
从别后,月圆时,倍念卿。
人言今月曾经照古人,共看明月皆如此,我道明月虽同人别离,情人岂不怨遥夜?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临书惘惘,不尽欲白。
兵未弭,归期难定,希卿自珍。
伫盼还云。
夫 恒 手启」
尔晴收到傅恒回书离她寄出信已是近一月以后,展开信,信上的字如他的人一样,端方劲挺,一丝不苟。
而见到字,尔晴也仿佛真的看到了板板正正地坐在书案前兢业厥职、奋笔忘食的傅恒,然,堆案盈几,怕是他又会不知点灯到何时了?
「兵未弭,归期难定,希卿自珍。」
只语不提自己的困处,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牵挂想念。
看得尔晴眼中渐泛起雾来。
“还真是傻,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么?”
但,尔晴明白,傅恒为何不提。
就像,她亦不会在信中告诉他,过去的一个月,于她,于她们的儿子,是怎样惊魂动魄、令人心惊肉跳的一个月。
永琮满月礼后,尔晴暂时闲在了家中。
每日教教元生认字,或看看书、喝喝茶、在什刹海周边转转,偶尔约着嫂嫂们赏花游船,日子倒也过得惬意自在。
但她不去找事儿,事儿却会来找她。
不知何故,自那日回府后,府中就频繁有人生起病,短短数日,已由一两人发展至四五人,严重者更是高烧不退,寒战不止。
追根溯源,最早出现症状是一名护卫,如今也是他情况最为严重,几乎已经下不来床,最重要的是,其中几个身上开始生出了痘。
这时,才有人察觉到严重性。
尔晴听闻此事,让人请来大夫诊治,竟似天花。
起初生病的人只是时常感到腰酸、背痛、乏力、总是很容易累,他们还以为是做活做多了,想着休息几天就好了,没想到,这一躺下,人病得反而更严重了,出热发冷不说,身上无端发起痒,有三两点的痘疹出现在最初那人脸上、手上,及后迅速扩散到大腿和至全身。
跟邢大夫相处那两年,她跟尔晴科普了很多天花的相关知识,尔晴亦为邢大夫‘科普’了许多现代医学知识和名词。
据邢大夫多年经验所得,天花的潜伏期约在一旬至半月左右,一般人在最初感染天花时,并没有症状,病毒是先在人身体内部繁殖,然后才表现到外部。
而且,最开始的病症也不会太严重,多为疲累体虚之状,一般人不了解,也就引起不了他们的重视,等到开始发热出痘,则为时晚矣。
以目前的医学水平,只能等着看上天有没有好生之德了。
当然,即便到现代,对于那些非常严重的天花病毒其实也是束手无策,因为人类只是利用牛痘疫苗从源头上消灭了天花,而非已经掌握治愈它的手段。
无知者无畏,知而深深畏。
想到元生那张圆润白嫩的小脸,和他牵着自己的肉乎乎的小手,倘若元生被感染了……尔晴不敢再想下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一软,差点瘫软在地。
“夫人小心。”
杜鹃扶着她,一脸担忧。
尔晴摆摆手,强作精神:“可已确诊?”
“还请夫人暂时封闭贵府,外院内院也要进行隔离,不可再随意接触……”脸带面罩的大夫隔着垂花门郑重道。
“一切都按大夫说的办吧。”
稍定,尔晴振作心情,让内外院管事将所有未染病的人召集在一起,一群人站在垂花墙里边,一群人站在垂花墙外边。
“府上出现天花感染者之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恐慌,我相信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战胜病毒的!”
尔晴拿着个喇叭形状的大铁筒当做扩音器喊话,先对躁动的人心进行了一番安抚,然后问:“好,现在请小时候种过痘或生过天花的人手举一下。”
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人举起了手,尔晴数了数,悲哀地发现竟连一半都未到。
这也不难理解,种痘之术虽不复杂,但好的痘苗太难得,费用自然不会太低,自康熙爷在京城推广种痘术以来,上层达官显贵们见识其好处,几乎人人都选择了接受种痘,也会让家中小孩于三四岁时接种,但底下伺候的人有没有就不好说了。
痘苗价格虽高,但,若是百姓们愿意集体种痘,费用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就会降低不少,一般中等人家也是能够种得起了。
可惜,因为观念原因,人人都对天花畏惧如虎,可谓谈天花色变,是以,也有相当一部分贵族官员由于太过害怕而不敢主动去感染天花,就不愿接种痘苗,见识高些的有钱人都如此,更遑论那些还在为每日吃食奔波劳碌的老百姓?
因而,至今,天花痘苗接种率在京中应该并不算高,尔晴依着自家府中的情况便可大概推算而知了。
目前,府上曾接种痘苗下人之中,多数为富察府和喜塔腊府原本的家生子,伺候元生的奶嬷嬷和姆妈们也都接过种,毕竟她们是要贴身照顾主子的,而外门粗使丫头跟跑腿的人中,统共就五六个接种过,剩下还有那么一两个是因为幸运才得以从天花中存活下来的。
尔晴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什么叫种善因才能得善果,如果她能够早点主动了解府中人接种痘苗的多少,主动出钱为这些人种痘,那么今日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就不会致元生于如此险地之中。
毕竟,能用钱解决的事,对她来说,就并不算是事儿了。
然而,现在并非尔晴后悔的时候,不幸中的万幸,最初发病的那人是外男,与内院接触不多,因此如今染病的六人都是外院的,一个马夫、两个护卫、三个是府中负责采买的小厮。
尔晴让人腾出几间空房来,把病人安排住进去,令已经免疫的那些人照顾他们,另一部分人则远远地住在另一边,中间用屏风隔开,不允许有人私自蹿动,若再有人出现问题,则要立即上报,不得隐瞒。
随后便是全府大消毒,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东西都用热水和酒精擦洗一遍,至于那几个出疹之人所碰过的东西则全部就地销毁。
做完这一切后,尔晴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随即,她回到书房,飞速写下三封信,一封去往老宅,言明事由,托人为府里递送每日所需粮食、菜和水。
一封去往宫中,将府中疫情报禀皇上、皇后,因为尔晴不确定府上第一个生痘那人是自己发的病还是从哪里染回来的,未免疫症在京中传开,当早做准备。
最后一封去往太原,是写给邢大夫的。
关于牛痘疫苗的进展,尔晴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因着惠民医局的开办,极大地推进了其研制速度,现下,邢大夫她们已成功从一些牛的身上仿造人痘苗成功制成了一部分牛痘苗,接种方法和人痘苗相同,不过,因至今未在人身上试验过,还不知其功效到底怎么样。[1]
之前,尔晴想着,要再等等,得验证过疫苗的安全性后,她才能放心让元生接种,可,老天却偏偏不给她这个时间。
看着信差驾马疾驰而去的背影,尔晴双手合十,祈求道。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诸天神佛,信女这一世虽未行过多少善,亦未曾做过什么恶,不会有报应报应到我儿身上的,对不对?
其他两封回信内容无需多言,惶恐难耐的数日等待中,尔晴终于收到了邢大夫的回书。
「小夫人尊鉴
顷诵汝书,具悉一切,此诚危急之时也,民妇简而言之。
……
愿安。
邢氏谨白」
与信一同寄过来的是一包包裹严实的枣核状药丸式的东西,想必就是那牛痘疫苗。
“夫人,怎么样,邢大夫在信中说什么了?”
杜鹃关心地问。
尔晴朝她露出个喜忧参半的表情:“算是个好消息吧。”
因为疫苗研制需要时间,尔晴与邢芳差不多三个月通次信,这期间,惠民医局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名医者急于求成,竟偷偷将未完全成功的牛痘疫苗用在了他的一个孙女身上,他亦是个聪明人,为验证疫苗是否有效,多次以人痘苗在其孙女身上做实验,并逐步减少痘苗的茬数,一点点增加痘苗的毒性,观察一段时日后,其孙女均未出现症状,最后,他干脆直接丧心病狂地用刚刚死去的天花患者身上痘疮结痂后的汁液直接涂抹于其孙女身上,结果是,未见发病。
此事那人做得十分隐蔽,还是他洋洋得意地主动带着自己的孙女展现于人前,众人才知晓的。
“这不是好事吗?小少爷有救了!”
杜鹃欣喜欢呼。
尔晴却无法像她这般笑出来。
邢大夫在信中言明,虽已有成功之例可循,然未知其是否为孤证,劝她三思而后行。
其中道理,尔晴岂会不懂?
经过一晚上的慎重考虑,尔晴最终下定了决心。
庆幸的是,元生是有轻微症状的,在其嘴边和脖子后面出现了少许痘疹,大夫诊断,确认那是毒性非常之弱的天花病毒。
经过几天的修养,元生便已大好,痘疮皆已结痂,且只在脖子后面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府中其他人,尔晴亦都安排医师为他们接种了疫苗,除去最初那六人,再无一人感染。
只不过,到底,六人中只有两人因身体强壮挺了过来。
尔晴做不了什么,只能给其家人发了一大笔抚恤金聊作慰藉。
接到傅恒的信时,正是府上接除封禁之日,傅恒于信上所言,令尔晴百感交集。
读着信,尔晴吃了一口随信送来的川地独有的荔枝肉蜜饯,汁水溢开在口中,蜜津津的,一下子就驱散了连月来她所有的惊、怕和不安。
只是,这些的这些,尔晴都不会告于傅恒,徒增烦恼。
只道。
「家中皆安,勿忧。」
以及。
「盼归。」
富察傅恒,我真的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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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胡说八道成分,勿究。
PS:文中书信多引用古诗词,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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