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超小超大

天好黑,夜很凉。

晚尘觉得胸口闷闷的,酸胀感充满了整片胸腔,不知何来的无助感在肆意缠绕,她难耐地瞥眉,用手去轻轻地揉,铁链哐啷哐啷作响。

她紧紧抿着唇看向站在黑暗中的人。

四周黑暗又安静,那人缓步往她这里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格外明晰。

‘‘你回来了。’’

‘‘嗯。’’他抓起她的脚裸,‘‘还疼吗?’’

晚尘抬起头,吐出一口气,看不清他黑暗处的脸。

‘‘他死了。’’

‘‘那个救你的人,陆系的人弄的。’’

晚尘把脚从他手里抽出来,把头撇开闭上眼睛。

他凑近她,贴上她的额头:‘‘抱歉,之前……是我错了。’’

她抬起眸冷冷地看着他。

她不会忘记自己被禁锢的双手,不会忘记那苦涩的药物的疯狂,更不会忘记他顶着她的后背,在她无力挣扎的时候一点点的试探。

他用指撬开她的嘴,暴躁地乱搅,她都能感觉得到血丝的腥甜。她难受得脸色发白,冷汗止不住地流下,牙齿越发用力像要咬断自己的舌头一样,直到血水倒灌鼻腔,痛的手脚发冰却还是要与药性对抗。

而他一巴掌扇红她的脸,气急败坏地将她从高台上推下,铁链在她身上打滚缠绕,她被吊在半空中,胳膊挂上了一道道红痕,火辣辣的疼。

他似乎还觉得不够,拳打脚踢地落在她身上,锁链因为力道而松开,,晚尘唰一下摔向地面,她闷哼一声,愣是没掉一颗眼泪,挽在后脑勺的盘发松垮地飘下。

她抬眸看他,看他这个黑暗中看不清脸的她。

她曾问过他是谁,现在却问不出口了,她没有说话的能力也没有问的必要。

他把回忆甩开,看向她那双冷静的连点水波都没有的眼睛。

多像没有感情的死物啊,他想。

他把她抱到床上,吻上她的手背,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照在他的唇边散出点点的星光,他虔诚地好像一个信徒。

她看向窗外。

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

今年中秋她不想和他一起度过,她怕恶心。

他温柔地问她在想什么,她踢开他,把手边能砸的东西都砸向他,包括那口烂碗,砸得稀巴碎,像她支离破碎的心。

她哭着恼着喊他滚,喊到最后忍不住干呕,她突然侥幸自己哭不出也喊不出,能够面色平静像个胜利者一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淡色的唇发抖地给冻僵的手哈气。

小窗外的烂叶随风摇晃,连枯枝都在哭泣。

寒气从外边侵入,天上地下一片宁静,静的仿佛不会再有一丁点儿声音。

晚尘是这么想的,也一直这么想的,想了好几个月。

然而在快要冻晕过去的时候一声枪响惊醒了她,她像个疯子一样爬到窗边死死地抓住铁栏杆大喊陆沂弦。

她失声大喊,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在深夜的旷野中嗥叫,惨伤中夹着痛苦的悲愤。

是的,听一个哑巴撕心裂肺的吼叫就是这么可笑。

她也笑出了声,独自趴在铁窗前,两眼凝视着凌晨的远方,双唇紧闭,极力的忍住笑。

笑到最后痛得直不起腰,只得低下头,用手捂住眼睛。

‘‘打倒军阀,除列强!’’

‘‘打倒军阀,打倒列强!’’

她挣扎着起身,重新卧回草铺上,外边的热火朝天仿佛与她毫不相干,她的热情和理智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烟消云散。

她的眼睛没过那萧索的铁链,怯懦而孤寂的儿时在脑海中总控制不住喜悦,哭出了声,无所不在的甜美。

眼前的景象好熟悉,像在哪见过一样。

她握上脖子,独自营造着春天,幻想能听到一点动人的咽语,尽管她这里已经荒秽得寸草不生了,瞳孔里的死寂依然无忌无讳地模仿绚烂的彩霞。

她突然记起了陆沂弦,甚至有一刻那么想拥抱住他。

一阵和暖的风吹进来,亲昵地抚上她的脸颊,她伸出舌头去舔,接到一朵小花,它太小,太轻,太微弱了。

在这苍灰的楼房里羞怯地绽放,享受着它自顾自美丽的生命。

三宁呐,下雪了,你看见了吗?

哥哥,在第十一场杏花花期到来之前,我还是会想你。

对不起啊,我自己。

对不起斜睨我的自己,对不起尸骸遍野的天空。

风把外边爆炸的热浪吹过来,掀起一场恣肆的雪花海,寂寥而滚烫。

温柔的他轻盈地在花里留下身影,哪怕他将随风而去……

铁门呼啦一下子被撞开,苍白的雪景映照进来。

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

那人捧着碗白粥,半眯着眼睛笑,来亲吻她的额头,一点点向下,带着细雪的唇冰冰凉凉地碰上她的唇,慢慢地舔她的嘴角。

‘‘知道为什么要欺负你吗?’’

晚尘盯着他放下的碗。

‘‘因为我恨你啊。’’

我要吃饭。

‘‘听我讲完。’’

要吃饭。

‘‘爱一个人很容易,可是如果要保持恨的话……’’

要吃饭。

‘‘就很难了。’’

要吃饭。

‘‘能保持恨就证明我曾爱过。’’

要吃饭。

要吃饭。

‘‘爱一个人要先恨才能爱。’’

他把碗递给她,她大口扒拉起来,头发被汤水黏住贴在两腮,像只仓鼠一样一鼓一鼓的。

他掀起她的头发,淡淡说道:‘‘你和粽子很像。’’话毕他一顿,瞳孔黯淡下去。

晚尘笑眯眯地抬起头看他,啊你说什么。

他摇摇头,跪到她身后替她剪发,打结的发丝一点点掉落,他小心翼翼地抓着,生怕哪根不小心扯疼了她。

斑驳模糊的光投射在晚尘发间,露出一点点透彻的弯眉,在黑色里像星星一样在发光。

洇湿如海藻的发缠绕在一起,在她近乎苍白的肌肤上绽放,憔悴而又极致的美丽,诉说着贪婪的欲望,诱人往深渊堕落却又清冷的遥不可及。

美是原罪。

‘‘我把你养病了。’’

他挽上她的脖子,神情卑微地触碰她的颈脖,阴冷的眸子里流露出浓烈的暗涌,他张开口咬下去,在她细嫩软白的脖颈上啃下一排血红的牙齿印。

她迎合着他,慢慢放缓呼吸,抚摸着他脆弱的后颈。

人忽然低笑了一下,呼着气松开她,眸子笑意满满的。

‘‘学不乖。’’

晚尘拿脚尖去踢他肩膀,把头向后仰去,露出被他弄得绯红的脖子,用下巴点了点窗外漫进来的浓烟,朱唇一张一合。

我要你带我走。

‘‘怕死?’’

怕。

‘‘我陪你一起在这里烧死……或者炸死,不好吗?’’

带我走。

‘‘黄泉路上做对鸳鸯,郎情妾意,不好吗?’’

晚尘眼底闪过一丝暴戾,抓起旁边的剪刀狠狠地刺进他的肩膀,淡唇微扬,笑意嫣然地看他。

那我不乖了好不好。

她看着他肩膀溢出的血于是又往里扎了一寸,带我走,不好吗?

他沉默不语,扯下领带围住她的眼睛,扯着她往外走。

外边天色惨亮,激昂的口号在枪响中浩然震天。

晚尘还是被光亮刺痛了双目,感受到了一片广阔的天地,雪下得很大,落在身上冰冰冷冷的。

她极力判断枪声的方向,这是唯一的一条出路,她必须逃走。

人牵着她的手,他说我带你走,我们要一直好好的。

她敷衍的点了点头,搂上他的肩膀问他,还痛吗。

他把最脆弱的身子留给她,天地一片留白。

不远万里,是雪落下的声音。

猝然!

一道血红溅射了残雪。

晚尘来不及擦拭脸上的血渍转身就跑,她扯下那令她厌恶的领带,目光径直面对大雪纷飞的天地。

他的脸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她听不见他痛苦的嘶吼,独自在雪地里向着人群奔跑,单薄的身影在冥漠浩渺的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发丝摩擦过脸颊,只剩下哈气的声音,那般安静。

两旁的小道不停地有子弹飞射而过,她虚弱地只能堪堪躲避。

她必须找到一个能让人找到她,能不被他抓回去,又不必忍受战火纷飞的地方。

晚尘使劲浑身最后一点力气,把牙齿要得嘎吱响终于扣动了扳机,杀死了第一个能够让她登上报纸头刊的军官。

子弹嘭一下射出去直接打穿了他的头。

先前哄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

万物无声。

然后……炸出轰天的撕扯。

晚尘在呐喊声中向地面坠落沉沉地摔在雪地里。

这一觉昏昏沉沉睡了多久不记得了也记不清了,噩梦连连,一张张恶怖的脸总是浮现眼前。

晚尘从来不记得哪里的天这么黑,像是死气沉沉的乱葬岗,到处都是腐尸和啼叫的乌鸦,树枝像是恶鬼的魔抓,歪曲痉挛。

她推开残破的大门,一阵浓重的阴气拂面吹动,把头发刮得胡乱飞舞。

姑娘回来啦。

嗯,回来了。

咦,怎么还带个小孩。

哦,上次出门的时候路边碰到的那个。

上次那个,是,答应了就该带回来,不过可得小心些,那乌鸦怪会啄人脖子的。

这次的打算叫什么啊。

还是叫三宁。

那便好,啊对了,最近觉得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

没呢,三宁死后,更糟糕了。

哎呀哎呀,刚杀的鸡快抹上。

诶好。晚尘往自己额头上抹,鸡血顺着鼻梁一直流上嘴唇,她轻轻舔过。

哎呀哎呀你俩还在这聊着呢,赶紧走开,可不绊到姑娘的脚。

姑娘,全家福就差你啦。

好,我这就去。

画面一转,黑色的房屋被蜡烛照得灰亮,一大群人围着转忙里忙外的,一位老妇人替晚尘把她唇上的鸡血抹匀。

瞧瞧,跟胭脂一样红。

姑娘长大了,可不得美如画嘛。

来来来,都准备好。

所有人赶紧站正,晚尘瞧见一旁呆愣的小孩。

来,三宁哥哥你过来,站旁边。

哎呀这小孩比三宁矮了半截得站中间。

娘。

太太,您别急明个早自然就长大了,长大了就高了对吧。

三宁点点头。

好,都站好了吧,准备拍啦。

三。

二。

一。

咔嚓!

诶瞧瞧,八口之家一个不少。

太太,老爷,有福气了。

好了好了,都快让开,别绊到晚尘的脚。

是,太太,都小心着,都别绊到姑娘的脚。

都注意脚下,别绊到姑娘的脚。

晚尘你走的时候跟你祖母说别坐门口了,会绊着脚。

什么脚。娘。娘。爹。奶娘。您们说话啊。

哎呀我的老天爷,祖父您也别去门口了,地下那么多的骨头,当心摔着。

三宁,你去藤架下躺着吧,别绊着我的脚。

晚尘跨过祖母的腿往外走,三宁突然拉住他嚷着要带他一起走,晚尘指了指院子里的井,可怜这傻小孩竟以为那井是他离开的路,开心地跑过去一头往下栽。

晚尘赶紧冲过去看,一看,两张孩子的在下面鬼嘻嘻地对她笑。

她急着要去拉小孩,却不幸自己也跟着掉了下去,腐臭的井水一下子冲击上脑袋,涌入鼻腔,她拼命地咳嗽,咳着咳着把自己呛醒了,眼眶被呛得通红。

她赶紧抹去脸上的水,一摸发现这哪是水,分明的是血!哪来的血?

她摸上自己空洞的眼睛,两个血窟窿!

晚尘顿时被吓得脸色惨白,颤抖的手捂住眼睛呜呜咽咽的乱叫,她的舌头被咬断发不出声音,有人在她耳边大声嘲笑,她是在挣扎的,可是眼睛好痛。

那血窟窿终于淌下了亮晶晶的东西,她捂住勾身蹲了下去,瘦弱的脊背猛烈地抽搐起来。

她终于哭了出来,却没有了眼泪,她终于卖命地嘶叫,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有人掰开她的手,像撕烂她的伤疤一样,他说:‘‘只要你乖我们就能好好的,可你非要乱跑!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吗,你说啊,你说啊!’’

‘‘我哪里不够好啊,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把你保护的那么好,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哦,你是个哑巴,说不出来话,哈哈哈哈。’’他阴笑。

‘‘想不到吧,就算你逃到了牢里政府也帮不了你,你恨不恨。’’

求求你了,我真的好痛,求求你别再讲了。

‘‘哎,可惜了,如果不是你的眼睛被挖了,我或许现在就能看见你布满恶毒的眼神了。’’

‘‘你知道吗,现在外面那些可笑的游街,他们自称是思想先进者,他们的眼睛和你一样愤怒,我不懂,现在的生活不好吗,回到我身边不好吗?’’

他突然宠溺地摸了摸赵晚尘的头,慢慢将她推起来,指头摩挲过他之前在她脖子上留下的痕迹。

‘‘去吧,顺着牢房的大门走出去,他在外边等你。’’

再遇见你我会杀了你。

‘‘你身上有我的气味,你我都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是你。

’‘只希望你别可悲地忘记我啊,赵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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