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便是听客,不管你是达官贵族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都须得守着园子里头的规矩,刚才一行人闯进来的那一刻就已坏了规矩,接着又瞧那一身墨绿色的军装,则更不得待见了。
陆沂弦将晚尘抱下马,替她拭去身上的雨解下披风给她披上。
‘‘哼,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声音似有似无,却被赵晚尘听见了,她眼尾轻挑,浅浅瞟了眼,又幸灾乐祸地抬头看他。
他的视线却落在了二楼,晚尘顺着目光摸索过去,还未抵达就被人把头按了下去。
她扶稳他扣上来的军帽,眼里含着水:‘‘干嘛呀?’’
陆沂弦那双静默的眼睛异常冰冷,蕴藏着锋利的寒意,他将她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揽上她的肩把她往戏台子下的座位上推,晚尘被他的粗鲁举动弄得频频皱眉。
伍副官已经在前面开好了道,若有不听话的枪一出就已经吓软被丢一边了,听场戏而已,哪来那么多的傲骨不屈,面对强权还不是照样连滚带爬的躲。
所幸这些军阀左右干的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奇怪又凝重的气氛下竟也能座无虚席。
又或许是有钱也难逢的名角开台故自然无人愿走。
戏子莲步款款,一副浑圆醇厚的好嗓音如同夏日里的薄冰一般让人耳聪目明,灵动的唱腔又和着屋外疏疏朗朗的雨,轻涟细雨溶游绕梁余音长寂。
众人一扫先前的不快,忘了楼下楼上两尊大佛爷,连连喝彩,晚尘也跟着鼓掌。
陆沂弦抚上她的发丝问她:‘‘听得懂吗?’’
晚尘笑容清浅,眉眼弯弯,摇了摇头:‘‘爷应该知道我从不会这些……’’她顿了顿,‘‘低俗的玩意儿。’’然后在他的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轻如鸿毛,恰似白雪,还未抓住就没了。
她松开他往外头走去。
醒的还清明着,痴者却醉了。
伍吟安收回视线,继续看着这一场太平长安梨园戏正吐出游园惊梦的荒唐言来。
惊醒他的是伙计送来的一封薄信,他递给陆沂弦,抬头一看,二楼的那位果真不见了,他抹了把冷汗,隐约瞧见六爷低沉的眼底淡淡扫过一丝玩味之色。
突然,戏台子上婉转的戏腔骤停,发出刺耳的尖叫,众人意想不到的作呕景象就这么横空出现在眼前,所有人如同蟑螂一样惊慌逃窜。
正如信上所写:初次见面,薄礼一份。
伍吟安拧紧眉头看见那戏台子上吊下来的死尸,死尸长舌下垂,肿胀的眼睛向外爆脑汁,圆溜溜地乱转,口腔和鼻腔里全是恶心的活虫子,肉眼都能瞧见在皮肉下蠕动。
‘‘爷,还活着!不,是大粽子。’’他吓得一身冷汗,‘‘爷爷爷你……你不觉得他像谁吗?’’然后他一拍脑门:‘‘这可不就是钱七,他的尸体一直被人养着?爷你笑什么。’’
刹那间他突然将陆沂弦扑倒在地,随之爆炸的气流轰击耳膜,大脑嗡嗡作响,他们连滚了几圈,余烫的灰烬在灼烧空气。
陆沂弦拔出腰间的枪翻身而起对着冲进来的敌方连发子弹,士兵连忙上去掩护他。
枪弹飞快扫射,狠狠地打穿每一寸空间,墙边地上,台檐桌角,就连一丝一缕的雕花窗栏都被火炮吞噬地残破不堪。
浓重的粉尘蒙住了光,只留下灰暗的沙痒充斥鼻腔。
而此时的赵晚尘在阴暗处看着这一切。
‘‘江爷。’’
江凉看着她那双纤细如白藕的手,轻轻地摩挲她的脸颊,他知道刚才就是这双不染纤尘的指勒紧了活尸脖子上的缰绳。
他收回眼里的戏弄,甩开衣袍:‘‘老姚等会儿会来接应你,你要演的戏别搞砸了,要说的话也尽快说,我只会帮你这一次。。’’
‘‘知道了。’’她把准备好的资料全部递给他,他接过。
‘‘若是搞砸了自己解决掉自己,别想着我会来收尸。’’说完,他长腿迈开往外离去。
晚尘收起目光,翻身下楼扛起脚边的枪,枪口对着陆沂弦。
她扣动扳机,子弹飞射而出暴戾地射穿过脑袋,爆开浓绿的脑汁和鲜红的血,飞溅上一旁伍吟安的颈脖。
这一枪有如浓烟弥漫的黄沙里撞开了一场恣肆的暴雨,在荆棘沼泽,乱石粗砾里有如木锋醒世,折断了深壑的束缚。
伍吟安猛地看向她,眼里尽显惊愕。
赵晚尘深吸一口气,眨了眨长睫毛,表情一脸欣喜,歪着头看向陆沂弦。
‘‘爷……’’她说投诚吧。
你是军阀,你投诚吧,向着国共北伐的部队,向着人民的正义,投诚又何妨。
他的目光与她对上。
这一眼让晚尘愣了很久,因为那一眼她看到了百年的北平,百年的雪,百年的滋味,百年的沙。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这时,房檐上突然被炸弹炸开,破出一个大洞,火力由上向下进攻。
晚尘知道她不能逗留了,避这他们的视线转身往外跑去,裙摆飞扬,她与他们渐拉开距离。
而一直躲在黑暗中的那道目光看向她,她点了点头,那人便朝先前摆好的柴火堆上倒汽油,随着火把的扔下大火熊熊燃起。
他拉开侧门带她走出去。
‘‘你真的肯定要这么做吗?’’
‘‘死不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屋外还在下雨,晚尘回头看了一眼他火光中大雪纷飞的人啊,然后扭开了头,决绝地往外走。
‘‘欠我几十条人命,他一人怎么还得过来啊,我要让他亲手把命交我手里,不只是说说。’’
她说着那人突然顿住了脚步,晚尘在脖子前划了一下,他点了点头迅速拔出腰间的刀掉头往回跑。
在视线看不见的回廊上响起了乱如麻的追赶声,紧接着一声闷叫就瞬间没了声音。
‘‘陆系?’’
‘‘嗯。’’
‘‘弄了?’’
‘‘金盆洗手了,只割了舌挑了手脚筋。
晚尘忍不住干呕,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发觉后面的人没跟上来,就回头看他,刚回头一只粗糙的大手就掐上了她的脖子,她被往后带了几步摁在墙上。
‘‘装什么装,你也没少干。’’
晚尘脸色发白,呼吸被扼杀在鼻腔里。
‘‘放……手!’’稀烂的话从齿缝间挤出。
眼前布满血丝的瞳孔在视线里猝然放大,显得无比狰狞。
大脑的含氧量接近极限,晚尘拼命打他的双臂,气息猛地被全部阻绝,从喉咙到肺部,僵硬肿胀地生不如死,眼前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在闪跃,她已经没力气了,捶打他的手臂也渐渐软了下来。
一阵窒息感,她听见了凌厉的枪声,脖子一松,心弦一软,昏死了过去。
陆沂弦飞奔去接住她,青黑的发丝散落在额间,他拿枪狠狠地指着那个人,那人捂着伤口,讽刺地对他笑,他迟迟没扣下的扳机暴露了他的慌乱。
他温热的手指去触摸她的脸颊,却被她冰冷的体温吓得缩了回来。
他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感受身体之间沉溺的窒息,他想把自己挖开,把她塞进去,让她肆意的在她的身体里绽放。
‘‘阿尘,不冷了,不冷了,我们不冷了……’’
伍副官给地上的人按住了血,撒上墙灰,墙灰里夹砂带石,痛得他笑不出口,嗷嗷大叫,副官长刀一转活生生地割断了他的舌头。
‘‘阿尘,对不起。’’
那人满口鲜血,看着面前的人一点一点划开自己的皮肉,再专挑最敏感最痛的地方一寸一寸挑断自己的手筋。
‘‘阿尘。’’千万不要原谅我。
那人的血如倒灌的大雨,伍副官拖着他的腿将他拽到后门外,缓缓地摆好,那模样像在摆一尊艺术品,然后面无表情关上了门。
地上是朱红色的血路,比南天城的石板还长,在雨水下一点点渲染开来,胜过进士第垂珠联珑的大门。
‘‘吟安,她会爱我吧,会吧?’’
军爷眼尾腥红,捧着怀里娇小的人儿,慢慢爬起,他爬得很慢,慢到有种肝肠寸断的苦涩。
‘‘因为我没杀他啊。’’
幸好,幸好一切及时,他没有彻底失去她。
伍副官看向墙边枝头上的鸟窝,鸟窝里的小鸟刚出生,软糯得可爱,岁月好慢啊,缓缓才过去了一场春夏。
他家爷真可怜,他想。
爱一个人何至于如此苦涩呢,他想。
战事频发,六爷点上烟让他先带赵晚尘回家。
他看着她的脸,看着他抱着她把她放入车内,看着后排她苍白的脸,起伏的胸腹,他问爷:爱一个人是不是好难。
爷没回答他,也不会回答他,爷已经走了,回答他的是一场严重的车祸。
他的头晕晕的,随着翻滚的车子跌落在田野中,嘴巴和鼻子的血流回喉咙里,流到刺进肩膀的玻璃上,他艰难地回身看后排的她,一切来不及去思考,他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也昏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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