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眼前瘦小的身躯缓缓站起,那双含血的眼睛如夜雨骤停,笑意嫣然,让人猝然寒战。
他看着她扶着墙一步步走向外面,他听见别的犯人的哀叫,哭喊使他再一次不寒而栗,他摸了摸左肩的枪口,转过身闭上眼睛,用耳朵去聆听她离开地狱的声音,他想赵晚尘又何尝不是十恶不赦。
身后的门被打开,风雪突然变大,把衣裳吹得凌乱不堪,他想象她反手挡住风雪试图睁开眼睛去观察外面的雪下得多厚了的样子,不由甜蜜地笑出声来。
马蹄疾,他迅速离开原地,移动到门口看不见的地方,好巧的是官兵正好关上了大门掩住了风雪,否则他一定能看见雪雨交加中一身军装的那个人摔下马,奋不顾身地朝赵晚尘跑去。
这琼珠碎玉的世界,寒气胡乱侵入心间,扰乱丝丝凉凉的殇怀。
晚尘从来没有这么放纵地去哭过,死死地抓住陆沂弦的衣角,埋在他怀里撕心裂肺地哭泣,泪水一刀一刀地割在陆沂弦的身上,沾着了军装上的血气就散开,开成朵朵傲雅的杏花。
雪花一落就化,像开在水波里怎么也抓不住又让人难过。
落下来,漫无目的又明目张胆地开落,落下来,落下来,落在血红的眼睛里,最终冰冻哀怨的心。
军爷的指头伸进她的发丝里,牙齿去撕咬她的泪痕。
泪痕苦涩,伤痛他的咽喉。
雪依然在下,那战火的狼烟依然暗香,难掩那一地凄凉的心碎,拢也拢不住。
陆沂弦一身血衣回来的时候,晚尘摸过他的喉咙,告诉他以前每次他回家都穿着一身干净的衬衣。
衬衣边会有朵小小的花,花是淡粉的,不是红色的,衣服是衬衣不是军装。
伍副官悄悄地把衣服上的血迹洗掉。
又有一次,陆沂弦腹部中弹,回来的时候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晚尘去厨房要了点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外边横七竖八的士兵,她觉得自己踩到了他们因为战争而满目疮痍的憔悴面容。
她轻轻地把粥舀进陆沂弦嘴里,然后粥顺着他的唇角滑下,连着血全吐在碗里,晚尘发了很大的火,把碗一摔就哭诉为什么这白粥一染就红,为什么大家是因为她是瞎子才原谅她,为什么人这么脆弱。
陆沂弦摸着她的脑袋说:“没事的,他们没有这么想。”
伍副官不说话,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瓷烂碗收拾出去。
下午的天很阴,世界都很安静,看起来是又有一场暴风雪,陆沂弦坐在烛台前,手起枪落淡色的唇霎时被染红,他亲手拿出抽屉里的长绳捆住躺在脚边的人脖子上,又围着下腋缠绕了几圈,拽着尸体将人拖了出去......
一晚的暴风雪肆虐,掩埋了一切迹象。
外边万木冻欲折。
晚尘换上了一身军装骑上马,往大部队的方向快马追赶过去。
离得越近,天空越发的灰暗起来,马群践踏大地惊天动地,而四周的村庄弥漫着诡异的寂静,突然,呼啸的炮弹拖着长长的光芒划过昏暗,枪声从各个角落里反射出来,远处大部队的马匹一冲,冲进诡异的村庄里,到处都是浓烟和呼啸而过的枪弹,拉长声的子弹划破玻璃似的空气薄膜。
最初的那一刹那是可怕的,晚尘的马陷入惊慌失措中,疯狂乱撞又奔跑起来,晚尘猫着腰一面抬手安抚它,一面镇静地往枪里装子弹。
虎口处握得生疼,大炮时不时在身边轰鸣耳膜,余热震得人皮肤灼痛。
在战场上哪还看得见冻得心凉的残雪,它们早被天空中崩裂的炮火给消融了。
耳边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赵晚尘翻身下马,躲到房屋的后面,步声小心又谨慎地慢慢接近,空气静的可怕,炮火声的巨响全都与世隔绝了,她只听得见自己跳动的心跳。
“谁!”
晚尘抬起枪口瞬间扣动扳机,子弹把头颅射穿,血溅到她身上。
她躲开他的尸体往战火更猛烈的地方跑去,炮弹四面八方地投射出来,在房屋上撞开狰狞的巨口,瓦砾摔落砸到地上,荡起刺鼻的粉尘。
炮声隆隆强烈干扰她判断声音的来源,长矛木柄被她紧夹在肘部,夹的发痛,军衣的背部已经被浸湿。
晚尘贴着墙一步步往前走,忽然背部一凉,汗珠顷刻间落下,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肩膀!
她握紧刺刀回头迅速划过身后,刺刀削烂皮肉,深深地卡进骨头里,肩膀上的手松软下去,她用尽拔出刺刀顺着惯性地向后跌去,而就在这时!一只手又捂住了她的口鼻。
赵晚尘挣扎着握住那人的双臂,手臂用力纵身一跳往后翻去挣脱了束缚,她一脚用力去踹他的后背,他被踹得往前踉跄了几步,回头就看见她在四处摸索枪。
“瞎子啊?”他哼笑了一声,把脚边的枪踢给她,然后迅速扑过去。
赵晚尘没拿到枪,刚摸到灼热的枪柄就被他的身躯撞开了,两人扭打在一块儿,尽管赵晚尘身躯更灵活,可是他的力量爆发太强,不一会儿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赵晚尘喉咙哽哑,那股许久不见天日的绝望又席卷身躯,四肢酸软发胀,她只能控制僵硬的手胡乱去抓边上的任何一根稻草。
忽然那个人脸变色了一下:“女的?”随即就要跳开,而此刻晚尘恰好抓住地上的一块石头趁他松手之际猛地坐起来把石头砸到他的头上。
血腥甜甜的,她压在他身上一下两下,不停不停像个机器一样往他头上砸石头,直到第九下,直到头部稀烂得像被暴风雪掩埋的那个尸体的胸腔一样。
晚尘累的一身虚汗,瘫倒在地,张开嘴无声的喘息。
猛地她爬起来,捡起地上的枪继续向火力集中地前进。
子弹从头顶灰色的战壕上尖叫而过,刺鼻的臭味游荡,每一脚都踩过一具尸体,炸药在开花,铁片四处横飞。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都处于剧烈的爆炸中,村庄在摇晃,就连大地也随之震裂。
战况比她想象的的要更猛烈一些。
“你怎么来了?”
晚尘闻声转头,仅管她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子弹猝然飞过,如陨石砸落地面,杂火蔓延,陆沂弦瞬间把赵晚尘扯开让她远离火源,自己却被射穿了胳膊,他闷哼一声:“滚回去!”
我不走。
“有什么事情回家说!”
我不。
“赵晚尘!你不是倔,你是蠢!”
她任由陆沂弦牵着她的手拉着她走,她感觉到自己被他推撞到墙上,手被扯疼按在头顶,她刚要张口说什么嘴巴就被他的唇堵上了。
两人带血的唇触碰在一块,他的吻来得莫名其妙又含着愠味。
像是掠夺的军队散发着毁灭人性的暴戾与强制的统治,让她的呼吸都带着颤抖,忍住让人窒息的火热。
而他凭什么走的时候就连口腔里的最后的一丝柔软都要带走,咬红的舌头微舔着唇间透亮泛着光泽的银丝。
晚尘大口大口吸气连着胸口起起伏伏,而表情悲悲喜喜又愤愤地。
他微微颤抖张扬地笑起来,带着竹马时的影子。
“先回家好不好,嗯?”
炮火纷飞的美丽寂静地下起了雪,落在村庄的屋檐上。
就像梦里一样。
......
那日早,北平下了雪,百年的紫禁城连着白雪皑皑的八达岭长城,一身鸿,一勾勒出青花笔锋浓。
......
晚尘抓住他的衣领,陆沂弦你要瞒我多久。
“啊......阿尘说我瞒了你什么?”
伍吟安是怎么来到你身边的,你将他从江凉那边调走送他进牢里,然后你又亲自救的他,从牢狱里,而我被你救了。
“然后呢?”他摩挲了一下她的脸,看向远处的一寸山河一寸血。
我会杀了伍吟安,可事实上是你杀了他。
“嗯。”
赵晚尘看着他,许是很痛苦又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所以他为什么会囚禁我,因为我囚禁过你!
惊弦破梦,陆沂弦垂下眼帘将情绪全藏匿于浓密的睫毛下。
大炮时不时发出巨响,火花此时比任何一场烟花都要悲壮,和着浓浓的悲风调,因为一次爆破将丧失数十条生命。
陆沂弦......我们换了梦啊......我到底对你做过什么啊……你说话啊。
晚尘松开捂着他的伤口的手渐渐蹲下去,低低呜呃。
风吹冻泥裂,徒落了霜满地。
我们赵家灭了你满门,而我又悲天悯人地将你救回来,郁悒幽囚你待了近百个夜晚......最后我一声我错了你就原谅了我,你凭什么啊。
如果不是伍吟安死的时候告诉我或许你要瞒我一辈子吧……
你凭什么这么坏,凭什么把一切都拦起来自己承担......
“阿尘啊,你知道梦是反的吗?”
什么。
“阿尘,这是我的梦,支离破碎,野稗未能覆繁花啊。”
而远处突然想起了撤退的信号,警报声响彻天际,四处亮起了猩红令人恐惧的灯光。
火光爆闪的同时,发出一阵阵剧烈的轰隆隆像工业革命时期机器朽坏冒烟起火的巨大爆炸声。
“撤退!撤退!”陆沂弦一边挥手大喊一边拉紧赵晚尘的手往后方撤退。
赵晚尘被他抓着跑,耳畔呼啸而过出了他的喘息声就这剩下枪林弹雨的冲锋呐喊。
腾空而起一块块泥土和士兵尸体的碎块,空气到处翻涌着火药味和烧焦的人肉味。
北伐军毕竟是人民的军队,代表着时代的正义。
刹那间,陆沂弦猛地停了下来将赵晚尘的手用力一甩,一声枪响划过天际,凌厉地削断了晚尘的发丝。
血迹冰凉冰凉刺骨地穿透晚尘的心脏,她目光呆滞,一瞬间惊恐无措,她想张开手去捂住他胸口的血,又想去接住他唇齿之间倾泻出来的淋漓鲜血,呆呆地就愣在原地了。
“傻子。”陆沂弦一笑笑得血水倒灌回喉腔,呛得他直直咳嗽,咳着咳着咳出了泪痕。
“抓住他!”
“陆系总督!在那里,同志们,夺取北伐的胜利指日可待!”
赵晚尘拽着他准备跑,却发现怎么也拽不动,哭着骂他怎么这么重。
陆沂弦口中不停地吐出鲜血,哆嗦着手把手枪交到她的手里:“阿......尘啊......杀了我,我......我不想死在他们......手里,我不想做......做千古罪人。”
不要不要,原来眼睛没有了也是可以哭的,哭出血来真的很吓人,她发现自己见到陆沂弦只会总是很爱哭,总是词不达意,就像现在一样,她就算心如刀割也只会用口型去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陆沂弦握着她的手拿枪口堵着自己的喉咙,说:“阿尘......杀了我......就跑......跑不了......提着我的人头......找他们。”
陆沂弦......你可不可以不要死啊。
我好不容易知道真相,我们好不容易可以好好的在一起。
陆沂弦花尽他最后一口气,咬出了一直被认为是谎言的真情:“我是......爱阿尘......的。”
赵晚尘抹干眼泪,跪在地上弓起身子轻轻地问他的眼皮,然后决绝地按下扳机。
枪口射出苍白的子弹划破黑夜,在雪里烂开烂成一点点杏花,红的、粉的、白的,淡的如静水云烟,摔碎在雪地里,地上有一军爷。
军爷深墨的眸紧闭,晚尘长跪,雪凝固了泪水。
......
挣扎里饱含有多少委屈,拂了一身还满,雪压枝头,凝落成霜,爷,我们一拜天地。
这样我们也算白首偕老了吧。
......
陆沂弦没告诉赵晚尘,伍吟安是来杀他的,而在梦里,她一定得亲手杀了他。
赵晚尘也没有告诉陆沂弦,他离开的那天恰好是他们继十年之后在去年重逢的第一天,正月十八,春分,益合婚、祈福与安葬、祭祀。
那天一切初春,杏花正好。
雪寻春,烧灯续昼,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回头不至,故人长绝,满座衣冠似雪——辛弃疾。
(全书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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