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狱的地牢之中,蒙恬望着背靠墙而坐的韩国公子韩云,一夜未曾梳洗,看着有些憔悴,但是也不算太窘迫。
与他一道奉旨前来秦国的韩使昨日夜里已经死在狱中,嬴政已经下令秘密处置了。被韩使安插进咸阳宫的那个细作在借着夏太后的名义毒害嬴政之时当场毒发身亡,赵太后听闻他已然身死,便请丞相吕不韦将他拖去乱葬岗后便不闻不问,丝毫不管自己这个儿子的感受如何,与嬴政之后的交谈之中,没有一句是出言宽慰的。
蒙恬跟在嬴政身边也有三年了,这三年里,他曾不止一次的见过,这对曾经在赵国邯郸相依为命、挨过那么多明枪暗箭的母子如今为了自己的利益和秦国的前程而互相算计着、防备着,而从一开始看似母子情深的赵太后与嬴政在他即将成为秦王的时候,也再不复以往的母子亲情。
至于这位所谓的韩国公子韩云——自从宫里出现有人毒害公子政的事情之后,先王便下令彻查,但奈何还未查出个所以然来,先王便崩逝了,在赵太后与相邦吕不韦那里,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但是以嬴政的性子,如今既出了这等事,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毒害自己的人,因而凭着当日的事情,嬴政顺藤摸瓜的查到了蜀侯身上,再一探查,便查到这韩云的下属曾与蜀侯有过来往。
这段时间他一直被关在这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自然而然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两个心腹随从已经死在了咸阳,连带着他自己也自身难保。
“你若老实交代,或许……”蒙恬不似嬴政那般杀伐果决,他看见韩云这个样子终究还是有些心软,但是很可惜,他话才说到一半,韩云便开口打断他:“并无任何胁迫蒙骗,公子也不必再问了。”
秦国虎狼之军,韩国弹丸之地,自然无法相抗,韩云身为韩国公子,为自己的母国死而后已,本就是理所应当,今日事情败露,即便赵太后与吕不韦不愿与他多做计较,但是以那位小秦王的性子,八成也不会放过他。
至于眼前这人,韩云知他有心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若非因立场不同,只怕韩云还真会感谢他。
可惜了。
“你别忘了,我王可一心想要将你妹妹夺走,若是你此时放我一马,你那位疼爱了许多年的妹妹也会就此落入我手,你难道就不怕我今日逃出这咸阳狱之后,会拿你妹妹做人质吗?”
韩云早知琼华的两个表兄是小秦王的伴读,而居长的蒙恬心性稳妥,要比弟弟蒙毅要更得小秦王的看重。而眼前这位十三岁少年虽然年岁不大,可自有一番气度,想来应该就是那个一手将琼华带大的蒙恬了。
他知晓蒙恬向来疼爱琼华,哪怕琼华并非他的嫡亲妹妹,可看在银容夫人的面子上,他对这个妹妹也是一如既往地疼爱,从无偏私或是欺压。
如今韩云拿她威胁,也是存了必死之心。
蒙恬知他求死心切,甚至不甚辩驳,对于这样的死囚,蒙恬见过的虽然不多,但这段时间跟在王上身边也见了不少,当即从他的软肋下手,“韩王膝下仅三位王子,你居长,韩非为次。而韩安虽为韩王嫡子,但是却色厉内荏,对外是个软弱无能的模样,对内则是一副好色跋扈之徒,在我姑姑银容夫人嫁过去之前,他曾不止一次的奸污臣子之妻,连带着自己手足的妻子也不曾放过,你的发妻杨氏便是其中一个,而你作为夫君,瞧见自己的弟弟抢夺自己的妻子,曾不止一次的在韩王面前争辩,但最后都已失败告终,因而你心中生了怨恨,这件事最后也因韩王偏私之故,最后不了了之。但你与韩安却就此结下仇恨。只是,你虽恨韩安夺你妻子,可你却未必想他死吧?”蒙恬的那双眼睛与琼华很像,但因年纪居长,他自小就习得一副稳重的模样,因而眼眸里自然没有琼华的那般清澈明亮,而且,若真论相似,韩颂这个嫡亲哥哥才是与琼华最像的,蒙恬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罢了。
至于韩云……蒙家与韩国的恩怨毕竟是世人皆知的,只是蒙家在秦国毕竟只是臣子,若非顾全大局,只怕韩国如今早已不复存在,蒙恬是蒙家的一份子,若想调查,简直是易如反掌,更何况韩安奸污臣妻的事情是天下人皆知的,韩国史册记载的可不仅仅是这一两年间的事情,送到蒙恬手中的,除了他的祖宗八辈,其他的几乎是全都誊抄上去了的。
毕竟,韩安飞扬跋扈,做的缺德事何止是一件?蒙恬的姑姑、琼华的阿母银容夫人可不就是因为他的奸污最后自尽了的嘛。
韩云闻言果然一愣,呆然的看了蒙恬一眼,忽然凄声道:“公子就别问了。”
“那你可知,那日你的随从究竟去见了谁?”蒙恬了然,又问了句。
“蜀侯。听说他后来被蜀侯安插到韩霓身边,后来因为毒害秦王没成,死了。”
蒙恬继续发力,“他有无亲友?你可曾见过?”蜀侯做沉思状,半晌才道,“并未……”随即补充道:“但他跟我来秦国之后,曾隔几日便要去咸阳东门主街的槐花巷走一趟。”
槐花巷?正是那日他与王上找到那具尸首的地方,那里处于外城,也是城中三教九流的常聚之处,所以祖父和父亲很少让琼华往外城去,为的就是避免琼华沾染上那里的人身上的俗气;因而这些韩人一直在外城晃悠,在那里守株待兔,等着琼华出现,却是打错了算盘。蒙恬默想,心中翻涌一阵,又循循劝道:“你与他并不是一路人,是他背叛你在先,所以,你若知晓其他务必在廷尉府审讯之前告知于我。还有,你那随从在去韩国之前是秦人,还是蜀侯安插到韩国去的眼线,此番是想借你之手毒害我王,若是事成,蜀侯定会将这所有的事情栽赃到韩国头上。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有所隐瞒。”
蒙恬虽不善与拿捏人心,但是这是嬴政的强项,这几年蒙恬跟在他身边,或多或少也学了些许皮毛。
而且,他看得出来,韩云虽与韩安不睦,但是在他心里,自己的母国还是很重要的,所以这一次,他心甘情愿的为韩安驱使,为的就是为母国将公子成嬌扶立上秦王之位。但可惜的是,比起才能,公子成嬌要比嬴政差上一大截。
“公子。”韩云此时泪盈于眶,艰难的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在下有个请求。”
蒙恬颔首,便听他道:“我虽与韩安不睦,但是却真心希望韩国能安然无恙。但是琼华姑娘……她也确实无辜,这一次我对她下手,也是奉了韩王之命,如今事情败露,只怕秦王能放我回去,你们蒙家也未必肯放过我。”
“琼华何其无辜?竟能让你们三番两次的对她下死手。”蒙恬望着他,向来平和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气恼和怒火。
琼华虽非他的嫡亲妹妹,但是琼华自小长在蒙家,他和琼华早已如亲兄妹般亲厚,如今韩国为了自己的利益三番两次的想对她下手,蒙恬如何能忍?
“还请公子代我向姑娘赔罪。”韩云哀求着,本该是壮年的男人这会儿就好像瞬间苍老了许多,倒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蒙恬只觉得他可怜,当即应了下来。
他从咸阳狱中出来的时候,迎面看到韩颂倚靠在大门的门框之上,一席白衣穿在他身上,只站在那里便像极了书里所说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仪表堂堂。
是了。银容夫人在出嫁之前便是秦国第一美人,便是当年的昭襄王之女嬴楹公主到了她面前也要略逊一筹,而韩辰大人年轻时的相貌也生得不错,韩颂是他们的长子,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蒙恬瞧着他手中拿着一颗橘子,抛起又接住,这样反复了许多次,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样子,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以他的性子,若不是为了等什么重要的人,定不会跑来咸阳狱这等腌臜之地。
而今日来咸阳狱,而且还与他有关的,便只有蒙恬。
“我说蒙恬,你在里面耗了一个下午了,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韩颂将橘子往魏副将手中一塞,上去便拖着蒙恬的手往外走。
“什么时辰,又没下差,急什么。”蒙恬白了他一眼,“我还有正事儿呢。”
“什么正事,能抵得上王上等了你一个时辰吗?”韩颂奇道。话音才落,见他掩饰不住的紧张,不禁疑惑,“你这什么表情?”
韩颂虽不是嬴政的伴读,但毕竟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人,又是蒙骜将军一手培养的亲外孙,嬴政对他自是信任的。如今嬴政只有十三岁,朝政大权皆被赵太后与吕不韦把持,他自然也要想法子培养自己的势力。
这韩颂便是其中一个。
因而在先王驾崩之时,他便特意向蒙骜将军提了一嘴,请求他将韩颂留下,所以现在韩颂便也能名正言顺的留在咸阳,跟在嬴政身边,与他一块儿历练。
嬴政也不是信不过吕不韦。只是他实在是太了解赵自己那个母亲的性情。
她早年间虽是在韩少妃身边待过几年,可她实在不是什么治国之才,更别说做太后了。她若是肯安安分分的做这个监国太后自然是好,可以嬴政对她的了解,她应当不会,且迟早会惹出事端。
“不成,我这里的事情还没完呢,那韩云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肯说,还不能入宫复命。”挣开韩颂,蒙恬便作势往里走。
也不是他故意拖延,只是这件事毕竟事关琼华,他还想好生查证一番。若是真的查到了,那王上那边他自然也不会隐瞒。
刚出咸阳狱,果真见嬴政的马车在外面。蒙毅坐在马车前,调转马头正是要走,跟着嬴政一块儿出来的,还有前些日子才刚被太后调到嬴政身边的冬儿姑娘。
蒙恬抬眸看了看他。只见他神色气定神闲,也无半点不悦,这才大着胆子朝前迈了几步。
想来他应该是已经知道今日蒙恬来咸阳狱审讯韩云的事情了。
“王上。”
嬴政虽然现在未曾正式继位,但毕竟是先王定下的储君,这会儿即便是太后与相邦监国,他也是名正言顺的秦王,蒙恬称呼他一句王上并不为过。
一旁的冬儿抬眸看着他,原本清秀的脸庞这会儿不自觉的染了几分厌恶和不悦,显然是对蒙恬的出现并不满意。因为她知道,嬴政看重蒙氏兄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做了自己三年的伴读,更是因为养在他们家的那位姑娘。
冬儿当年既然能被太后留在身边,这会儿又被放到嬴政身边伺候,这相貌自然是不差的。而且,宫里宫外谁看不出来,太后将冬儿安插在嬴政身边,是存了让她侍寝的心思,她能答应,想来是对太后的这个提议也是不反对的。
但可惜的是,嬴政看不上她,也从未起过让她侍寝的心思,所以她才对嬴政颇有几分青眼的琼华和她的家人拉着个脸色。
本就对她无甚好感的蒙恬这会儿见她对自己露出几分厌恶的脸色颇有些不屑的将她无视在一边,随即走到马车跟前。
对于冬儿的态度,嬴政不是没瞧见,只是碍于太后的面子,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吩咐了句莫要跟来后,便从马车上下去,在看着冬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阴沉。
“如何?那韩云怎么说?他将主意打到琼华的身上,可真是奉了韩王的令?”嬴政显然是不打算怪罪,反而是问起了他审讯的事情。
前些日子先王病重时,韩王派人到蒙家监视的事情,嬴政已经听说了。这蒙老将军毕竟侍奉了四代秦王,在朝中的威望是数一数二的,别说赵太后与吕不韦这二位不敢随意给他脸色看,就是嬴政自己也不敢随意的怠慢蒙家的人,更何况蒙恬、蒙毅还是跟了他三年的心腹,冬儿这会儿对蒙恬摆脸子,显然是碰到了他的逆鳞。
蒙恬本就极其疼爱琼华,前些日子听闻韩云派人在蒙府四周监视,心中更是不悦,这会儿见嬴政问起,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登时燃起了簇簇火苗,“那韩云派人在蒙府附近蹲了好些日子,上月先王崩逝,他派出来的人又被魏副将尽数歼灭,这会儿连这韩云也被羁押在咸阳狱之中,按理来说韩王理当歇了心思才是,但是昨日魏副将去给祖父禀报的时候,似乎并不打算停手。”
魏副将本是蒙家军的副将,这么多年来一直跟着祖父和父亲征战四方。七年前,祖父原本是想等秦韩两国交战班师回朝之后,向昭襄王请旨升一升他的官职的,但可惜昭襄王和孝文王接连崩逝,秦国上下连续守了两年的孝,这件事便一直拖着,加之那会儿已经有孕的银容夫人带着韩颂回了秦国,魏副将也被派到韩颂身边,这件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我会给蒙家一个交代。韩国的土地,迟早会归我大秦所有。”在蒙恬面前,嬴政已经小心了措辞。
毕竟韩王父子做事没有分寸,这是众人皆知的,只是苦了琼华,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等好不容易出生了,母亲又过世了。虽然后来被养在咸阳,连续两位秦王和不少臣子看在蒙家的面子上在这些年也没少明里暗里的照顾她、宠着她,可父母之爱到底是缺失了,即便是他们再怎么宠爱也无法弥补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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