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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子楚驾崩,按惯例,满朝文武皆要守孝一年之后,方才能等到新王继位。
这是琼华第一次正经的为秦王守孝。
昭襄王驾崩之时,琼华还只有三岁;孝文王驾崩的时候,她只有四岁。
这两位秦王驾崩的时候,琼华年纪太小,身子也弱,根本熬不住,那会儿还是秦国公子的王上心疼她,便从来没有强制让她为昭襄王和孝文王守过孝,可到底是秦王崩逝,一应鲜艳的穿戴皆不许她佩戴,因而那两年的时间里,她的穿戴几乎都是以素色为主。
但是琼华这一次竟然难得的主动将孝衣穿起来,倒是搞得蒙恬十分意外。
她进宫的次数并不多,偶尔进宫的那几次,王上虽然对她像极了一个慈爱的长辈,但是她与王上并没有太多的交情,按道理来说,她只有七岁,太后与新王应该也不会强制勒令她为王上守孝。
进入六月之后,咸阳城中是愈发的炎热。
韩颂回咸阳也有好几个月了,原本该等先王遗诏下来之后,他就该回到军营的,但是这会儿他竟然留到了六月中旬都还没有回到军营的意思。
琼华没有多问,只当相邦大人应该又有了什么打算,这才叫哥哥在咸阳城中一直留到现在的。
用过午膳之后,琼华从前厅出来的时候,蒙恬陪着她沿着家中花园踱了一会儿,在走到前院通往后院的那道门时,因是想起午后还要与蒙毅进宫跟随公子政,便与琼华作别,蒙恬出门之后,与蒙毅会合,两人打马经过千步廊西侧而未停,直径直拐进咸阳东门那条通往咸阳宫的主街之上。
而琼华独自回了自己的嘉宁阁,一屁股坐在碧云早前准备好的软垫之上,一个人百无聊赖的趴在嘉宁阁大门左侧的走廊之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从房梁上垂下来的流苏穗子,她低头瞥了眼身侧的短刀,刀柄很精致,是用上等的羊脂白玉做的,很白,没有掺和一丝杂质,质地细腻,光泽滋润,壮如凝脂,是玉中的上品。听说这是从宫里出来的,还是巴蜀一带上贡的贡品,十分难得。只是琼华年纪小,不懂得爱惜,刀鞘磨损的厉害,因她这几年蛮力使然,刀身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豁口,反倒是韩颂将这把短刀视若珍宝,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每日都会用蘸了油的布巾擦了有擦,又将它还给琼华,嘱咐她定要随身携带。
琼华生得漂亮,这柄短刀又格外的精致,还是当年她出生的时候,昭襄王为了安抚朝臣送给她的降生之礼,截然不同的一人一刀,两种本该背道而驰的人生,奇异的糅合成一股,竟然十分的契合。
因为这柄短刀,昭襄王原本是打算送给嬴政这个曾孙的,可谁想到昭襄王竟然转头送给了她。
碧云一席素白色,手中端着餐盘,餐盘上是琼华平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先王骤然崩逝,秦国举国上下为秦王守孝,原本如琼华这样柔弱的身子是无须参与的,但是她自己却不知为何,忽然心血来潮叫碧云为自己准备孝服为先王守丧。等好不容易熬过了上午,夏太后知她身子孱弱,便叫她先行离宫,不必继续守这剩下的半日了,这才叫她提前回了家。
“娘子,您从宫里回来便没吃过东西,奴婢特意为娘子做了您平日爱吃的几样点心,来尝尝吧。”
琼华身边又多了一个新来的婢女,祖父说,她是从赵国来的,从前在赵王宫中侍奉,听说是从前在赵王后宫的一位宠妃身边侍奉的,只是这位宠妃死得早,在临死时怕她被后宫的那些妃子暗算,这才想法子把她送出了宫。她的话不多,此番只看了眼进来侍奉的碧云,待她进门之后又默默地退出了房门。
琼华也不是说不相信她。毕竟是祖父送到她身边来的,琼华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只是秦赵素有仇怨,谁知道她是不是赵王派来的细作?等她彻底走远,琼华这才从石墩子上跳下来,笑嘻嘻的招呼碧云,“还是碧云最知我心,知道我中午没吃饱。”嘉宁阁的屋檐下有一撮鸟窝,窝内叽叽喳喳几只雏鸟叫的欢实,“这鸟儿倒是叫得欢腾,倒是与宫里那肃穆的气氛一点都不像。”
“娘子……”碧云唤了一声,犹豫半晌又道,“刚才那个,便是主人说的来侍奉娘子的吧?”
琼华的笑僵在嘴角,她狐疑的打量着碧云,心中顿了顿,“是呀。她叫绿珠,听说是从赵国来的,从前在赵王宫中侍奉过赵王的一位宠妃,只是这位宠妃死的早,这才叫她早早地被赵王后打发出宫来了。”
碧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琼华长舒一口气,麻溜的让碧云把手中盛着点心的盘子放下,拍着她的肩膀宽慰道:“你家娘子我是那种爱斤斤计较的人吗?”
很显然,她是!
“可这毕竟是主人选来的,既然能被主人选中送来娘子身边,那底细应该是查清楚的,娘子按理来说应该放心才是,怎么还防着她呢?”碧云悻悻道,语气颇有一丝为那位叫绿珠的姑娘求情的意思,倒像是接受了她的存在。
拼命压制怒火的琼华瞧她这一副满是单纯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祖父为什么总说她有些不中用,要安排新的人在她身边侍奉了。她来回转了几圈,末几捏着额角暗自盘算,思忖着是否要找个机会撮合一下她和外院一直跟在她哥哥身边的魏副将。
琼华虽然年纪不大,但却不似同龄人那般单纯,她心思多,自然不会白白的让陌生人在自己身边侍奉,吃了这么个哑巴亏。
撮合碧云和魏副将的确要紧,但是最要紧的还是该查一下绿珠的底细才好。她也不是不信祖父,只是若是她自己没有亲眼见着,终究还是不放心。
琼华心中颇有几分恼怒之意,可终究并没有朝碧云发火,她只是默默地望着回廊处,“碧云,你回头替我去查查绿珠的底细,看看她是否真如祖父所说,曾是赵王宫中韩少妃身边的宫女。”
碧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拗不过自家娘子的脾气,“是,娘子。只是娘子,您也别生气,绿珠毕竟是主人安排到姑娘身边来的人,您若不喜欢,找个由头打发了便是,可切莫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啊。”
与此同时,嬴政在咸阳郊外一处废弃的宅子前停住,将套马绳子拴在已经枯死大半的树干之上,因是许久未曾住人,年久失修,房顶已经破败不堪,但是依稀可见侧门内墙垣底精致的刻纹,从正门进,转入甬道,青砖石路长满杂草,身后一阵异响,嬴政眉宇轻蹙,蒙恬已经掩好大门紧随了进来。
“王上,人在后院。”蒙恬在前,沿着断壁残落行至后院,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一个人早已死在这里,无人收尸,只余下他这个即将腐败的尸身躺在这里。
蒙恬走在前头,将门推开,一股腐败气味霎时如同泥尘一般在弥漫在周遭,粗略去看,只见他身穿咸阳宫的侍卫服,除了脖子上被人一剑封喉之外,竟分毫未动,反倒是他原本的佩剑和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不见了踪迹。别看韩王这般猖狂,可实际上若是真与秦军正面交锋,韩王又软弱的没有一丁点儿的主见,能在下毒害嬴政不成后将人迅速的灭了口,绝对不是韩王能做出来的事情。
别看嬴政与如今已是王太后的赵姬是亲生母子,但是这么些年来,他们母子是一直都不怎么亲厚。
秦赵世仇,赵人一向都不怎么喜欢秦人,尤其是长平之战后,赵国从赵王到士人庶民是恨极了秦人,他的父亲是秦国公子,赵王又岂会对他客气?因而嬴政出生之后,为了能让儿子平安顺遂的在赵国长大,从一落地开始,嬴政便被自己的父亲送到了韩少妃身边抚养。
从落地的那一日到四岁的那一年,他一直都是在韩少妃身边,无论是启蒙还是读书,他的母亲根本就没有帮上什么忙,教导他的反倒是韩少妃更多一些。
这一次他险些被人毒害,虽然母亲请了吕不韦替他查,可他到底还是未曾指望母亲能帮上他什么忙,也不信吕不韦真的会有那么好心的能为他将这件事彻查到底。
“这座宅子与蜀侯是何关系?”嬴政薄唇轻启,清冷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之中。
“当年蜀侯迎娶厉夫人的时候,说是要赠送其一座宅子,我盘问过曾在蜀侯府上做过工的仆役,据他回忆,方位大致上是没有出错的。”蒙恬回道。
这厉夫人是赵王后的妹妹,两人虽然关系不怎么好,可厉夫人的背后终究还有赵国支持,蜀侯当年迎娶他,不就是为了与赵国联盟,窃取秦王大位吗?想来这个宅子应该是蜀侯想送给厉夫人以表诚意,这才阴差阳错的将这座宅子空置至今。在他对嬴政下手的当天,咸阳城中已经出了事端,但未必全是祸事,嬴政沉吟片刻,与蒙恬道:“你和蒙毅二人尽快想法子将这消息散布出去,从西边开始……”
咸阳城的西边是各国商人聚集的地方,鱼龙混杂,其中以晋咸居为首的地方买卖消息之人皆从此入,山东六国的细作许是在暗处伺机而动,闻着铜臭腐臭如何能按捺得住?
至于那些曾经被蜀侯得罪过的人,大约不曾想蜀侯即便是到先王死也能摆出一道来,徒添些膈应人的把戏。
蒙恬应下之后,折身命人用白布将这具尸首牢牢盖住,然后抬出去处理了,心中感慨嬴政确实是聪慧过人,这一招引蛇出洞,引出的何止是觊觎王位的宗室臣子?只怕连山东六国那些意图插手秦国内政的使臣只怕都要群起而攻之。
等一切稳妥,两人沿着原来的路返回,嬴政甫一踏入六英宫,只见刚刚被母亲调来六英宫侍奉他的宫女面露慌张,见到嬴政之后更是腿肚子打了个颤,手里端着的东西应声而落。
嬴政按向腰间的秦王剑,淡淡的扫了她一眼,随后看了眼自己的寝殿。
“我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我的寝殿。”
阴冷低沉的声音惊得后头的冬儿面色煞白,五内俱焚,他们这位即将上任的秦王行事作风毫无其父仁慈,得罪他,便如在阎王殿走上一遭,可冬儿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要她卑躬屈膝去讨饶,那是万万不能的。
因为她看得出,王上对那位琼华姑娘似乎有些特别。
同样都是被太后疼爱的姑娘,冬儿不明白,凭什么她韩琼华能被所有人宠着捧着,为什么她就不行?
冬儿心有不服,自是不肯随意低头。
“看来,母亲的一番好意,嬴政是无福消受了。”说罢,嬴政冷哼一声,冬儿便已好似浑身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咸阳宫那又宽又长的甬道上,蒙恬毕恭毕敬的立在嬴政身侧,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王上,那个人只怕是活不成了。”
嬴政不语,只是抬头看向天空。
在咸阳狱的某个关押犯人的大牢内,前些日子还风光无限,奉旨出使秦国的韩使这会儿已经蜷缩着双腿窝在草席上,对周遭的声响并无反应,期间或是身上抽搐,估计撑不过今晚了。
“无妨,作为一个被舍弃的棋子,想必也藏不住多少有用的东西。”嬴政走在宫道之上,对于韩使的死也不甚在意,“你与蒙毅尽快将我吩咐的事情办好,我去趟甘泉宫。”
“王上可是要去探望太后?”
蒙恬有些担忧的望着嬴政,似乎自打两个多月前宫里传出先王身子病弱的消息之后,许多麻烦的事情就接憧而至,先是楚国公子景涵去而复返,再是韩使与蜀侯密谋,紧接着就出了嬴政被人毒害的事情,现下韩使身亡,死在秦国的咸阳狱中,不知道又要牵扯多少,蒙恬毕竟是秦国上将军的长孙,跟在嬴政身边的这三年,能被他信任,心中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如今危机四面,他必得要事事为嬴政考量清楚。
嬴政闻言,笑了笑,“太后毕竟是我母亲,如今又是监国太后,我若是要处理,还是需要跟太后和相邦知会一声。”
阳光穿过宫墙,洒落在嬴政那张若有所思的面孔之上,他现在毕竟只有十三岁,压在他头上的还有监国太后和相邦。
他和赵姬还有吕不韦看似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实际上在各自的地盘上都有属于对方的眼线,不仅是太后的甘泉宫被吕不韦送了个叫若兰的宫女,就连嬴政这儿,太后也将自己身边的女官冬儿安插进了六英宫。
可惜的是,算盘好打,那也得看打在谁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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