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女（22）

待至下半夜，理好书案周边散落一地的书简，将玉髓连同魏夫人送来的相关证物收在锦盒之中，压在书房中的暗格里，做了好些才想起天色已晚，打算将书房锁好之后便回到卧房。在回房的途中，经过琼华住的嘉宁阁，思及琼华睡觉向来是不太老实，便遣开今日守夜的碧云，自己悄声推门进去了。

其实蒙骜将军的院子在前院，琼华住的嘉宁阁在后院，并不顺路，蒙骜将军只是习惯了担心蒙恬会照顾不好这个孙女，每日夜里总会想起来探望一下琼华睡得好不好，仅此而已。

碧云曾经是银容夫人身边的侍女，前些年银容出嫁的时候，也跟着银容嫁去韩国，只是后来出了那档子事，碧云作为银容的贴身侍女，自然跟着银容回了秦国，原本银容过世，碧云也该跟着殉主的，但是银容夫人终究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这才留下了碧云在身边照顾。只是，旁人或许不知，但是蒙骜自己却是很清楚，碧云祖上曾是官宦之家，若非因为数年前的季君之乱，他们家现如今已是秦国的贵族，哪里会沦落到后人被卖入其他名门贵族的府中做婢女的下场？尤其是碧云这种曾经被没入宫中做了宫女的女子，若是没有得到宫中的秦王或是太后的特赦，她只怕还未必能够到官宦之家来侍奉着。

当年季君之乱时，碧云的祖上受到牵连，被宣太后一并处死，作为参与谋逆的臣子家眷，她的母亲便怀着她跟着祖母贬入宫中做了宫女，后来叶阳后过世，唐八子成了宫中唯一的后妃，彼时照料着昭襄王的少府自然以她为首，便将从前缺的宫女一一补齐，碧云的母亲便在其中。后来孝文王迎娶华阳夫人，唐八子瞧着碧云机灵，便将她派到华阳夫人身边侍奉着，华阳夫人与银容交情一向不错，后来见她即将远嫁，华阳太后这才将碧云留在她身边侍奉着。

可谁又能想到，才出嫁不到十年的时间，银容夫人就被韩安害死了呢？

琼华年幼丧母，那么大一个蒙府，没有一个女眷，蒙骜父子又常年征战在外，韩颂常年待在军营，蒙恬与蒙毅如今又成了公子政的伴读，琼华身边无人贴身照顾，太后也是放心不下，便允了碧云在身边照顾琼华的事情。

随着夜晚愈发的更深露重，外头是越来越冷了，琼华缩在角落里，小小的身躯蜷缩着，生怕会从某个黑暗底下窜出个怪兽将她生吞活剥一般，显得格外没有安全感，虽然早已熟睡，可瞧着她紧紧皱着的眉头，蒙骜便知道，她定然睡得不太安稳。其实说来也是，蒙府上下虽然对她极为宠爱，可是她到底没有父母陪伴在侧，内心缺失的那一块儿这一辈子怕也是没有办法弥补，她心中觉得不安稳，也是正常的。

只是这小丫头的身子从一出生起便不大好，这几年也是格外畏寒，虽然蒙骜也曾不止一次的有心逼她习武，但是在这方面，她却只对骑射感兴趣，在武艺这块儿上却一直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身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蒙骜瞧着她这样子虽然生气，可顾及她那孱弱的身子，也不敢逼她太甚。

自从孝公迁都咸阳之后，近百年来，咸阳一直都是秦国的王都。可咸阳这地势与秦国别的城邑却是不大一样，因为内城要比外城的地势要低洼一些的缘故，在入了夏季之后，咸阳的内城要比外城闷热一些，四月到五月又是雨季，昼夜气温迥异，琼华身子弱，且畏寒，一到了这个时候房中便熏笼不断，这会儿笼中的炭火早已经熄灭，但她却的小脚丫却冷冰冰的，却还是不安分的踢开被衾将自己一双雪白的玉足赤裸裸的裸露在外头。

蒙骜静默的叹息一声，将小丫头的身子正了正，顺手将她那一双皓足掩在被下，复自从怀中摸出一罐瓷盒，扭开盖子之后抠出一块在掌心化开，淡淡的药草香缓缓弥漫在四周，最后这格外好闻的味道将整个房间都填满。琼华的体质本就有异于常人，这府中也便备了许多擦伤药膏，再加上宫里也会时不时的送药来，蒙府的药材倒是要比别的宗室臣子家的要备得齐全一些，可是蒙骜却是盼着这些膏药永无实用之地。

不单单是琼华，还有蒙恬、蒙毅和韩颂都一样。

蒙骜的双手轻轻地贴在她那小小的手腕内侧揉着，他心中也格外的怕这个将被他养得这般娇气的小姑娘伤到，因而手中的力道很轻，手上的药膏亦是被一点一点的在小丫头的手腕上涂抹均匀。涂到一半，琼华睡梦中浅浅嘤咛一声，惊得蒙骜赶紧停下手中动作。

片刻后，等到均匀的呼吸声持续传来，他方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屋内静悄悄，唯有琼华熟睡之后均匀的呼吸声，而外间，夜色沉沉。偶有一阵微风拂过，吹动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树叶伴随着微风沙沙作响，一放皎洁月色隐在云层之后，风起时，露出半阙，悄悄地打量着人间。

黑甜一觉，琼华醒过来的时候，碧云早已将她早上用的洗脸水放在房间里，就等着她醒过来了，家中如今正握着兵权的两位将军如今也早已经入宫上朝，蒙恬、蒙毅如今作为公子政的伴读，亦是在这个时候入了宫。而最近咸阳城因为王上的身体不好，气氛是愈发的微妙，前些时候就连丞相也嘱咐自己尽量减少出门，琼华虽然不懂丞相这么嘱咐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她一向敏锐，自然也能感觉到最近的异常。祖父、舅舅还有阿兄们也不知究竟是在防着谁，眼下都已经进了宫，一瞬间，偌大蒙府就只剩下她一个主子呆在家中。

许是这几年真的被家中的长辈和阿兄们保护的太好，如今瞧着家人都不在府中陪着自己，琼华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害怕。若是换做从前，琼华自然也跟祖父、舅舅和哥哥们一样，该当值的当值，该入宫的入宫，该读书的读书。可是现在，大家为了她的人身安全，叫她一连数日都蜗居在家中，哪儿都不许去，叫她心中莫名的升起几分不安来。

可她也知道，祖父和舅舅是为了秦国，所以才整日不着家的，也只有他们在前线征战，这才有了她在咸阳安稳的日子。可她最近却是听闻，王上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虽然祖父和舅舅从未与她提及过这些，但是这段时间闲得无聊的时候，她也会静下心来偷听下人之间的议论。他们都说，最近因为王上身子愈发不好，加之储君之位又悬而未决，如宣侯、蜀侯、公子傒、公子昇这样的秦国宗室，还有在秦国向来有根基的楚国以及韩夫人的母国韩国也想要借着这次机会分上一杯羹。

只是这韩夫人的性情向来温和，这心地又最是善良，她与琼华虽是名义上的姑侄，但是琼华以往每回见着她的时候，她总是会对琼华嘘寒问暖一番，可如今身处乱世，这样的善良只会成为她命中的一道坎，若是能过去自然万事大吉，琼华只怕，王后日后会容不下她，尤其是她是被华阳太后做主嫁给王上的，又向来是最听华阳太后的话，所以这一次在韩国使臣入宫请见的时候，她虽然答应韩使将他身边的随从留下，却并未答应。

毕竟，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到底立谁为储君，想来王上的心中早有决断，华阳太后虽是先王的王后，可到底只是个深宫妇人，这样的军国大事又岂是她能决定的？

然，琼华毕竟是年纪小，就算知道这些事情又如何？她当时虽是听见了家中下人的议论，可毕竟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根本就左右不了这些朝政大事，当时听见这些事情后，不过须臾便将其抛诸脑后，并未放在心上，可当时谁能想到，在听说这件事情之后没多久，琼华就被自家祖父禁足在家中不得而出。她并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听说王上身体不太好，有人想要趁此机会改立成嬌为储君，为自己捞些好处。至于这是个什么人，她就不太清楚了。而方才那件韩夫人拒绝母国使臣的要求的事情，她也是这几日被禁足家中时，听见下人闲聊的时候才知道的。

不过，既然家里人不愿意见她卷进这场王权更迭的斗争之中，她自然也听话的不会去对这件事有一句多言，只将自己的心思放在别处。在她醒过来的时候，院子里阵阵刀锋的嚯嚯声传来，极目去看，天色灰蒙蒙的，时辰尚早，平素这个时候琼华会继续卷着被衾睡个回笼觉，但是今日不知为何，这心绪却是有些乱，暖烘烘的被窝也叫她提不起兴趣来。

对于晨曦，蒙恬从未虚度一刻，一柄秦制短剑使得婉若游龙，端的是气势如虹，旋身直刺的力度矫健似风，每一个动作都恰大好处的带出兵刃破开空气的铿锵声，再看他一席玄色束腰劲装，发上用一根普通的琉璃玉色簪子别着，清俊的面容隐在薄雾之中看不真切。

蒙家的府邸原就是多年前的孝公之子公子华的府邸修葺而来，虽然与距离咸阳宫并不远，但占地面积却是不小，当年昭襄王也是看重蒙骜将军，这才将这座空置多年的府邸赐给了自己的心腹大臣。

而琼华是蒙恬一手带着， 他的住处离琼华住的嘉宁阁自然也不远，只一墙之隔，琼华若是想找他，自然是想来就来。

琼华立在门口的走廊下望着蒙恬的身影看的痴了，蒙恬哥哥自然是十分俊俏的，可比起嬴政哥哥来，却要差上一些，琼华听说，王后赵氏的容貌虽然比不上她的阿娘和当年的韩姬，可她也是赵国数一数二的美人，而王上的相貌生得自然也不错，嬴政哥哥是他们亲生，自然继承了父母的好皮相，只怕是整个秦国也怕是难寻出第二人。

当然了，蒙恬哥哥生得也不错，听说外祖母便生得好看，祖父年轻时也是生得俊朗。要不然也不会生出她阿娘这样风华绝代的美人来。

蒙恬同琼华最是亲近了，琼华来他这里原也是常事，蒙恬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方才收了剑势的时候，他余光瞥见琼华趴在走廊的椅子下，心中一时起了玩闹之心，就连脚下的步子也不知不觉的放缓下来。

琼华平日里最是喜欢找男装穿，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就比如现在，她穿的就是一身浅灰色的袍子，做着衣服的料子还是前些日子公子政送来的，听说极为难得，公子政不喜欢试衣服，但想着琼华定然最喜欢打扮，便将这料子送到府上来了，只是琼华坐不住，总嫌女子穿的曲裾束手束脚，便叫人做了身男儿装来，以便她平日的打扮。而她那头漂亮的头发今日也全都梳成了少年的模样，一个人趴在走廊的椅子下，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琼华的眉眼本就生得不错，尤其是那双眼睛，生得特别灵气，眼下她这身打扮，倒不似那些个高门贵族的闺阁女儿，反倒是更像一个未长成的少年郎。

“琼华！”

蒙恬扬声喊着琼华的名字，她却似受到惊吓，整个身子都朝后栽下去。

好在蒙恬反应够快，三步并做两步便跑过去，隔着椅子的栅栏将她捞回。但是在瞧着她这幅模样的时候，蒙恬却又忍不住板下面孔，心有余悸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这般心不在焉的？”

“大哥，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吓死我了！”这小丫头平日对着他和蒙毅都很亲和，且从她会说话的那天起，总想着自己能和他更亲近一些，向来都是称呼他为大哥哥，从来不喊他大哥亦或是表哥，瞧着她眼下这般称呼自己，蒙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便绕过走廊的长椅，走到她身边去。

因是心中不安，加之昨晚上冷热交加的缘故，琼华昨晚上有些没睡好，方才在趴在长椅上的时候，便不知不觉的有些瞌睡，但是刚刚被蒙恬这么惊吓了一些，琼华的瞌睡也没了。待彻底清醒过来，瞧着蒙恬、蒙毅都已站在自己跟前，琼华愣了愣神。

长椅的栅栏硌的琼华腰腹难受，本能的从蒙恬怀里挣扎着爬起来，然后站直了身子，“哥哥们怎么留到这会儿？宫里不用你们陪着吗？“

蒙毅要比蒙恬活泼一些，瞧着琼华心中疑惑，他便从后头走过来，“方才长兄在舞剑的时候，宫里便派人传了话来，说是今日宫中会有宫宴，宗室和楚系还有一些心腹重臣都会出席，这会儿宫中又没有散朝，看这样子公子政得拖到午后才能出宫了。我们二人还没有资格参加宫宴，所以公子政便让我们回来了。”

“嗷。”琼华淡淡的应了一声，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只当阿兄们今日是舍命陪妹妹了，“那我先回房补个觉，一会儿午膳的时候我和阿兄们一块儿用。”说罢，她揉了揉头，紧接着就自顾自的朝自己院子里去。

小丫头做事莽莽撞撞，不是打翻铜盆，就是跌倒弄得一身伤，后头的兄弟二人只觉得小妹妹有趣，像极了小时候的他们，自然待琼华这么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妹妹亲切。无论她做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只是宠着。眼下瞧着她一路小跑，拐出院门消失在眼前之后，后头两人也只是笑笑，便结伴去校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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