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又是年龄最小的孩子,蒙骜将军对琼华自然是格外偏爱的,尤其是在银容夫人香消玉殒之后,蒙家上下对她的事情便格外紧张,从前她母亲在韩国时的那些前尘往事,他们根本就不敢提及,就怕琼华有个什么万一,到时候就真的兹事体大了。
只是最近王上的情形看着不大好,王上今年三十有五,不过刚过而立之年,正该是处于壮年的时候,可不知为何,他这身子最近是愈发落败,宫中医师也曾断言,王上大有英年早逝之状,只是蒙骜不敢去想,生怕王上真的有个好歹。毕竟这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夏太后又不似华阳太后这般与公子政亲近,反倒是更支持韩夫人所出的公子成嬌,韩夫人与夏太后同是韩人,若是夏太后当真有心支持公子成嬌,只怕朝中真要掀起一阵风波来。
只是,夏太后虽然从未有过打琼华主意的心思,可韩安曾对银容夫人做出过那等丑事,自然以为琼华是他的骨肉,如今咸阳局势微妙,韩使奉韩王之命入秦,也不知当真是为了支持成嬌上位还是为了对琼华下手,韩使将自己身边的心腹留在韩夫人身边不说,这几日他的人一直在蒙府附近盘桓,若非是蒙骜将军难得的以权谋私一回,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将骊山大营的将士来府中把守,只怕就真叫他们得手了去。
这些被派到府中守着的秦军将士们与城中的禁军将士不同,禁军营的将士们大多都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根本吃不了苦,但是这些将士们却是恰恰相反,他们几乎都是出自寒门,且都比那些个世家子弟上进,又是蒙骜一手调教,几乎都是曾经跟他上过战场,有过实战经验的,蒙骜对他们基本都信得过,如今将他们派到家中守着,无非就是为了提携他们,这对从未立过战功的将士们是个很好的机会。
将士们从前一直都知道,他们的将军有个极其疼爱的孙女,但是这个小姑娘向来都是被将军千娇万宠的养在家中,从未带她去过军营。他们出身寒门,自然不敢对将军家的千金有什么旁的心思,只是他们出身到底不高,也从未见过真正的名门贵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听闻将军的女儿银容夫人就是秦国有名的美人,当年还在闺中的时候,引得各国的世家子弟求娶,如今她的女儿被养在了银容夫人的娘家,他们这些从将军手底下出来的人自然对琼华的模样好奇得很。
当年银容夫人美名在外,即便是过世了,却也引得不少人怀念,可琼华毕竟是她的女儿,想来应该也不比她的母亲差,如今他们这些无缘得见银容夫人美貌的寒门子弟难得有机会能够借着琼华姑娘的容貌幻想当年银容夫人的风姿,他们自然是好生珍惜的。
不过,琼华毕竟是名门贵族之女,他们虽是蒙骜将军一手调教,如今又奉命守在蒙府周围,可他们到底是外男,不好随意进出别人家的后院,可即便如此,他们却有过几次机会远远地瞧过这位女公子——她虽然年纪不大,如今也只有六岁的年纪,也看不出什么来,可就算如此,她却也生得又灵又漂亮的,叫人一瞧了便心生喜欢,若是这年岁再长一些,也未必比当年的银容夫人差。
只是她年岁到底是小了些,身子也有些孱弱,自然也就没有自保的能力,如今咸阳的局势颇有些微妙,大有波涛汹涌之兆,将军既然是派了他们守在蒙府周围,定然是存了保护女公子的心思。他们是将军一手调教、提拔,如今将军家的女公子被人觊觎,他们自然也要好生守着,外头再怎么乱成一锅粥,他们也绝不会让这些事情进入蒙家的大门,去扰了女公子的清净。
随着时辰渐渐变晚,外面植被的叶子已经不知何时被染上一层风霜,这一层风霜凝结成了露珠,无声的滴落进土壤之中,最后消失不见,空气中亦是夹杂着只有夏季夜晚才能问得到的泥土味道,露水和泥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整个房间,外头的夏蝉躲在树上,真撕心裂肺的叫喊着,似乎是在抗拒夏季的炎热。
书房内,豆丁点大的火苗一点一点的吞噬着烛台上的蜡油,将原本昏暗的房间照的格外明亮。蒙骜捧着下人将将送来的书简认真看着,桌上七七八八的散了些许旁的书简,皆是抽开一半,也不知是为着王上的病情还是为着旁的什么事情,在瞧见书简上的内容之后,他脸上的神色是愈发的凝重。不多时,外门被人叩响,进来的人正是王安,蒙骜见他手中握着一物,当即搁下手中书简。
“不出将军所料,山东六国瞧着王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便想趁着秦国王权更迭之际再行合纵之事。其中叫嚷的最凶的便是韩国,韩王见将军与蒙武将军都不在,便起了掳掠琼华姑娘做人质的心思,这些时日,他派来秦国的人见自己无法将手伸进骊山大营,便一直在咱们府邸周围转悠。”王安递上手中用浅色绢布裹着的信件。
蒙骜接过,打开后,赫然是一尊朱红玛瑙玉髓,玉中印着丝丝血红纹路,如同人脉一般根根分明,玉髓之下,压着一封黄褐色的浸了水又风干的书信,当年韩安将韩辰、张平二人诬陷致死,将银容抢进自己府中的时候,也未曾料到自己这个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女子会将他与张让以及其余五国的书信往来藏在箱子的夹层里,虽然只是少数,却证实了韩国串通五国合纵、戕害张平与韩辰二人,导致韩、张两家几百口人命死于韩军剑下的铁证,韩安此人天资平庸,政绩一般,却又贪图名利,为讨韩王欢心,曾不止一次的冒领旁人功劳,六年前,更是诬陷韩辰与张平串通谋反,得了个检举有功的名头,心思诡秘,却又畏敌如虎。
当年他寻了这么一个借口除掉韩辰和张平,不过就是想要斩草除根,皆以谋反的罪名除掉一直不肯支持自己即位的人,如今又将心思打到韩颂与琼华的头上,不过就是想借着王上身子不好的机会,将自己强娶臣妻及与宫女偷情的污点抹掉,无非就是为了将来自己有机会能借此生事,坐稳韩王的位置罢了。可这毕竟牵扯韩国与秦国之间的关系,就算他如今想除掉韩颂与琼华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又如何?当年死的是蒙骜的女儿,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少人都是心知肚明,如果他当真想要报仇,就以韩国的羸弱之躯早就抵挡不住秦军的虎狼之势了,何须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这般上蹿下跳?
蒙骜并不答话,静默的将信件接过,打开后,一手极为漂亮的篆书落入他眼,信自然是用绢布写的,所用之墨也是出自韩国贵族,这字亦是出自深宫妇人之手。原本蒙骜与这群韩人是没什么牵扯的,至多也只是因为他那早已过世许多年的发妻是来自韩国贵族的女子,至于旁的令他印象深刻的,除了他那难得贤能的女婿韩辰和他的父亲韩聂,就只有韩王父子了,当年若非韩王的那个好儿子韩安恶意中伤,故意戕害,他的爱女和女婿也不至于早早地去了,如今他与韩国保持着书信往来,不过就是为了彻查他们当年的死因罢了。
因而这一手字,蒙骜不仅认识,而且还很熟悉。
当年银容离开韩国的时候,因是事发突然,令人来不及多想,且韩颂与琼华兄妹二人并非韩安血脉,只是韩颂要年长一些,韩安为着得到银容,更是将韩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啖汝之肉、饮汝之血,若非韩安身边的魏夫人舍命相护,只怕他们母子早就死在韩国王宫之中。尤其是那个时候银容许是知晓自己没有多少活命的机会,也怕孩子生下来之后在韩国受苦,便请了魏夫人帮忙,找到当时还在韩国任丞相的张平相助,这才好不容易离开了新郑。
只可惜那韩安好不容易把韩辰除掉,将他的夫人留在自己身边,自然不愿意善罢甘休,见银容执意离开,自己亦是无法阻止,便将她锁在她的住处,甚至还不止一次的拿她儿子的性命作为威胁,想要将她强行留在宫中。但银容去意已决,就连魏夫人也早已与他不是一条船上的人,知晓他不会轻易叫他们母子脱身,便与张平设法搞了个偷天换日,自己走了不说。连她那儿子,她也一并带离了新郑。
银容并非是为了自己能够逃脱就抛下自己儿子不管的无情之人。
她虽然进宫的时日不多,次数也很少,但她也清楚的知道,魏夫人毕竟是韩安的发妻,为他生下嫡长女不说,背后又有魏国作为靠山,即使现在魏国大不如前,可国力终究是在韩国之上,就算韩安对自己这个发妻再怎么不满,可为着韩魏两国的邦交,韩安也不敢不给她这个面子,何况她在宫中威望不低,银容只是离开韩国,魏夫人不过就是从中助力。有她在,韩安必然不敢将他们母子如何。
只是蒙骜将军毕竟是银容的生父,魏夫人虽然并未亲眼见过,但这些年为着银容的事情,他们也没少在私下互通往来。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魏夫人在韩安心中已经没有最初那么重要,而且那兄妹二人毕竟背靠着秦国,随着他们年岁渐长,韩王父子心中的不安也一日日的根深蒂固,为着能够免于后患,也为了稳固自己的王位,韩王最近也终于有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姑娘身子孱弱,若是真让姑娘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是九死一生啊。”
日前韩国的宗室公子韩云忽然奉韩王之命来了咸阳,前些日子在私底下进宫见了韩夫人不说,还将自己身边的随从留在身边,昨日宫中刚出了有人毒害公子政的事情,今日一早丞相就将蒙武叫了去,说是有人对公子政下手,还将骊山大营的兵符交到了他们父子手中,叫他们从骊山大营调来一万兵马来咸阳驻守。
蒙骜本就觉得当年银容的死因存疑,眼下瞧着韩云身边的人最近总是在蒙府附近出没,便打算下令将自己身边的亲信叫回来,打算好生打听一下韩国新郑那边的事情。当年琼华将将落地的时候,蒙骜便派人出去调查银容的死因以及韩辰为何会被诬陷谋反的事情,现下辗转了数年,从新郑伊始,到太子府魏夫人知道的状况,直到韩国张家乃至韩国军营之中所有与当年的事情有关联的事情,一路调查下来,才终于在韩安府中调查了些许蛛丝马迹。
蒙骜并未答话,只是拆开信件,仔细看了半晌,浓眉紧皱,蓦然起身,将信件重重的拍在面前的书案上,“当年昭襄王做主,将我家银容许给韩聂大人之子韩辰,本就是看中了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瞧着她和韩辰婚后日子过得不错,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可谁晓得韩安竟是那般不要脸,先是为了一个宫女险些废了自己的原配发妻不说,后来竟然又为了得到容儿不惜杀害我那一心为国的女婿,将他们母子强行关在自己府中,好容易保住一条性命,得知自己腹中又有了夫婿骨肉,竟又得知自己气血两亏、命不久矣。如今韩安竟又为了掩盖当年真相,想要对容儿的骨肉下手,真真叫人寒心。”
“将军是怎么想到追查这些事情的?“这个问题困扰王安已久。毕竟,当年银容夫人在世的时候,她的身体一向康健,且怀着琼华姑娘的时候与往常并无二致,怎的好端端的就气血两亏,不过月余就撒手人寰了?
只是当年蒙骜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初又一直查不出任何相关线索,为此将军心中早已郁结数载。只是最初为着避免琼华姑娘心中有恨,更是为此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他们一直将韩辰大人和银容夫人的死因瞒着的,因而这些年王安心中众然有疑惑,但也一直未曾有过多嘴,只是眼下魏夫人忽然送信过来,王安便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向将军询问了缘由。
蒙骜负手立在窗前,举目望着高悬于房梁之上的灯笼,”人在这世间行走处事,再谨小慎微也会留下痕迹。韩安到底是韩国的储君,一言一行被许多人盯着,即使行事再怎么隐秘,也一定会露出一丝破绽。我让你去查这件事的源头,不仅仅是为了银容的死因。我让你去查韩辰谋反背后的真相,一是想看看当年韩聂大人留下的旧部还剩下多少,二则,韩辰毕竟有软肋,以韩安的性情,既然做了这种事,必定会留下后手,以此来要挟银容,强迫她留在自己身边,他与张让的通信,现在已在我手上,所以,当年韩辰被诬陷的真相必定还在。“
他答应过女儿,一定会照顾好她与韩辰留下来的儿女。
“可是,仅有魏夫人找到的书信……恐怕平反的可能性不大。”王安有些忧虑。
“这书信本就是至关重要的物件,对比字迹,证实出自韩安与张让即可。”蒙骜虽身在秦国朝堂,但也知道韩国内库册籍混乱,主管宦官从中贪污盗窃,无法计算,且韩国国库亦有众多纰漏,当时韩辰只好亲自请柬彻查,并查出隐漏军器二万二千多件。当时银容曾与娘家来过书信,并无意中了解到韩安对张让此人甚是惋惜的态度,觉其向来喜好功名,又感念韩安的知遇之恩,一心只想有所报答,断不可能做出忤逆韩安心思的事情来。
蒙骜毕竟在秦国稳坐上将军之位多年,又侍君三代,在秦国的威望早已不是一般将领可比,琼华和韩颂都是银容留下的孩子,银容又是他的女儿,这韩安做出这等龌龊之事来,再加上如今又派韩云前来秦国意图插手别国内政,蒙骜心中就算是稳得住,可瞧见他们将主意打到琼华身上,也没法坐得住了。
蒙骜虽然鲜少有与韩国宗室打交道的时候,但毕竟行军多年,也知道多多少少的知道韩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此人政绩平平,资质平庸,却又嗜权如命、风流好色,虽然一心想稳固自己的储君之位和韩国国本,可对于纵情声色一事,他从未有过克制,当年他以谋反的罪名害死韩辰,将银容抢进自己府中,不就是见她生得倾国倾城吗?
从那以后,蒙骜便知,在这朝堂之上,竟还有人致力为那些冤屈之人翻案,虽然多年未果,但仍抱有赤忱之心,而韩王父子的所作所为早已被人不齿,他的那些昭昭罪行,曝于天下也是迟早的事情。
“你近来也辛苦了,且回去歇着吧。”蒙骜低声又道,王安作揖,悄然退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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