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女（2）

到底是秦国的老将，蒙骜将军的脾气在外一直都是以心高气傲著称，这话当真不假。吕不韦如今虽然已是丞相，但到底是商人出身，虽然他来蒙家拜会是王上的意思，但身处在如今这个乱世，他的这个出身的确是不大好看，蒙骜将军看不上也实属正常。

毕竟，从前他在赵国经商的时候，亦是有包括赵王在内的许多人看不上他，他早就习惯了。

更何况这蒙骜将军从昭襄王时期便已在秦国，到如今已经侍君三代，这威望自是不低，他若是想亲自带兵攻打东周为自己正名，将先前因为身份而带来的耻辱洗刷，还是得得到蒙骜将军的首肯才是。因此这段时日里，虽说蒙骜将军一直都在给他吃闭门羹，但为着他接下来的一应事宜能够顺利，他一直不厌其烦的每日拜访，哪怕将军因为自己商人的身份不肯相见，他也耐下性子来，同老将军好生讲话。

吕不韦现在虽然已是秦国丞相，但蒙骜将军如今居于上将军之位多年，身份地位本就不低，侍秦多年又一直很得秦王的信任，他心中再揣着不小的野心，但是在对方面前，自己也不过是个后辈。何况商人本就很受人白眼，莫说是地位高一些的官宦人家，就是他自己也很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出身，但这毕竟是事实，他即使在不喜欢也无能为力，所以即便人家给他吃闭门羹，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外面雨势渐大，蒙恬背着年幼的小妹妹走在大雨之下，同一直候在前门的蒙毅会合，兄妹三人冒着大雨一同出了门。

因着雨天的缘故，外面的天空是愈发的昏暗，咸阳城中的铺子和贵族的府邸中逐渐亮起烛火的微光，连蒙家府中自己亦是不曾例外，但蒙家地处咸阳王城的内城，距离王宫宫门并没有多少距离，平日也极少有百姓会经过此处。何况眼下大雨磅礴，相府的马车又停留在此，加之无人经过的缘故，现下蒙府门口便更显冷清孤寂——马车上吕不韦阖目小憩，底下跟随着他前来的心腹郑义以及一众小厮亦是不敢随意议论，更加不敢轻易搅扰主人，这才叫偌大街道只听得见雨水拍打青石砖的声音。

只是，这样的清冷孤寂还未曾持续多久，就被将军府中几个孩子的嬉笑声给打破了。吕不韦并非耳聋，见声音入耳，原本阖目小憩的他缓缓睁开双眸，顺着声音侧头看去。他瞧见两个年纪并不大的孩童背着一个看着只有三四岁的女娃娃立在门口，脸上带着略显稚气的笑容，那双看着他的目光里也还带着好奇和探究。

琼华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一个女孩儿，蒙恬、蒙毅虽是大她许多，但他们亦是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他们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平日无事的时候，便总是喜欢带着妹妹四处胡闹，此番家中祖父因吕不韦的贱商身份破口大骂，叫他们是愈发好奇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的时候，他们也是将琼华带着的。

只是，琼华虽然比蒙恬、蒙毅要小上许多，也曾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方，但是相比她那两个兄长的稚气和嘲笑，她的反应倒是要显得淡定许多。虽然她那两个兄长在笑，可她却只是安安静静的趴在蒙恬背上，静默的打量着那个在近几日里被祖父破口大骂的人。吕不韦虽是商人出身，但毕竟是个敏感的人，他自然也察觉到那小丫头的目光了，虽然他在接触到那丫头的目光时，总觉得这眼神分外熟悉，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毕竟只是感觉，并算不得数，因此他只能选择尽量的将这道清冷又熟悉的目光忽视掉，将自己的心思放在另外两个年纪稍大的男娃身上。

瞧着对方将目光别开，琼华也并不在意，自己那小小的双手只是抓着令她有些难以承受的油纸伞，然后又在蒙恬身上不安分的往上爬了一下，并死死抓住对方脖颈，在避免自己掉下去的同时，也对他吼道：“大哥哥你别笑了！我要掉下去了！”

蒙恬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便将背上快要掉下去的妹妹往上托了托，然后将目光落在那个只在马车上隔着一段路静默望着他们，对他们的嘲笑没有丝毫反应的吕不韦，“这便是那吕不韦？”

到底是年少气盛，又是蒙骜将军的嫡长孙，蒙恬的身上多多少少也有些许蒙骜将军身上才有的心高气傲，自然也有些看不上吕不韦那商人出身的身份，日前自家祖父更是因为这人被王上任命为丞相更是生了好大的气，吓得琼华连门都不敢出。后来这几日里，这人又为了攻打东周一事上门拜会，他连每日的朝会也不去了，干脆向王上告假，窝在家中闭门不出，一连好几日都让吕不韦吃了闭门羹。

蒙恬现下也只是个十岁的少年，秦国亦是不曾出现过一介贱商翻身做丞相的境况，此番见着吕不韦摆脱了商人的身份爬上秦国丞相的位置，他自然好奇不已，正好这几日他又日日来家中想要拜访，虽说最后都被祖父拒之门外，但他这几日都不曾放弃过上门问候的机会。蒙恬虽是不知道他此举究竟是为何，可现下好容易能够见到祖父口中所谓的贱商，他自然要逮着机会出来瞧瞧的。

但对于二人的嘲笑，吕不韦却并不放在心上，只当他们年纪小不懂事便揭过了。毕竟从前还在赵国的时候，他也没少受过这样的嘲笑和讥讽，这日子久了，他也慢慢习惯了，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继续放在心上。更何况对面的还是几个小娃娃，他就更加不会放在心上了。

“郑义，他们是……”

蒙家的情况吕不韦不是不知道，但毕竟心有顾忌，正好如今公子政又到了选伴读的时候，有些情况他觉得还是应该问清楚的好。毕竟咸阳城中的王公贵族虽是不少，但每一家的公子也未必适合做公子政的伴读，自然应该慎重一些。

“那两个男孩儿是副将军蒙武之子。”郑义在马车边上特意压低了声音，“那个女娃娃，应该就是银容夫人留下的遗腹女，上将军的外孙女。”

银容夫人是蒙骜将军的女儿，生得倾国倾城，当年在闺中的时候，因是才貌双绝的缘故，也引得秦国不少王公贵族和山东六国的君王追求，其中自然也包括韩王和韩相韩辰。只是，那韩王本就是个嫉贤妒能的性格，蒙骜将军也看不上他，最后在昭襄王的做主下，银容夫人嫁给了彼时还身为韩相的韩大人。只可惜，韩大人和银容夫人都格外命薄，在韩大人死后，怀着身孕的银容夫人便回了娘家，生下女儿后没多久便也跟着香消玉殒了。

因是被养于蒙氏家族膝下的缘故，昭襄王和孝文王对年幼的琼华倒是格外客气，昭襄王为了弥补蒙家，更是在临终之前留了一道遗诏，说是日后嬴政归秦，他的正妻无论如何都必须是她。到了如今的王上继位，因是膝下没有公主，琼华便是整个咸阳最受宠的女孩，到了今日，她在咸阳的受宠程度如今已经隐隐的有些超过了渭阳君家中的两位千金。

吕不韦是王上的心腹，往常韩夫人也常往王上跟前走，这几年里，他也受到他们的影响，平日里也没少听人提及这小丫头的自身条件有多好多好。

原本一开始他还不曾放在心上，只觉得这不过是个三岁大的孩子而已，也就出身比寻常贵族女子好上许多罢了，心性还未开，哪里有他们传的那般邪乎？不过，眼下看来，这孩子生得倒是不错，也算是没辱没她母亲那才貌双绝的名声，就跟瓷窑里面的瓷娃娃一样，十分精致乖巧，若是真到了豆蔻年华，定然跟她母亲一样，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然则，他心中虽然已有成算，但眼下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也没办法好好的瞧一瞧这小丫头，只能先行看看蒙武将军的那两个儿子，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因是下雨天的缘故，街道上本就没什么人，吕不韦跟了王上多年，也曾与不少人打过交道。但不论是那些人是阿谀奉承也好，是凶神恶煞也罢，他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着形形色色的人，即使如今已经贵为秦相，但在这样的环境呆的久了，也难忍清冷孤寂。

但，饶是这样清冷孤寂的场面，他也没有呆的太久。街道上本就冷清没什么人，那兄弟二人的嬉笑声又不曾有过什么掩饰，自是引人注目得很。吕不韦来府中拜会原就是奔着蒙骜将军去的，但公子政毕竟是王上的嫡子，身边又缺伴读，因此在他们出来的时候，吕不韦便已经留心观察。

早前因是王上将公子政的课业交给自己负责时，吕不韦便已经开始留心咸阳城中各个贵族家中的公子。只是那些个人，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年纪太小，亦或是出身太低，根本无法做公子的伴读。原本最初他也还没有想起蒙骜将军家还有两位与公子政年纪相仿的公子，此番见郑义说起他们是蒙武将军之子时，他便已动了心思。

“两位娃叫甚名？”

到底是被纳入伴读人选的人，吕不韦也不能坐在马车上干看着，瞧着心腹告知自己那两人的出身后，他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拿了雨伞下车跟那两个孩子搭话。

“我是大将军蒙恬，这是我弟弟。”蒙恬立在原地，将背上的小丫头又托了托，以免她从自己背上掉下来，“这是我妹妹琼华。”

“我也是大将军，我叫蒙毅。”身边的蒙毅抢着回答。

毕竟年少气盛，又出自将门，兄弟二人因是受到祖父和父亲的影响，身为男子的他们自幼便存了上阵杀敌的理想，这样一个想法，不论是蒙恬还是蒙毅都有。只是，他们年纪毕竟还小，说这话虽然确是狂妄，但毕竟是孩童，吕不韦便也没大放在心上，只觉得两人直率，想来应当会对公子政的脾气的吧？

“两位大将军带着妹妹出来啊……两位认识我吗？为何发笑？”

蒙恬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方才有些迟疑的开口，“你，你便是那贱商，吕不韦？”

先前蒙恬去书房读书的时候，曾听父亲提及过，说是最近这段时间因着吕不韦拜相的缘故，朝中已经对他从一介商人一跃而上成为丞相的事情十分不满。祖父在秦国侍君三代，骨子里多少是有些自傲存在的，在朝上他见王上拜他为相，心中也不敢对王上不满，便只得将脾气撒到吕不韦身上。最近这几日便是因为他上门拜会的缘故，祖父已经发了好大的脾气，这几日祖父便是被气得在家中破口大骂。动辄便是那贱商如何如何。琼华年纪小，胆子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这几日祖父发了好大的脾气，她亦是被吓得日日窝在自己房中不敢出门，连带着他和蒙毅也受了影响。

然则，吕不韦也并不在意他们的嘲笑和另眼相看，只当他们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是上将军叫你们出来看我的？还是你们的父亲？”

“都不是。是我和弟弟带着妹妹偷偷溜出来的，想要看看被祖父破口大骂吓得妹妹连房门都不敢出的人究竟长何模样。”

虽说先前因着祖父的缘故，他们对吕不韦是有些偏见。但那时毕竟并未亲眼见过，现在即是见了，心里的想法便也发生了改变。虽然他的确是商人出身，但他身上的气度倒也并没有寻常商人一贯有的重利之色，反倒是很有几分气派在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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