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秦国新王继位,初春已至,咸阳城中却骤然起了场大风,凌冽刺骨,这会儿才将将过午时不久,还未到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天际便已浓云滚滚,好似有大雨袭来。眼下这个时节虽是入春,但正逢倒春寒的时候,只是琼华因是未足月而生,这身子骨也要比寻常人家的同龄孩子弱上几分,她这会儿已然是被冻得浑身发冷,正拢着火盆抱膝取暖,火光燃了一阵忽的噼啪爆出一声响,火星四溅,唬的小丫头忙撤到一旁,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衣袍,确定自己的衣衫没有被火星烧到,这才堪堪松一口气。
蒙恬刚从外头回来,手中还拿着刚刚从外头买的糕点,一身风尘仆仆,这厢还未曾进门,里屋便已听见他在外头嚷嚷的声音,“琼华!琼华!”
小丫头捧着茶杯,懒洋洋的嘬了一口,方才应他,“怎的?又是谁家的猪跑了?”
蒙恬是小丫头的嫡亲表兄,父亲蒙武和她的母亲银容乃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因是被他亲自带大的缘故,所以比起常年不在身边的哥哥韩颂和年纪稍小一些的表兄蒙毅,她跟蒙恬的关系倒是更为亲近一些。
因是父母双亡,韩氏一族族中无人,嫡亲哥哥韩颂如今又身在军营,只有每逢年节才能归家的缘故,琼华从一落地起便被抚养在外祖蒙家,只是奈何近几年里,秦国与六国征战不断,蒙骜父子身为秦国将领,自然得领兵在外。身为将门之子,原本蒙恬、蒙毅都得一块儿跟着去前线历练的,只是琼华年纪小,蒙骜实在是放心不下她独自在家中,便叫家中性情最为稳妥的蒙恬留在身边时时照看着,自己则带着儿子和外孙领兵前线。
如今三年已过,蒙骜难得赋闲在家,瞧着小外孙女被养的这般好,他对蒙恬这个长孙自然是更多了几分器重。只是不知怎的,蒙恬今日刚一从外头回来,就急急地往她这里来,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什么猪跑了?”蒙恬诧异,有些不满的反驳她的信口胡诌。因是知晓小妹妹爱干净,在进门的时候顺手将糕点交给身边的侍女,自己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顺手将脚上的靴子褪下方才跨进房门,随意的往她对面的空位上一坐,“方才我从外头回来时,看见丞相府的马车停在咱们家的门口。”
秦国新上任的丞相姓吕,名讳叫吕不韦。
听闻此人原是商人出身,本是卫国人,早年间曾在阳翟经商,也曾往来各地,以低价卖进,又以高价卖出,许多年下来,也累积了不少家产。但如今这世道已经乱了五百余年,商人的地位本就不高,早前行走在外时,他的经商之路便屡屡受阻,后来进入赵国朝堂时亦是屡屡不得志,三天两头的便总因为出身的缘故被那些士大夫冷嘲热讽的对待,原本就自视甚高的他自然无法忍受,如若不然,他根本就不会有入朝为官之意,更何况他本身就不是个甘心居于平庸的人。
外头人都说,从前在赵国,他还并未攀上彼时还是秦王孙的公子异人之时,为着入朝为官,他意外的攀上赵王的宠妃韩少妃。这韩少妃虽是过世得早,但坊间传闻,这位来自韩国的赵国少妃才貌双绝,更有倾国倾城之貌,在赵国那两年里,一度很得赵王宠爱,这吕不韦便是因为攀上她这根高枝入了赵王法眼,进入赵国朝堂为官不说,还与公子异人结识,将彼时还在赵国王宫做宫女的赵姬送给了她做夫人,这才有了今日的秦王和丞相。
——到底是商人,这看人看物的目光自然毒辣,当初他能进入赵国朝堂,便是因为他得到韩少妃举荐;如今能够成为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也是因为他当初看见公子异人所有车马和平日所用开支都不是一个质赵公子该有的样子,这才结下一份善缘,也正是因为秦王重情,如若不然,也不会成就如今的丞相。
琼华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掣肘撑在膝盖上,眨巴着杏眼看向蒙恬,“这吕相同咱们家向来没什么交情,外大父更是一向看不上他,今日怎么会想起来府上拜访?外头可是出什么事儿了?哥哥同我说说。”
“听人说,王上打算发兵攻打东周,这吕大人已经向王上请缨做主帅了。只是,大父毕竟是秦国的武将之首,在秦国的威望甚重,莫说是朝臣,就是王上都得敬三分,更别说吕大人这位刚刚新官上任的秦国丞相了。只是,大父这些年来又一向不是很看得上商人,要不然,王上发兵攻打东周的事也不会一直拖到现在还没个着落。”蒙恬伸手虚拢着火盆,随即在口边哈了一口气,原本冻得青白的唇色这才终于恢复红润,近手边矮几的旁边煮了热茶,他旋身替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的啜饮。
“那这吕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啊?为何他是商人,外大父就不喜欢他?”她按耐不住的询问。按理来说,外大父是秦国的上将军,位居武将之首,在秦国很得秦王和朝臣的敬重,就算最后这吕相当真是做了此役的主将,但是外大父定然会是率军的将领之一,若是这一次当真是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定然会邀请同行的将领去望月楼吃一顿好的,外大父向来疼爱她,届时莫说是家里的三位兄长,她亦是有幸会跟着一道去,让同僚认认她这个外孙女。前些日子,她听蒙恬哥哥提及,说是望月楼新出了荷叶鸡,外层裹着新鲜的荷叶,拆解鸭腹之后填上红枣粟米各种佐料,然后片成肉片……想着想着,不禁咽了下口水。毕竟在家里人的宠爱之下长大,平日里兄长们也总是会给她寻些吃的回家,这日子久了,嘴巴自然也就被养刁了。
“虽说这吕大人是商人,但我瞧着倒是有几分气派。方才蒙毅还想拉着我出去看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喝完茶,通身暖和不少,蒙恬将杯子往身边矮几上一放,笑着看向面前的小妹妹,见她望着眼前火苗,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拿手在她眼皮子前晃了晃,“小丫头想什么呢?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荷叶鸡……”小姑娘下意识的接道。
蒙恬一愣,摇头轻笑,“我看你是饿傻了。待会儿我跟蒙毅要出去,顺便陪他看看那吕大人长什么样子,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小丫头依旧不挪窝,脑瓜转的飞快,随即起身朝里屋跑去,似是在寻找什么。蒙恬有些不解,扯着嗓子喊道:“蒙毅还在前院等着呢,你要不要去啊?先前不是说好要让我带你出去吃顿好的嘛?”
“去!当然要去!你等等我!”
琼华记得,先前外大父先前跟随王上去郊外围猎的时候,打到了一只白狐,原本是想进献给王上的,但是想起家里的外孙女还缺一顶狐裘,便向王上讨了回来,命管家王安拿去做了狐裘送给琼华。只是琼华爱惜这顶狐裘,没舍得穿,便一直放着。但今日难得跟随哥哥们出门,她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这顶从未穿过的白色狐裘。
电闪雷鸣之际,不多时,磅礴的雨滴砸在地面。蒙府通往前院的小道上,蒙恬背着琼华,琼华裹着白狐裘,一手环在蒙恬的脖子上,避免自己摔下去,一手举着油纸伞,兄妹俩深一脚浅一脚的行在泥泞里。往日兄妹几人相约出门的时候,总是蒙恬来寻她,蒙毅在角门不远处等着,若是韩颂哥哥在,他亦会同蒙恬一道来寻她。只是韩颂只在冬至归家,在到正旦才离开家中回到军营,平日自然不在,今日他们再次一道出门,自然也就只有蒙恬、蒙毅跟琼华了。
小丫头拿手随意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粉嫩的小脸在寒风的侵染之下愈发雪白。琼华仰头,看着氤氲雾霭的天空,百转千回的想起了前年的事情。
前年腊月,正式继位三日的孝文王崩逝,皑皑白雪下,哥哥韩颂一袭月白色长袍,清俊儒雅的笑着朝她一步步走来,他走得很慢,但琼华知道,她的哥哥早已经来了秦国,且这几年一直都在骊山大营跟随一个名叫王翦的将军历练。大秦以武立国,蒙家亦是武将之家,他们乃是武将之后,自然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所以自从她记事以来,哥哥便一直在军营里历练,少有归家的时候。
只是,彼时正逢孝文王大丧,举国为王守孝,哥哥身为贵族之子,自然也得跟随长辈进宫为王守灵,自然不能在家中时常陪她。不过好在,秦王崩逝虽是守孝一年,但孝文王的棺椁早已入了陵寝,朝臣自然也无须日日进宫,因而那一年多里,韩颂大部分都是在家中孝敬长辈,陪伴妹妹的。
琼华虽然从一落地起便被蒙家众人宠爱着,但她的父母本就去世的早,哥哥虽是常年在军营,难得归家一次,但偌大的咸阳城里,她不再是一个父母早逝、寄养于外家的可怜孤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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