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
超小超大

离别意

凄清的,悲凉的气氛从一入夜就开始如蚕丝般卷成茧,再一点点的解开,再卷,再解开。桌上放着的浮雕也已经有些时日了,奄奄的气息化为一缕白气,在月的照影下略微显出一轮黑色的边。戏园子里不时传出来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在曦媛听来总觉得也不是那么地应景。可不巧,曦媛并没有那么在意。她将身上薄纱旗袍坠下来的那一角用剪刀剪了去,再用针线将前些天在缎铺里买的一些零碎的花边小样着在这一角上,慢慢绣了一个百合花出来。然后,又将这一角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装进了金丝边镶着的花盒里。穿过花盒,再从夜色里看去的是似弦月的嘴角微微上扬,一抹微醺的脸庞醉了,醉倒在月的怀抱中,醉了。她是极爱花的。无论什么花都是顶喜欢的。

“蔫儿,你将这花盒送到前面离大使馆不远处的宋家去,就说是我让送的。”曦媛娴静的坐在梳妆台前,不缓不慢的将花盒递给了蔫儿。

“哎,知道了。”

“对了,若他们家只有严妈妈在的话,你就同严妈妈说,让言申去我和他经常去的李叔那家饭馆里。”曦媛又扭过头,叫住了刚要下去的蔫儿嘱咐了一句。

“哎。”蔫儿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曦媛待蔫儿走后,自个拿起手边的梳子理着一缕缕散落的头发,一边理,一边在嘴里小声跟着那调子哼着唱着。显然心情比方才又好了些许。过了一会子,曦媛小步踱到窗前,开了窗子,悠悠然然的抬头望着窗外,背靠在窗栏上,眼里的诗意充斥了整个夜晚。她笑了,笑得那样美,又那样温柔。

按理说,明儿该七夕了,曦媛这会子想着,“给他买点子什么好呢?上月刚出来的呢子款式倒挺好的,要不然给他再买点吃的送去?”曦媛想到这,手间便捏起帕子捂嘴含笑了多会子,“真真别让他再吃了…”她又想到他那快圆融起来的小腹,也没觉着,只是隔了一层衣服,倒也这差别,“愣是叫他该如何呢?”

渐暗了的夜空,一粒、一粒星缀着,曦媛瞧着,瞬间晃了神,想起了五年前…

“哎哎哎,这是我的,不许你拿了去。”曦媛拿着宋言姬于她买的绸缎子,赏着这半会儿了,“你怎料得我喜这家的缎子?莫不得是你哥哥说于你的?”宋言姬防着哥哥今儿早说过的话,笑言道:“他说的?他说的倒也好了,自个儿的生日都不惦记,又怎会记着这档子事?也别存这心了!”曦媛一听,准是言申又惹这小姑子生气了罢,便推搡道:“哟,怎地了?言申说你甚了?”宋言姬也不语,脸上瞬时落了气,“倒说我!他那档子事忙死他了,还有这闲工夫说我?”一扭,一起,“啪”的将手里拿的好好的缎子甩到坑上,“干脆忙死算了!家里人也不用来回顾着,倒也省了他的心!”说着,便拽了帕子,抹了眼角的泪,一边抹,一边哭。曦媛见状,忙放下手中的缎子,两步凑了上去,握住宋言姬的手,“别介,他又不是故意的,家里人也不记着,大大小小的事全得他一人管着,岂不费心些。他也是看你慢慢大了,会料理事了,便放了家里的事,出去了。不也挺好的吗?难不得你兄妹俩两日一吵了,还清静些。”拍了拍宋言姬的脊背,“别哭了啊,听话,眼哭花了,你怎看书呢?”拉着宋言姬又重新回到了炕上,待宋言姬一会子好了,便接着道:“可与我说一说,他怎惹你了?”遂又取出早先已备好的翡翠玉环镯子,至宋言姬面前晃了晃,“喏,这是什么?”又迅速地拿了去。宋言姬听言,擦拭了方才哭红润的眼,半侧了身子过来,一瞧,“咦,你这是打哪来的?快给我瞅瞅。”便夺了曦媛手中的玉,不一会子,微微上扬的嘴角透过杯中喝剩下的茶,红了,一圈圈荡漾着的涟漪,动了,一波一波,一波一波。

“可看出什么了?”曦媛见她笑了好一会子,心想,“这小姑子,刚还气着,这会子见着这玉,便这般欢喜,也不见得是个多心的,怎地就这样了?”一面想,一面端起茶杯不停地用茶盖儿来回晾着手中端着的烫茶水,眼发了昏了,恍惚间,“哎哟,烫死我了!”宋言姬听见这声,忙放下手中的镯子,转过身,伸手拽了曦媛烫红了的手,呼着说着,“你可得小心点儿,你看,烫红了罢?”满是焦急。曦媛嘻嘻地笑了一阵,“我在想你…”宋言姬道:“想我?想我作甚?”放了曦媛的手,“好了,下回可得注意点儿。你的手可不是闹着玩的,烫坏了,可怎地弹你那小曲?”曦媛道:“在想言申到底说什么了?使你这样气?”宋言姬道:“倒也没甚,只是明儿就是他的生日了,他还出去忙,家里除了严妈妈外其他妈妈又不管事,有些事我管了,他还咕咕唧唧,净说些难听的话来堵我。可巧今儿不说我了,我就问他,今儿还忙吗?不忙的话,家里的事你细细算了一天,我想歇歇。就这一句还没说完,他头也不回的便走了,权当没我这个人罢了!”离了曦媛的眼,说了没两句,拿起帕子又开始淌泪了,“还不如不回来!回来作甚!”哭得稍厉害些,止不住了。“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两年,家里上面也渐老了,需要他操心的事儿也多了,况我有些事儿不是很上心,顾着学业的同时,不得这空档子。怎地就惹住他,给我下这么大的脸面?”曦媛这会子可懂了,便笑着道:“亥,我还以为是桩多大点子的事,倒让你这副样?不就走的急了?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性子,一忙起来,便什么都不顾,倒也难为你了。回头我和他说说,也就没什么了。”递给了宋言姬自己的帕子,“擦擦。”宋言姬摇了摇头,“我这儿有。”随后,便拿起手中的帕子,拭了泪。停了会子,便不哭了。

风吹得大了些了,散了曦媛鬓上的两根青丝,弯了,比对着窗外的弦月,黑白相交的稀疏间,融进了一刹的欢心,融进了一两个春花秋月,夏日冬雪,融了,融了…

曦媛这样想着,“叮——”一阵电话响起,瞬时披了个软红对襟褂子,趿拉着拖鞋入了客室,拿起电话,“韦家大院韦枫尘家,请问您找谁?”刚说完,电话那头,“曦媛小姐在吗?”曦媛听得这声,似严妈妈,便有礼地说道:“哎,我就是。”遂又问道:“是严妈妈吗?”严妈妈道:“正是,那既是小姐便好,少爷方才收到小姐摆的花盒了。他现在正往那边赶呢!他走得急,叫我带小姐一句话。”曦媛道:“好,我知了。”只听那边传来,“妈妈,小姐喊你了,问你昨儿赶的绸缎子回来了没?”严妈妈道:“回来了,回来了,等会子我便去取了,先稍等一两分钟,这会子正跟曦媛小姐说着话呢。”曦媛听了,便道:“严妈妈,你先去罢,我一会子便过去了。”严妈妈道:“哎,那我先挂了。”曦媛道:“好,你去罢。”

只一会子的功夫,曦媛打理好房中一切,至厨房提了些言申喜吃的糕点,便去了他们约定好的那家饭馆里。风簌簌地刮着,街上行人匆匆,神色随这风也显得略微急躁。曦媛一手提着糕点,一手捂着自己的帽子,生怕风大给吹了去,“今儿这天...”方话音落下,“你怎地一个人来了?来,给我,怎地还拿这么多吃的?”言申将糕点提到了自己的手中,牵了曦媛的手,“今儿风大,听说这风是近一个月里最大的一次。”曦媛这才缓过神,愣了好一会子,缓缓道:“你怎么来了?风这么大,我一个人提这点子东西又累不坏我。”没说上下一句,“咳...咳...”言申见状,瞬即脱下外面套着的风衣,披到了曦媛的身上,“累不坏,可别冻坏了。怎地不再加厚点儿,穿这么少?”曦媛没顾意,“我不是怕你等得急了?”言申道:“等急了又能怎样呢?又不是没等过,况且你肚子里不是还有咱们的孩子吗?”曦媛笑了,“那也碍不得什么事,才两个半月。”言申道:“那也不行,你可是我宋言申的女人,绝不可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对不对呀,宝宝?”趴于曦媛的肚子上,宠溺的说道。曦媛被言申这一举动感动到了,笑着道:“对呀。”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走罢,去吃你最喜吃的三鲜馅儿的饺子。”言申道。“好。”曦媛道。

言申拉着曦媛的手,走在大使馆外的街道上,一言一语,似世上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似世上只有两个人。风微微轻些,拂到了两人对着嬉笑的面颊间,拂了一片的绯红,轻轻,轻轻,轻轻...

不一会儿,两人进了饭馆,“你要饺子还是外加点儿什么?”言申问一旁的曦媛,随着拉开了曦媛右手边的椅子,“我去点去,你先坐下。”曦媛慢慢坐了下来,去了帽子放于餐桌的一角,“我不吃了。”言申道:“那行,那就一碗三鲜馅儿的饺子,一碗番茄鸡蛋面,外加三个红酥豆糕。”说罢,至李承意面前,“李叔,照例来那三样。”李承意这边侧了脸,笑道:“夫人可怀上了?上次见,还没有。”言申顺着李承意的瞧处,再看了眼曦媛,也笑道:“哎,所以,领她来吃她喜吃的饺子。”李承意抽了肩上披着的毛巾,擦了擦手,“好,那少爷您稍等会儿。”言申道:“好。”

曦媛低着头摆弄她褂子上的白珠子,成熟的脸上,显出一丝幼态。她是经历过苦难的人,多少也明白点儿,只是这么大了,也都懂了,过得平淡些,也未尝不是些好处。可惜的是,她不知,日后的她,会是那般地不堪,甚至没想到会做出那般令人...她觉着,她总觉着,她的路还长..

一年后…

曦媛领着一岁多一点的予馨,去找言申。半年前,曦媛与言申离了婚,因予馨的缘故,也因曦媛本身出生不大好,宋家瞧不上,便要求言申与曦媛离婚,再予言申谋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言申起初反抗了几回,曾一度离家出走,为的便是与曦媛能够长久的走下去,奈何抵不过双亲的压迫与社会上舆论的报道,便于去年初秋时节下了休书,并附了一纸书信于曦媛。曦媛收到休书后,也没说什么,淡淡的眼神中不尽的凄凉,她知,与言申私定终身的事终究会被宋承斌知道。也知,宋承斌不会同意。她放弃了,不是因为言申,而是因为予馨。

她不能让予馨活得像她一样,深受着牢笼般的痛苦外还要背上一层“失德、有损夫家颜面、不尊…”等无形间似黑石样的骂名生生地剥夺了生的自由,她终是不能够违背她心底最初怀上予馨时说下的承诺,她怎能够?予馨这么小…

她的眼底一瞬的荒凉,若冬日里的雪,冰冷地洒在大地上,湿了一夜的白杨…

翌日清晨,“馨儿马上要见到父亲了?开不开心?”曦媛握着予馨的小手,侧弯身子,逗着予馨笑道。“那爹爹为什么不跟我们住一起?”予馨抬眼望着曦媛,水滴滴的大眼睛下稍显疑惑问道。“你父亲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呀,只能自己一个人住。况且阿娘不想打扰他。”曦媛避开了予馨的眼,扯了慌,半蹲下身子,理了理予馨衣襟前被风吹乱了的蝴蝶领子,“等会儿记着问父亲好,知了?”予馨道:“好,那阿娘还是同上次一样,不进去吗?”曦媛不答,大抵半分时间,理好予馨衣襟前的领子,方又开口,“不进去,待你出来时,阿娘再带你回家,乖。”揉了揉馨儿的头发后起身摁下宋家大门的房铃,待严妈妈出来时,方才离去。离去前,又嘱咐了严妈妈一句:“馨儿,晚上再带她出来。出来前,去通电话于李叔那后我便来了。”严妈妈拉过予馨,“哎,小姐放心。”曦媛道:“进去罢。”严妈妈道:“哎。”

这已经是第三次言申没有来看望予馨了,曦媛想着,“当初说好的每个月会见馨儿一回,可这已经第三次了…倒真不如不离婚,管他宋承斌何事,天大地大,哪儿不可以去,单单只挑了他眼前去?罢了罢了,恐这辈子也只配作个下贱胚子,比不得那些豪门小姐…”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又怎知言申心里作何想?你这般说,对得起他吗?当初?当初言申对你不好吗?!风里雨里为你跑前跑后,饿了给你买你喜吃的饺子。渴了,去隔了一条街的张妈妈那买你常喝的梅子汁。可你呢?你又怎样呢?韦曦媛,你说出这样的话,不得摸摸你的良心吗?!”曦媛轻笑了声,“是啊,是,是我不配,我韦曦媛配不上宋言申,可你又怎知我是如何过来的?”摸着胸前,“行,摸着良心,是罢?行,我今儿就搁这儿把话说明白咯!怎么着?我告诉你!当初是人儿宋言申亲自到我跟儿前,巴巴儿的求着我与他结婚的!知道吗?!”语气略显崩溃,眼角不时漏出几滴水滴子。她笑了,“哟,这会子怎地说出这般话来,当真是不嫌害臊!韦枫尘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停了会子,她不说了,她没理,她不知曦媛是如何过来的,就像她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到底有多爱言申…

街上的灯一盏一盏的亮了,可曦媛的心却凉了,她哽咽着,哭尽了眼角最后一滴泪水,仍旧无言哭着,到底该怎样呢?到底又该怎样呢?

她走至与言申一齐走过的地方,池塘边、电影院、甜点铺…

属于她的回忆,属于他们的回忆…

她一遍遍回忆着,或许,再也回不去了…曾经的誓言,曾经的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哗地一下蹲于地上,泪无言顺着脸颊滑落至胳臂,一滴,一滴…一滴,一滴…

她真的有想去死的念头,这一刻…可…予馨呢?她不能不想着点儿予馨,她才一岁多一点呀!可…她呢?又有谁想着她?她真的…刹时想抛弃一切了,包括她赖以生存的梦想…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又想起那夜的调子了…她…面前仿佛拂了一把琴,便扶了琴,唱了曲…不禁黯然…

她现在的情况,又同虞兮何差别?好歹,虞兮是自愿而死…她呢?她连死都不敢死…“想死?不过是想想罢了,又怎么敢?”或者只是无法忍受现在的自己罢了…她再也回不到最初那个明朗而又天真的模样了,对吗?她问着心底的那个她,“我能回到以前吗?”她似婴儿般探出了头,趴于半曲着的手臂上,她真的有点累了…

“我…”她小声说着,似婴儿的呻吟般,“我想回家了…”眼底略儿态的眼睛下无辜若水样,自始至终没想过会是这般模样…不过才经历了离婚而已,怎就这么不堪一击呢?她笑了,这会子的笑魇如陀罗花,她没希望了...

停了会子,她起身站立在雨里,不似往日的悲伤。她的脸上溪水流过了,淅淅沥,淅淅沥,滴答在荒无人烟的街道上。她用手掩着,吸住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她想:“没人看到的吧。”侥幸的,略带张扬。幸好是在下雨…

“走罢,多少是要生活下去的,不是吗?多大点子的事呢?就这样了?真不像我以前…”她轻笑,随后又轻捻手里帕子一角,边角泪吸了去,又重新露出那温暖而又坚定的笑…

她是不能够这样的。

她想通了,她又想起予馨了…

“李叔,你好吗?”曦媛进了饭馆,双手提包于身前,优雅的身姿当真不像刚哭过样,她笑着道,“我想来一份番茄鸡蛋面外加三个红酥豆糕,可以吗?”那是他喜吃的,这么多年了,他喜吃的无非就这几样,她歪着头,婆娑的眼眸下,极好看的…

“哟,今儿小姐怎这么早?”李承意听是曦媛的声音,方搁下手中正拾掇的活儿,抬起头来,道:“那不是言申少爷常吃的?怎么?”曦媛揽起裙衫来,跨过阑干,迈着步子至李承意面前,一丝忧伤漏过,“难道他吃就不许我吃?哪有这般道理?”微带些巧气将悲掩了去,道,后又至中间位置坐下,“真真是不讲道理!”边走边讲。李承意憨似了笑,道:“哎,小姐这说的哪里话,怎地就不许小姐吃了?吃,可劲儿吃。”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曦媛见得李承意这副子样,“噗嗤”一声,笑了,一消方才全难过的神情,她想着,“谁说不是呢?她再这么着,也不会活得忒差了些,她命里不该的。”

雨停了,方下雨时怎地就没听见,大抵是太伤心了罢,也难怪她这样,论谁不这样呢?挺难堪的,她现在。后又想起了方才,她真觉着了,这一刻…觉着老天是同情她的,哪怕这会子艰难的忒狠了些,过后呢?还有那多年要过,的确是不该的。

她出了神,李承意叫她的声音都没听见,“小姐,小姐…”于她眼前摇摆着手,顿了会子,她才回过神来,发炫似的瞅着李承意,“怎么了?”李承意这会子想着,准是想到甚了,咧着嘴笑,道:“小姐,你想甚了?这般开心?叫了你好一会子了。”曦媛乍听,“什么?”还在梦着呢。“我说,小姐莫不得是想到言申少爷了,这般样?”李承意稍大了点声。“哎,我在想他呢。”觉着说出心里的话,忒难堪些,便扯了谎,向着李承意笑道。“怪不得,好几声呢,都没听见。”推了饭至曦媛面前,“吃罢,再不吃要凉了。”后转身去了,走了没几步,又想起,“哎,小姐,忘了给你说了。今儿言申少爷来过了,说是什么,今儿是予馨小姐的生日,要回南京带点子予馨小姐喜吃的…”扭身说道。“好,我知了。”曦媛一面吃着,一面答着,红酥豆糕的渣滓沾了她嘴边一圈,抽了一纸巾饬去了多余的,后又低下头继续吃着。她是欢喜这种感觉的,由衷地欢喜着,即使她现已这样,也终不能一直悒郁了去,那不像她。不还有予馨了吗?

细细的风吹过,天渐凉了,曦媛的一切又回来了。该是如此的,是该如此的…至少,她还有个依靠…

对街橱窗里映着清一色的影子,影子下形色各异的脸上悲喜交加,是什么让他们或喜或悲呢?曦媛也不知了,只知此时的她是极好的,雨过天晴后的晨光穿过过道的缝隙,钻入玻璃,留了点子黄色的尘予她。然这尘她也觉是极好的。说到底,都挺好的,她细细吸了口气,至咽喉处,再由咽喉,入了鼻尖,重重地自鼻尖吐了来,浅笑了几秒,幸福而又有光…

“小姐要走了吗?”李承意看曦媛要走了,便小前驱了身,微微相迎,恭敬一笑道。柔和的笑里藏了若秋风的姑娘。“哎,要走了,予馨还在他们家呢。”曦媛收拾好乱糟糟的桌子后,缓缓起身,“李叔,过几天我和他可能真要分开了,予馨过个几年也就该明事理了,不能拖着,她总该知道,也该明白她父亲和我,是私定终身过。也该懂,我们其实都是迫不得已…”她的眼,一秒,一秒残留的殇,她始终是放不下,尽管她努力地爱着万物世间,仍放不下…“我走了…”淡淡的声儿,“哎,小姐。”李承意心知曦媛现今的情是怎样,可他毕竟是一个外人,他也心疼她,可他…连自己的家庭都顾不好,又怎会顾曦媛与言申的事情呢?哪怕会顾,也只是为他们做点儿他们喜吃的罢了,他这一生见过不少男子,也见过不少像曦媛的女子。但,唯独曦媛,他的心余波中旋着的,盘徊着…

他真想娶了她…

“可能她已觉着了罢,他想…”过了会子,曦媛走远了。他望着曦媛离去的背影,心冷不丁揪了一下…如果可以,他想要照顾她,可…也是如果…

秋季的雨本肆意,下的急促了点,劈里啪啦,吵完架的新婚夫妇有过之无不及。曦媛惶惶地走,雨淋了她一身,也没觉着。待到宋家大门前,严妈妈早把予馨送至门前,曦媛无意识地低下头,眼里无光,面对着馨儿,“乖,有没有听严妈妈的话?”严妈妈笑道:“馨儿小姐可乖了,也没甚子淘气的。不过…”严妈妈面露难色,似有说不出口的话。曦媛知了,想起了方才馨儿进门前问她的话,便问了严妈妈:“可是馨儿问你了?”严妈妈眉头紧皱,“哎,她知了。”顿了会子,想再说点什么,也没说了。

曦媛懂了,可馨儿才这么大点儿的人儿,怎会感知的这般?与严妈妈对视了两眼,仿佛在说,知就知罢,也没甚瞒着的。反正,她总该要知的。严妈妈也懂了,随着恢复至眼前的平静,摇了摇馨儿的手,没事似地笑面馨儿道:“馨儿走了,待下会子再来时,严妈妈给你作你喜吃的冰梨酥可好?”馨儿左倾了头,认真的朝严妈妈道:“当真?”小脸很是严肃。严妈妈也真真面点头面回应道:“当真。”也没等馨儿接着说话,便又抬起头来,“小姐,那你去罢。若后面真到你不行时,尽管吩咐着。我也没甚别的要求,唯独求得一家子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况且言申少爷,也是逼迫的,倘那天他真要回心转意同小姐你去时,我说甚也要拼了这条老命将小姐与少爷的姻缘保了去。也图个清身!馨儿呢,也不至于到日后心里存个疙瘩。她这般聪明,万一到哪天,真要知了这事,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出来。我说的是,那种乱子…”最后四个字几乎没得声了。曦媛会意了,方道:“好,那我们先走了。”严妈妈道:“哎,去罢,路上小心点。”曦媛道:“好。”

她拉过予馨,“走罢。”几步后,再侧身看了眼严妈妈,“妈妈。你回去罢,下雨了,冷。”摆了摆手,示意严妈妈进去,又时不时地走着往回看着,严妈妈仍立在雨地里,她又大了点儿声,喊道:“妈妈,回去罢!”见严妈妈似听到了。便待她关上大门后,才放心地继续走着。

雨下着,小了,过了会子,曦媛想起了方严妈妈说的话,瞥了眼一旁的予馨,怎会?这般小?她不知为何,又有点隐隐的痛,戳了针似,不忍再记起以往的事了…她拉着馨儿至一家有橱窗的餐厅前,驻足着,雨再一次没住了她的悲,她又哭了…冰冷的哭了…好似这个世间她再也无法相信了,连馨儿也不能去相信了…人心可究竟知何事?又在何时会知?她不清楚,她也不想清楚…她已经…尽了力了,可…还能怎样呢?

她难过的表情在滴滴答答的雨里扭曲地似唱了曲的脸谱般,可笑又可悲…她掩住嘴,盯着橱窗里那个满脸泪痕的自己…她开始恨了…她有点崩溃了…透不过气的,无声息的…她,持续地哭着…

“阿娘,你怎么了?”予馨见曦媛好一会子不走了,便仰头望去,她看到了曦媛眼底,被雨沁透了,失魂般的模样。她抓起曦媛的两根手指,左右晃了晃,“阿娘,你是不是哭了?”予馨小步至曦媛面前,指了指橱窗里的曦媛,“我看到你眼底的悲伤了。”曦媛感知不到,可她听到了…隔了会子,便收起了涕了泪的脸庞,“走罢,回家。”依旧是哽咽…

“阿娘,你方才…”

“阿娘没事…”

“可…”予馨舍不得说出曦媛方才的样子,她不忍。“可…我明明看见你哭了…”很小很小的声音,“扑通…扑通…”伴心脏声一齐击打着,“扑通…扑通…”她懂了…

过了会子,雨渐停了,一阵风不经意间袭来,散了曦媛雨洒过的痕,她轻喊一声,道:“予馨?”她不敢说出心底的话,慢慢地,慢慢地,一字一句,“馨儿…”

“嗯?”

“万一…我和你父亲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你会怪我们吗?”曦媛终是换了方式说了去。“不会呀,要是爹爹和娘亲不好了的话,那我就让你们俩再好下去呀。”曦媛说不出话了,她别过脸去,红润的眼眶中始终存留着一两颗泪滴子,她抽泣着,抽泣着,到底该怎么办呢…予馨…她猛然甩开予馨的手,朝更远处跑去,泥水打湿了她的裙衫,她想忘,可…就这一会子,便使她生不如死了,又怎说以后呢?她终是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泪水止不住的流了,流了一地的伤,流了一地的悲,到底该怎么办啊!她…看了看立在不远处的馨儿,“对不起…阿娘…要走了…”

“晚风细细吹,人间似无情。好景知何时?人心亦未时…”

“少爷,曦媛小姐来过了。”次日中午,言申回来了。严妈妈紧忙迎上去,提了东西的间刻,说道。“什么时辰的事?”言申道。“昨儿,领着馨儿来的。”严妈妈道。“说什么了?”言申道。“旁的没什么,只一件,便是馨儿小姐…”严妈妈想起昨儿与曦媛的谈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弯下腰顺手捡了面前昨儿馨儿不小心吃掉的果皮屑,先至茶几旁的垃圾桶边,扔了进去,接着扭过身子继续说道:“馨儿好像似看出来了…昨儿她吃饭时,特别认真的问了我一句。我也不知如何说,便唬了她。”待言申走过来,再一齐走着。“那媛儿…”他担心的不是馨儿,馨儿到底才一岁多一点,不记事的,尤其像她这样的孩子,活在这样的时代,很快便也忘了。“媛儿…可有说什么?”吞吞吐吐,好似关于曦媛的一切,他都不敢轻易妄断,怕心里的爱,也怕心里的恐惧。他始终是爱着她的,自始至终…他想过,若真的可以,终是要与父亲决裂的。他宁愿负了这世界,负了所有人,也不愿负了她。

“那年天下,不曾负了她,愿天长地久,愿共度芳华…”

“小姐,没说什么。”严妈妈道。“好,我知了…”话里揉进了无奈…想再说,可…他也想就此冲破这俗世牢笼,同她一样,思想灵魂上的极致的救赎与自由。可…他骨子里…使他终无法变得像她一样…他恨,恨父亲、恨这个家、恨世间的任何,更恨软弱的自己…他连自己喜欢的女子,连自己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又怎能给她一个家?就算是给了她,又怎会过得幸福?他什么都为她想到了,可现实硬生地分开了他们。或者说,世道无常,或人或鬼,也终将逃不过俗世的牵绊。到头来沦为一具埋了沙的尸,再循环,循环,直到阎罗王与孟婆给不了他一碗孟婆汤,送不了他渡孟婆桥时,也便化为飞灰,飘向俗世尘间…

至少,他想这样…至少,他是自由的…

午后刺了眼的光,按照时辰钟走完了它一天的一生。走完了…他也快走完了…他决定了…

“妈妈。你等会儿去媛儿以前的屋子里,翻过我于她写过的小册子,拿来予我。”他心底有个计划,一步步来。一月不行,俩月。俩月不行,仨月。仨月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一年…总会可以的,他终不能让曦媛独自在这世上…终不能让她独自承受这世间的一切…他了解她,深深地了解她。她会抑郁,会自杀,甚至会关在黑屋子里三天三夜都不肯出来,她会崩溃的…他不能让她这样,“怎么可以…”他撇了撇嘴,眼里渐满了水…那是他最爱的女子啊!过了会子,他终是抑制住,平静地说:“媛儿摆的花篮,你拿到李叔那儿…”言申见严妈妈还立在那,便又说了下去,他知她知,他还有话要说。她看着他长大的。“好,我去去便回来。”见言申没有要交代的,便去了曦媛的屋子,找了那本刻了字的小册子,拿予言申后,又自行去了李承意那。去之前,“可否要带了什么话去?或承意说了什么话,可要带了回来?”严妈妈觉言申似还有什么话,便趁出门前,再问道。“没了,妈妈去罢。”言申停住脚步,想了半晌,他不想说,那是他心底的话,他只想与曦媛说…“好。”待严妈妈走后,方进了屋,关上门后,静静地至窗前,望着楼下渐走远的严妈妈,溢出了一霎的愧疚,眼下积了一大片的红润…不忍显过:“妈妈,谢谢你…”

沙沙沙,沙沙沙…

起风了,他的心死了…

十年后…

曦媛的眉眼下多了一份魅惑,活像洋场下生活的美角。只是这角的命运总来的不是太过顺遂,或者说,自她两年前选择了这条路开始,她的命运里便带上了一层神秘的不可测的纱,把她的整个人都罩住了,从上到下。她生在里面,死在里面,外面的世界终是与她不相干了。没人时,她独自坐于场子外的台阶上,抽着廉价的烟,吐出来青天白日下的缕缕青丝,将她与这个世界隔了开来。她在这边的世界,别人在那边的世界,互不相干。然终是一个世界。而她同这个世界一齐背靠着背,渐没了,没于海平面,没于宇宙的边缘,没啊没啊没。她死了,活了,再死了,再活了,也与旁人无关了…

洋场里灯红酒绿的觥筹交错叉了平白无故的一道绿色,翡翠的绿,沾满了石板上的青苔的绿,她掐了烟,拍了拍腿上落满的烟灰,优雅的站立起,再小心的跐灭了冒着零星点子的火光,袅娜着身子一转、一推,入了洋场。这个世界她从小就呆过,她以为再不用呆了,可也是以为。幸福总是瞬间,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想抓都抓不住,她就是在幸福里生生地活了下去的人。可如今,连这一丁点儿的幸福都被她拿走了,自愿的仿佛不要这毒死人的幸福。她清楚她想要的,从头到尾都没偏离过,她又怎会在意这一点儿磨死人的苦难?她笑了,眼底生了光,凌冽,张扬…

“媛儿,你又抽烟了。”嗔怪的,不喜的,“不是不让你吸,可你的身子总是要紧的。”士雁坐在包厢,手里翻着今儿早刚出的报纸,刚把喝了一嘴的茶水放到桌子上,见曦媛款款而入,一股子的烟草味,便转了个身至另一边,翘了个二郎腿,边看报边说道,脸上极不耐烦。“我抽我的,碍不得你什么事。”依旧是我行我素的语气,这点儿她改不了。从前言申就没叫她改,现在她也不想改。“你要是觉着不好闻,大可以出去,也省得你一天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她埋怨他,终是脱不了稚嫩的语气,而他不觉着,反倒喜这般模样的她,长不大的,童真的。他知,她就这点爱好,可不能连这点爱好都给她剥夺了去,岂不惹她脑吗?他心底舍不得,她是可爱的,同时又是可怜的。他想让她,想让她好好地。“不出去,我喜欢呆在这,喜欢跟你在一起。”他坐正回来,摊下报纸,前倾了身子,伸手去拉她的手,“你总知道,我的心是跟你在一起的。”慢慢地说着,眉眼下平静的、寂静的,他总是要跟她在一起的。

“今儿晚还回家吗?”

“不回了。”

“那去我家,好吗?”

“你家?为何?为何要去你家?”曦媛瞪大了眼睛,在这之前言申从没让她于婚前上过他家,可士雁…她怕了,然终是羞涩的。

“那去你家?”他见她脸微有些泛红,心是开心的,连他整个人都是开心的。

“唔…”曦媛不说话,迟迟未答。

“可以吗?”士雁细细地问了去,生怕第一次便破碎了这美好的夜。

很久了,久到月亮悬挂至他们面前时,曦媛仍在害羞着,她到底是喜欢他的,可言申呢?言申又该怎么办呢?她不知,统共十年了。十年足以让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子变得优雅而知性、亦或是妩媚而动人。可她呢?她觉着是没有变的,从前的她是这样,现在的她更是这样。有的只是岁月上的流逝。但岁月好似没有将她带了去,留给她的士雁的好与世间的好,她是幸福的,她又知足了。

“那馨儿…”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似馨儿怎样还要经过他的意见,好像她完全不能做得了主一样。可馨儿究竟是她的女儿。她盯着自己那双三寸金莲,身子跟着脚一晃一晃,一晃一晃,似脚上安放了一个臃肿的球似,一晃一晃,一晃一晃…

“馨儿不是你女儿吗?怎么,你自己做不了主吗?”士雁觉得了,她这样问他,是把他当作家人来看待的。他心底比方才还要开心了去。

“唔…”顿了会子,她缓缓抬起了头,睨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好像一秒就能将她看透似,“你要知道,将来同我结婚,馨儿是要归到你名下的。”坚定,严肃。

“是吗?那言申…”他不说下去了,怕她又想起以往的事情。可,她终要与他离婚的,索性,便继续道:“言申你不告诉他吗?”他牵起她的一只手,向前走着。前面是黄浦江,江水上粼粼的波光与写字楼里炽白的灯光相交于水天之间,如同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等着她的回答。他知,她放不下言申。也知,她现在欢喜的是他。可总要给她时间,哪怕只给她一天,也要足足地留给她。她不欢喜别人催着她,包括喜欢的人也是。她是向往自由的,像广告画里,任意穿着当下流行服饰的女明星的那种自由,然却是有灵魂的。

“先不告诉了…”她直起头来,偏向士雁的方向,“十年了…”怅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恍惚的,迷茫的, “没想到过得这般快…”

“就像当初我和你初见般的那种匆匆,是吗?”士雁停下脚步,过至曦媛面前,深情地望着曦媛的坠了星子的眼眸。他想就此停在这一瞬间,也想就此拥有她一个人。他慢慢地,慢慢地,移着步子。慢慢地,慢慢地,吻了她于月光下充满了诱惑性的唇。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

她有点呼吸不过来了,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企图让他自己松开。然他还在吻着,狠狠地吻着。他不想放开,他怕,怕一放开,便再也得不到她了。他怕,深深地怕着。

下雨了,雨滴打到他们的身上,湿绺绺的衣衫贴于他们的肤上,昏黄的月子下昏黄的皮肤,釉黄的像两个贴在一起的双蛋,清透的、散发出如水般的缠绵。过了会子,他缓缓推开了她,“疼吗?”温柔的眼神里,如胶似漆的宠爱。“回家罢…”

他最后轻点了她嘴角,一下的世界,一下的明媚,一下的欢愉与寂寥…

他终是爱着她的,始终是爱着她的…他偷偷地再瞧了她下,“这辈子,我也只想让你好好的…”

然两个人的心却若牛郎织女般相隔了一条银色的看不见尽头的河,她在这头,他在那头。她没给他说,与言申早离了婚了。她利用他对她的温柔骗了他,也骗了她自己。她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那件事…那件足以让她变得不堪,变得冷漠甚至是变得如同洋场里卖身的小姐一般。

她当初与言申在一起时,也是以小姐的身份。可现在,她想从新去做回小姐,与所有喜欢她的男子纠缠不清,她当真如她说的那般,下贱的,放浪的,配不上言申的。可她真的想这样吗?她靠在他的胸前,久久方才问道:“士雁,你爱我吗?”仰起头,同普通女子般,渴望他能给她一个准确地回答。好是那么一瞬,也希望自己于士雁面前,与其他女子不同。“爱,怎会不爱?”他抱着她,眼看向窗外。听到她这般问道,便轻侧了身,弯了脖子,深情地眸子里宛了一瓢的水,道:“怎问出这样句话来?”倾泻出幽蓝般的柔,“莫不是想到什么了?”再深弯了脖颈,吻了她眉间后,徐徐起身,“没关系的,我不在意的…你总要跟我在一起…”停了会子,继续道:“不论你有多不满你的过去,也不论你有多感到不耻,也没甚关系。我要的不过现在的你…”

她笑了,是想听到的话…

其实,即使士雁骗了她也无所谓。至少,她明白,此刻,他是真心的…

“士雁..”

“嗯?”

“你会抛弃我吗?”

“不会。”他紧了紧她的身子,使她再靠得离他近了些。

“那你会恨我吗?”她知他知她的心底仍放不下言申,便又问道。

“不恨。”又怎会恨,他那般爱她...好是这个世界没了她,便也不活了似,又怎会恨…

“那…”她想再问,只没等她问出口,他便用手指轻堵住了她的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下去。“我知,一切都知…”

的确,他知,他全都知。当年言申来找他时,便已知言申与她的事情。可那时言申还没同曦媛离婚,又怎能冒世间之大不韪,抢朋友的妻?那不让那些刻意评头论足的人说道了去,最终连曦媛也遭罪了去?他不愿…

他的心同言申一样,宁愿负了这世间任一人,也不愿负了她…他比言申更爱她…

十六年前…

言申刚与曦媛在一起时,他便已欢喜着曦媛。只那时他未准备好给曦媛一个想要的未来。待准备好时,曦媛也已嫁作人妇…

浅浅的云下,他在前,她在后。他拉着她的手,横着走过学校门前围着苗圃的那面木阑干,“慢点儿…”生怕她掉下去,紧紧地握着她,“说过不让你单走这个阑干,偏不听?万一掉下去,可怎办?”他试着越过前面那桩木柱子,“这陡了些,你一会子过时,小心着点。”他还是不放心,过着瞅着后面跟着的曦媛,稍不留神,曦媛险些掉下去,随即便尽了全力拉住曦媛,待她站稳后,责怪道:“呀!韦曦媛!让你小心,小心!看罢,差点儿!”曦媛傻笑,“没事儿,才一点嘛,又没多高。”“哗哧”,他丢开她,嚷道,“一点儿?一米那!小姐,你真不怕摔着。万一出个什么事?我拿什么于你父亲交代?”曦媛知士雁这会子当真生了气,便也认真起来,“那也不碍事,不还有你吗?”他不答了,答不出来。脸红了一大片,脑子里全是曦媛的“不还有你吗?”他欢喜着,深深地欢喜着…他笑了…好一会子,方才回过意,“是,还有我。”他想了,想这辈子都与曦媛在一起,他真的想了…

他是幸福着的…

可他哪知,年轻人的幸福终不是令人满意的。来的快,去的也快。单单几秒瞬间,便如天堂坠入地狱,撕裂开的,冷清的,折麽死人的幸福…

曦媛如此,言申如此,他更如此。可他愿意享受这磨死人的幸福,直至他死的那一刻…他想,他还是要爱她…

晚风袭来,摇动了曦媛腰间别着的丝织飘带,扑棱棱,扑棱棱…

她是顶好的女子,却也是顶差的女子。一张白纸摊开,墨点上,染了一大片的乌黑,上档次的,不上档次的,一目了然。言申对她,抛弃了该抛弃的,抛不下的照样也抛不下。他与她不同,传统盒子里流传下来的八音盒,扭了几扭,玩坏了,被人扔到垃圾桶里,叮铃——,戛然而止。虽是出国学,脱不了骨子里粘了铁迹子的锈,锈到了头顶上,咣当咣当,咣当咣当,白日底下发慌的心脏。

翌日,她换上了平日里不大长穿的绒线衫。今儿这天足足有八十度,真不嫌热!士雁早早地于她门前立着,瞥了眼街口处三三两两跳麻花绳的女孩子们,再扒开了手臂仔细地瞧了眼时辰。等得颇耐烦,便上前咚咚咚地敲了她家的大门,怕她装作没听见,又边敲边伸着脖子,朝堂室里面喊着,涨红了脸喊了几声。“别喊了!她估计早些出门了。”对过的阿姐听他一直喊着,觉吵着她那刚满一岁的瘪三,便开了窗,向他大声了些,道。“阿姐吗?那你可知道她上哪了?”士雁听得右后方传来一个声音,转了身,看是常照顾曦媛的阿姐,便笑道。“不得,想是出去买东西了罢?看着今儿提溜个小花盆…”阿姐又道,怕士雁听不大清楚,又大了点儿声再道了一遍。“哎,我知了,谢谢阿姐。”点了点头,等了几分钟后,真没人。再仰头看了眼阿姐,早已把窗户关上了。

他不是不知道,曦媛这么早出去,是去李承意的饭馆里。她是起早起惯了的人,贪一刻懒,她就觉着是犯罪,吃完半碗白米后,愣剩下半碗白米,打死也不愿吃的劲浪费。那个花盆也是,她每日必带的篮子,想再带点儿东西回来,闲暇时没事儿嚼上那么一会子,也不觉着是浪费。但就是糖多一些。近年她也胖了许多,油腻的微黄的肌肤,步子一走,颠簸地她都不愿看见。喊减肥,喊了大半年,每逢士雁说她时,“哎,别说,我明儿就开始了。”直到现在,也没开始。她想着,糖是怎么说都戒不掉的,掰开一块,放进嘴里,唾液融了,化了绵绵的一层。再也无法不去不吃糖。

门前挂了一串响铃,那年她去日本专门同一位老妇人讨来的。她听旁人说,门上的铃挂久了,会招来好运气。结果,一挂挂了十几年,自言申在时一直挂着。她也不取下来洗,任风里雨里,晴天白日,嘀铃铃——一响,她的心情立马变得不一样。电影片子里男女主人公吵架前与吵架后的差别,稍欠了点儿。她不大注意那些甚微的细节,似她整个人,也没有多少细节,平平淡淡。山的波澜起伏,她有,弯弯的,没风化好的,被人宛了一大块的稀粥,喝不下也咽不了,卡在嗓子眼儿。她当真没把自己的风流韵事当回事,也没把自己当回事,凭她活了这么些年,她也没觉着不好意思。碰人便说:“现在的我是现在的我,以前的我是以前的我。”好像以前的她她总觉得是对她自己的一种侮辱,可那是她自己呀!骄傲的、自命不凡的!

她再也没把自己当回事,风一吹,飘散在街道上,纷纷扬扬。第二天早晨,她把自己又重新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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