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归来长安月朦胧—沧海过桑田（起）

天宝二载，长安重阳夜。

近日圣人发觉西域有异，设靖安司负责西域督防，命贺知章为靖安司监正，李泌为靖安司司丞，将辅助靖安司之责交给了太子。这是圣人交给太子的第一份实差，因此太子近乎战战兢兢地办着这份差事，还不停地往靖安司送人送物，连唯一得用的旅贲军都调了一大半过去。

旅贲军驻守靖安司所在的光德坊，每隔四个时辰换一次防，连重阳夜也不可松懈。

“娘的，老子原来是百夫长，手底下一批兵蛋子管着甭提多威风了，更别提以前在右相手底下还当过队正，到了这靖安司又他娘的成了个看门兵了！”两个兵士刚刚换了防，由光德坊走到西市，其中一人骂道。

“赵兄别生气。小弟听闻这西市新开了一家明月倚竹坊，听闻里面可有颇多美娇娘，今日小弟做东，赵兄就随着小弟一道去享受享受如何？也是慰藉这些日子的劳苦了。”他旁边那人微微弓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西市开的，应该是教坊吧？教坊里不就是些吹啦弹唱的玩意儿，哪有什么可享受的？”

“赵兄有所不知，这明月倚竹坊中也做烟花生意，本应开在平康坊，最高级却也只能在一曲，奈何这背后的坊主不知是个什么人，竟有这样大的本事将妓坊开到了西市。再说这坊里的坊娘却是各个真绝色，会的花样也比别的姑娘多些……”

“哦？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有些好奇，好在换了今夜的防，难得有空，那就去瞧瞧吧。”被称为“赵兄”的人提了提腰带，猥琐一笑，和身旁那人一道往他们口中的“明月倚竹坊”走去。

明月倚竹坊就开在西市最热闹的十字街上，隔壁就是闻氏香铺，附近还有贩卖胭脂的柔嘉玉真坊，因此明月倚竹坊说得上是脂粉气十足。

兵痞子瞧见头顶竹制牌匾上用小篆刻的坊名，心里嗤笑一声，踢了一下大门，踢得大门砰砰响，所有宾客和坊娘都向他投来了视线，管事到他跟前来赔着笑，才满意道：“给爷找几个姑娘来楼上陪着！”

他旁边的人直擦汗道：“赵兄，你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姑娘是不会陪第一次来的客过夜的……”

“少废话！兜里银钱有的是，把爷伺候得得劲儿了还不都是你们的！”

萧明月：何事吵嚷？

堂中众人都沉默着，只剩下兵痞不依不饶地叉着腰的骂声，忽然一道清越的声音从大堂一侧传来，打断了这骂声。

所有人都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水红色窄袖胡裙，戴着同色头面纱的女子，袅娜娉婷，亭亭如莲地从木楼梯上缓步下来，众人——尤其是那些甚爱附庸风雅的自诩文人之流，眼睛立刻就直了。

唐朝以女子盈润为美，这种美以杨玉环为当世巅峰，但明月倚竹坊中的女子却反其道而行之，都是弱质而纤细的解语花，虽然为许多女子所诟病，却不得不让男人们感到新奇且迷恋。

他们原以为寻常坊娘便已经够美了，却没想到还有一位这样的，光是露在外面的一双含着星子的杏核眼和额头的月牙钿，和纱衣下若隐若现的玉色皮肤就已经足够惹人遐想了。

“坊主，这位客想找几个姑娘相陪，但是……但是我们这里并没有这样的规矩……”管事仿佛看见了救星，忙到她身边去，简要地说了事情经过。

女子微微颔首，对同样有些呆了的兵痞开了口。

萧明月：客见谅，小店确实并无这样的规矩。不过管事不懂机变，阁下身旁这位却是熟客，而且某一向对行伍出身之人有些好感。若客不嫌弃，则由某亲自引二位上楼，再作陪如何？

“阁下”、“某”，这些都不是一个妓坊坊主——俗称鸨母会用的词，然而美色当前，两人竟没有注意，带着飘飘然的喜悦上了楼。

萧明月：惹怒了客，还不退下！

上楼前，管事惶恐地抬起头看了女子一眼，女子斥一句，管事就乖乖地退下了。

女子引着两人上了二楼，在第一间门口停下脚步，将门旁刻着“玉竹轩”三个小字的竹牌翻过去，这才打开门将两人请进门。

玉竹轩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没有点灯，兵痞子猴急地抱上女子细腰，还未及一亲芳泽，就觉浑身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旁边那人也是一样，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忽然明白是中了女子的计，一惊就要摸自己腰间常佩的障刀出来，结果懊恼地发现自己把它丢在了靖安司的门房。

萧明月：跪得好啊。

女子点燃了一盏灯，缓缓地转过身来，声音冷极带着森然的恨意，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揭下了自己的面纱，面纱下有明月胎记映衬的朦胧美丽的容颜在不时晃动的烛火中显得有些可怖。

萧明月：不过你们不该给我跪，而该给他跪！

女子伸出纤长的手指指了指旁边案上一个一团漆黑的物体，两人抬首定睛一看，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那东西是用乌木做的牌位！

“敢问……敢问这位姑娘，我们是何处惹到了你……”

萧明月：好啊，不记得了……那我就来帮你们回忆回忆！

女子看起来瘦，力道却足够，不知从何处扯了两根布条，狠狠地扎住两人的嘴巴，使两人说不出话来，只能哼哼唧唧向她……求饶。

接着她拿出一发箭——说箭也不对，因为没有一支箭全身都是用铁制的，后倒下的那人正奇怪着，结果一阵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后，他胸口斜上方忽然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那支铁箭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本想用力叫出声，却感觉自己的丹田不能聚力，声音出口就变成像是情事时抑制不住的一阵呻，吟声。

萧明月：想起来了吗？

那人顿了顿，猛地目眦欲裂，抬头看向女子，口中“啊啊”地呻，吟着。

十年前，他曾奉命火纵大荒山，也是那时认识了身旁的人，当时一小女子叫嚣，他便信手射了一箭……当时那女子跌下悬崖，他就以为她死了，谁知她今日又回来了！

可惜两人无法交流，那人无法告诉旁边的“赵兄”原委，只能用目光哀求着如今与他们身份对调的女子。

这个女子正是明月，萧明月。

明月将箭身转了转，没动一下八百年没受过伤的那人都疼得快要晕厥过去，然而又是这钻心的疼将他拉回来。

萧明月：这就疼了？那接下来十倍百倍地偿还，阁下还受得了吗？

萧明月听到这人呻，吟，脸上生出笑意道，拍拍手，一个脸侧画着伤疤一样殷红的花钿的女子就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

聂繁漪：把这两人绑好了拖到密室里去。

那女子正是聂繁漪，她一声令下，两个小厮就手脚麻利地将两人绑了，嘴也堵得严严实实，拖走了。

聂繁漪：我瞧着你这两年当了阁主，行事作风倒是与聂相思越来越像了。

萧明月：是啊，也许他动你那日，我的心性就已经变了。所以回了长安，我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报仇。

聂繁漪垂眸，把自己缺了大拇指的右手又往袖子里藏了藏。

聂繁漪：至少你还是回到了长安。

萧明月：可是有什么用？我把聂相思折磨成那个样子，他还是不肯把解药给我。

一时静默，聂繁漪剪掉成灰的灯芯，明月将绢布灯罩罩在剪好的灯上。

萧明月：让静安在这里看着，我们回吧。

“静安”就是方才楼下假装惊慌的小管事，实际上她耳聪目明，脑袋灵光，原本是和明月一样的小乞儿，几年前明月在凉州遇到了她，就给她起了名，随了自己姓，让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向当年两个队正复仇是明月一早定好的万全计划，即便她此时走了，也会有人假作他们三人在玉竹轩里翻云覆雨，而其中两个假扮队正的人将继续易容成他们俩，插进旅贲军队伍里，继续和右相联络。

回长安前，明月在修政坊买了宅院，修政坊人少清净，适合作为安全屋，无论是相思阁的，还是……狼卫的。

聂繁漪应了她，两人乘马车从西市出来。

聂繁漪：今日也路过光德坊？

萧明月：嗯。

明月系好水红色的轻纱披风，在外面驾车，听见车里聂繁漪的问话，顿了顿，低低答了一声。

明月驾着车，过光德坊那个被旅贲军重重把守的门，想着今天可能又与昨天一样，门里面并没有灯火的时候，两人分别骑着两匹马忽然从光德坊南边的拐角处蹿了出来！

要看两方就要相撞，明月手中紧拽缰绳，把马儿往路的另一边广通渠拉，快要跌到广通渠里去时她又及时往回拉，险险将马车打了个弯，避免了这一撞。

明月眉头一蹙，车里受了好大一吓的聂繁漪却先跳出来，确认过明月没事，对着骑马的两人骂道。

聂繁漪：我倒不记得长安几时可以城内纵马了！不知两位是什么大官，竟到了可以无视长安律的地步了……

明月从差点一撞中回过神来下了车，只是一看马上坐的为首的一人，便立即转过身去，感到心头如同烈焰灼烧般的痛楚，受不住而扶着车架咳嗽，咳嗽得愈发猛烈起来。

聂繁漪还没骂完，忽然听到明月的咳声，马上转过身去扶她。

李泌：两位没事吧？

为首的马上那人，头上的莲冠在月华照耀下愈发清冷莹润，莲冠下的黛色眉眼因为眉间的川字纹而显得十分肃然，一身青色鹤氅毫无褶皱痕迹，腰间别了一把玉拂尘，还挂着象征身份的银鱼袋——不是李泌又是谁？

他低沉的声音似乎都氤氲了朦胧月光，显得那样若即若离，似远忽近。

明月口中发苦，苦中还夹杂着一股铁锈腥气，她一只手捂着咳嗽不停的嘴，一只手对李泌摇了摇，表明她没事，然后艰难地、尽量迅速地坐上了马车，把聂繁漪也拉上车，马鞭一扬驾车逃离了李泌的视线。

她今天忘了把额间胎记隐藏起来再走，所以生怕李泌下马来仔细看她，然后就看到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说不定又要勾起他伤心难过。

聂繁漪看到明月掠过马上那人一眼后咳出一手的血，忽然就明白了她这么多年拼命也要回长安的原因。

聂繁漪：你说你的家在长安，其实是他在长安吧。

萧明月：有他在，就是家啊。

作者有话说：

亿万君：我承认明月女鹅出场辣一段描写得确实有点玛丽苏哈哈哈哈哈哈～这一章信息量有点大，不过到后面都会解释的~另外，请相信我真的是亲妈啊啊啊啊！

李泌：我信你个鬼，这种偶像剧一般的错过是怎么回事，嗯？

萧明月：就是。还有为啥我突然就改了角色名了？嗯？

亿万君：因为，你长大了嘛……（亲妈欣慰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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