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大荒山走失又回返之事,很快传遍了长安城,于是李泌在大荒山修行的秘密——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但到底只有亲近之人知道的事,现下全城各方势力都知道了。
初十把这事报给李泌听的时候,李泌心知这里的平静已经守不住了,正谋划着带明月回长安,谁知当夜里好几十发羽箭就射进了山门腹地弟子居处,箭上携着灭不掉的猛火油,一落地就四处飞溅,再加上一发火头箭,院中的火势很快就起来了。
……
明月是被一股烟糊气熏醒的,起身时被呛得咳嗽不停眼中流泪,一看她院中已经火光冲天了,一惊,忙把脸盆里还没倒的洗脸水倒在自己身上,正预备出门,就见一个圆脸小道跌跌撞撞推开她的门,正是拂为。
“姑娘,姑娘快跑……”拂为心口贯穿插着一支羽箭,脸色灰白,浑身上下有大片大片的血渍,他一面小跑进来,一面气喘如牛地对明月道,口里涌出更多的血沫,怎么止也止不住。
拂为不过才和明月一样十三四岁,稚气未消,还是圆圆的一张脸,平日里很爱笑,笑起来的右边脸颊上有一个小酒窝,正是像棵小树苗一样急急成长的年纪。归虚观里同明月玩得最好的就是他,因为他在一众道人中年纪最小,最是嘴馋,平时总缠着明月做吃食给他,下山时也总是同她一起。
明月把他当自己的弟弟,总是很爱护他,但也把各种实验失败的产品都一股脑塞给他第一个试吃。
这样的一个孩子,却被一箭贯心,再无明日了……
明月:拂为,小拂为,住持呢?公子呢?
拂为在勉力说完这句话后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软软跪在地上,眯着眼看着明月扯出一个笑,明月赶紧跑过去扶住他,颤声问他。
“师父和别的师兄们被那群蒙面的黑衣人捉了去,我奉师父之命来给师兄和你报信,却被射中了,跑到这儿已经是极限啦。”拂为连小脑袋也支撑不住,倚靠在明月的肩膀上,口角流出了越来越多的鲜血,“姑娘,我好想我阿爷阿娘,也许还有阿兄阿姊……可我从没见过他们,自从记事起我就一直和师父师兄们住在一起,虽然师父师兄们对我也好……姑娘,我一直想叫你一声阿姊,咳咳,一直做东西给我吃……阿姊,我好累啊,拂为跑累啦……”
明月:拂为,小拂为别睡,阿姊带你出去……
明月急得掉下眼泪来,忽然生出无穷的力量,抱起拂为,一脚踹开被火舌悄然吞噬的门,跑了出来。
“阿姊,好痛啊……”拂为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明月并不宽阔的肩头,喃喃道。
明月:拂为别睡……
“阿姊……拂为想吃你做的冰糖葫芦……”拂为忽然皱了皱眉,别过头呕出一大口血,明月忙停下来察看他,只见他仍闭着眼睛,嘴角一抹惨白的笑意,小酒窝在他脸上若隐若现,“阿姊,我要先走了……”
拂为说完,他的小肉手忽然失去力气,彻底垂下了,嘴角的笑却仍挂着。
明月将他放平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另一只手抚了下拂为还带着温度的脸,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即使她现在跌跌撞撞,即使她现在眼里模糊一片,她还是艰难地起身,去找李泌,仿佛找到他,这痛苦就能多少被消解一点。
明月跑——莫如说是失魂落魄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擦眼睛,擦完了又瞪大了眼睛寻找李泌和初十。
猛火威力很大,观中储存的水全都用上也浇不灭它,因此大家辨别出来后只能跑,而不能浪费时间灭火。
谁知由山门跑出去,迎面而来的不是生还的希望,而是灭顶的绝望。
山门之外一步,血流成河,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道人的尸体,清尘真人的也在里面,昔日雪白的胡子都被干涸的血染得紫红,他们本来可以在三清祖师的庇佑下安稳度过余生的。
明月找了一路都没有见着李泌,却在山门附近的三清殿外驻足,看到了那样的惨状,闻到空气里的血腥气和焦肉味道,眼前一阵发黑,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去无声地干呕着。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恶寒,刚抬起头就听见两人在山门处说话。
一个道:“娘的,那个李泌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形容,杀了这么多,竟然没一个是他!不是说他就在这里吗?”
另一个道:“别急,左右有猛火,又有人重重把守这大荒山,仔细搜寻,他逃不出这生天去!火快烧到山门了,我们快些下山吧。”
“说的也是。”
看来这群人还没找到李泌,明月心头总算松快了一点,刚一起身,就被人从背后捂住嘴巴,一惊后即刻要咬上那人手,一句话使她顿时安静下来。
初十:公子派我来接你。
却是初十十分沉稳的声音。
初十:从水路走。
明月转过身,就瞧见了他和声音同样沉稳的一张脸,默默地点了点头,跟在他后面。
初十:会水吗?
到了观中莲花池处,初十矮下身子来,问明月,明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倒也不言语,拽着明月的手臂纵身一跃下了水,拖着明月游到了与莲花池相通的观外小溪里。
直到明月觉得自己的肺要憋到爆炸了,初十才拖她上了岸,她见了李泌,才放下心来,扑到他怀里去,眼泪就要汹涌地流出来,却被他一句话止住。
李泌:明月,莫哭,我们仍在死劫边缘。
李泌身上披着用水浸湿冬季披风临时做成的辟火罩,玉拂尘插在腰间,眉宇间仿佛氤氲着浓浓的雾气,见明月扑过来,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用沙哑至极的嗓子道。
明月:我们现在应当如何?
明月止住了哭,肃然地问他。
李泌:……不知。
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办法若是被他提出来,两人必定要身涉险境,而无不愿——但这世上,谁为谁身死是应当的呢?李泌说完,沉默着想到这一层。
三人由是都有些颓唐起来。
初十:满山上下都是兵士,力战也无法下山。有这样的诡计,又有这样执行诡计的能力,只有那人。
初十背倚着树,忽然流露出平时不曾流露过的愤恨情绪,低低地道。
明月:……是了,李林甫。
明月: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明月若有所思刚一出声,不觉望向李泌,李泌就低声喝止了她。
李泌:不可!
明月:可以的。
初十:什么办法?
明月不回答,却去扒李泌身上的辟火罩,被李泌有些粗鲁地推开手,然后又去重复同样的动作。
就像当初她一定要叫他喜爱吃饭一样,她如此执拗地想执行如今她的办法,即便李泌再次打开她的手,她也毫无放弃的念头。
初十:你,你要扮作公子引开追兵?
初十反应过来,震惊地问。
李泌身量未齐,人又瘦削,和明月这半年拔高的身形从远处看来差不了多少,恰好辟火罩又是青色的,明月要是裹上辟火罩跑,从远处是难辨真伪的。
明月:长源,再犹豫的话,我们三人就都要死在这里了。
远处已经升起了火光,有些细微的人声传到了三人的耳朵里。
李泌:绝对不可!
李泌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头剧烈地起伏着,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甚至明月看到他的眼眶也红了,眉间敛着深深的焦虑,无法排遣,他的手则死死地攥住手里的披风一角,攥得手背青筋暴突,仿佛这样就能改变一些什么似的。
初十看到这一幕,默默地转过身去注意追兵的动向了。
明月:长源放手吧。
相比于李泌,明月则淡定得多,她的手覆上李泌那只紧攥着披风的手,温柔至极,垂眸,竟是浅浅地笑了。
明月:明月此生,本不过是长安的一个无名乞儿,得遇长源,才成了今日的明月。
明月:长源常赞明月聪颖,却不知明月若不在长源旁边,决计不可能那样活络,因为从前乞讨,我早就狭隘麻木了。
明月:遇着长源,已是明月此生幸至。若来日于长安得以再见,一定要讨得更多的幸运,与长源白头到老。
明月:长源放手吧。
李泌怔怔地,低头看她一只一只解开他的攥在披风上的手指,又看见她对他一笑,裹上了披风,取下他头上莲冠里竖插的子午簪妥帖放在怀里。
明月:我赠君拂尘,君还我玉簪,于愿足矣。
李泌一寸一寸矮下素来骄矜的身躯,直到完全瘫在地上,目光却紧紧地附在明月身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他心爱的姑娘决然转身,要为他去蹚过这业火之劫,好叫他全身而退。
初十:明月姑娘大义初十钦佩。不过还需得初十随行,才更加可信。
初十为她所感,单膝跪地道。
李泌:我到底何德何能,累你们一个个为我豁出性命去……
李泌喃喃地对自己道,左思右想却也没有答案,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朝着人声传来的方向发足狂奔,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作者有话说:
亿万君:我的后妈人格发力啦!话说最近看了本虐文,突然就知道怎么写虐了呢呵呵呵呵……
李泌:(冷眼相对×1)……
明月:(冷眼相对×2)……
亿万君瑟缩在墙角画圈圈中……
……我是一则公告的分割线……
亿万君认真脸:拂为的设定是个可爱小朋友,不过这条小支线前面写得少了点(是有提到的),不知道大家看了会不会觉得有点突兀,轻喷吖。目前只做发过文后的粗略捉虫(防止自己码字的时候眼瞎看不见闹笑话),待本文完结后会进行大刀阔斧的精修,把各种想写的支线(比如前传里的初十,檀棋,徐宾,贺监,太子,右相,清尘真人,拂为……)还有感情线写得丰满一些,一些bug修改掉(有什么bug一定要告诉我吖),谢谢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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