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固慢慢走到珍娘身后。
“姑姑早已身染重病,太后并没因她忠心便放过她,皇上吃的药,也赏给她不少。”
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震撼珍娘的心。
“她真的是……?”她看着秋子固。
这是第二次问了,相对第一次,她忽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秋子固沉默,看着哑巴姑姑的尸体,黑色衣袍卷在风中,英挺俊朗的面容如刚玉,坚毅而硬朗。
珍娘什么都明白了。
“快!”她拉了秋子固一把:“我们得把她的账簿夺回来!”
秋子固不动,凝神看着珍娘:“为什么?”他似乎在冷笑,这是极少见的,然后极镇定地开了口:“反正都是对付太后,从效率上讲,他们拿走,更有优势。”
珍娘的手垂了下去。
秋子固的话无可辩驳,是自己,因哑巴姑姑的死失了心智。
当然,秋子固此举,也证明了他自己。
哑巴姑姑的目的不止是扳倒太后,秋子固有一半皇家血脉,她希望他好好利用这份来之不易的证据。
再说深点,其实她是想让他,自己的儿子,得到天下。
这话她对珍娘说过,珍娘当时就说不可能,现在看来,确实不可能。
秋子固将这份福利,拱手相让,给了顾仲腾。
“老秋,”珍娘斜眼看着对方:“你可想好了。这份账簿代表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吧?”
不过你让归让,我是你老婆,无论如何,得尽一尽提醒的义务,万一将来后悔了呢?
秋子固伸出手,在她精致小巧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怎么着?怕我怪你?”
珍娘耸耸肩膀:“谁知道呢?说不好哪天咱俩吵一架,你被我赶出家门,没准想起今天来,就后悔现在没拿下江山社稷了呢?”
秋子固本是一腔郁结,被她这话弄得实在忍不住,嘴角微牵:“我被你赶出家门?”
可能吗?
珍娘还是耸肩:“你不信我能做得出?”
秋子固低头晒笑:“做得出,做得出,不过我大丈夫能伸能屈,你赶我,我伏个软就是了,又何必一定要后悔没当上皇帝??当上又有什么好?”视线掠过地上:“多少荣华富贵,最后不过如此。”
珍娘默然,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姑姑啊姑姑,你儿子就是这么倔,若泉下有知,你还是担待些,别怪他吧。
灯火通明的大殿内,太后手举金杯,慢慢从高高在上的金阶上步了下来,踱到九皇叔的酒台前。
一时间,九皇叔也不知道是她目光的冷,还是因为初春的风太过森凉,一层层的寒意无声潜入,顿时只觉得自己后背脊梁里似有蛇爬动般,湿冷里带着毒液般的腥气。
“皇叔何不尽兴?与本宫干了这杯,然后,一家子骨肉,方好说些体己话儿。”太后盯着九皇爷的眼睛,将金杯送到面前来,她的眼神近处看,华光流溢,浮波旋影,迷迷离离闪闪烁烁都似是在说话。
说着什么?
皇爷的脑子微微晕眩起来,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浮起,蔓延,降落,漂移,想伸出手去接酒,哪里还使出得力气?
他觉得自己也似漂移起来,化为粉,化为雾,化为烟,化为这天地间自由浮游的主宰。
然后……
扑通一声。
在倒下的最后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明明没碰她送上来的酒嘛,怎么也像是醉了?
太后极慢极慢的放下手,死死盯着地上的男人,眼神里仿佛爬出无数条蛇,每条都死死缠住了对方,她用那样带着毒气的腻滑的眼神在九皇爷身上绞了一遍,突然一笑。
“又来一个。”
送死的傻货。
浮雕八蝠金酒杯漾着碧色酒液,盈盈在掌心流动,好像什么人的心。
太后一仰脖,吸了个干净。
好酒。
“来人,皇爷病了,送他回寝宫。”太后面上带笑,眉间却渐渐笼上一层铁青色的阴霾:“公孙大爷何在?宣他进宫,送药!”
“公孙大爷再也不会给你送什么鬼药!”
出乎太后意料之外,回应她的竟不是哑巴姑姑,或别的宫女公公。
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太后纹丝不动,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经过?左不过又一个贱奴才罢了。
“什么人?”她甚至连转身都懒得转,音调也保持原有的高度:“新来的?”尾音里带一丝不屑的讥讽。
翠生深吸一口气。
幼年时那些不堪的回忆,陡然间被太后那一丝冷嘲引出脑海。
眼前浮光掠影,幕幕飞旋:
福寿堂的第一晚,霹雳作响的雷雨夜里,被吓得要死从被窝里伸出后不期之间却被紧紧相握的手。
从此之后,性格乖僻没有人愿意搭理的自己,有了她相伴,小小的身影嬉戏奔跑在春日里山花中,到现在还能看见小窝回头相视冲自己笑的脸,带着酒窝,笑眯眯地弯着一双眼,手中展开了棉袍,将自己冷到发抖的身体笼了进去。
逃跑后被罚,是小窝担起主责,挎着一篮子的脏衣服去冰冻的河水里洗,自己于午夜做完杂事后回来,却还在厨下发现她给留着的干硬冷馒头。
那些过往的有笑有痛的时光……
没有小窝,这个叫翠生的怪胎绝不会笔直坚挺地站在这里。
而现在,小窝却死了。
太后的冷笑还在嘴角吊着,她不知道,自己背后的女子,深埋于心的愤激之气,终于因为她肆无忌惮的鄙夷被点燃,漫卷成燎原之火。
“怎么?没听见本宫的话?”太后在作死的路上更进一步:“再叫几个人来,把这个东西,”踢了九皇爷一脚:“弄走!”
翠生哼了一声。
够了。
是弄走的时候了。
不过弄走谁?得另说。
太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或耳朵。
那个她不知道名字的奴才,竟然无视自己的意见?!不动也就罢了,还敢从鼻孔里哼气甚至从自己头顶跃过,跳到正面来?!
更有甚者,她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
光华洌洌,如一泓秋水,载着殿中灼亮的烛光,在太后惊愕至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向着她缓缓挑起。
“你疯了?”太后终于失了镇定:“来了,护驾!护驾!哑巴,哑巴!御林军!”
下一瞬,她眼前黛影一闪,一道身影已经飞电般掠来,因为动作和力度过快过大,以至于空气中甚至隐约响起噼啪音爆的炸响。
人未到,雪白的手指已经破空递出,指尖上的剑刃暗光闪烁,凌厉劲风卷过,直袭太后的双眼!
太后本能低头躲闪,只听得空中铿然声起,震得她整个人都颤了颤!
剑尖打中了她头顶凤冠!
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凤冠,被无情的打落在地,顿时一地散落的皆是缀在其上的珠宝玉翠,金碧辉煌,闪烁成一道道逼目的金光。
剑风同时将太后的发髻打散,黑发散开如雾,一缕长发挂在她红唇白齿之间,惊心的鲜明与艳。
翠生手持利剑,居高临下看着她。
对太后来说,这是种极新鲜的体验。
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从来没有人,敢从这个角度看过来。
“来人!护驾!”太后叫得声嘶力竭,她不能相信,那些奴才都哪儿去了?御林军呢?对了,还有那东西……
人是靠不住的,不过那东西可不一样,它是忠心的,它必须忠心……
翠生一见太后的手向腰间摸去便立刻有所反应,金光一闪,手中细剑带着沉重的风声悍然上挥,极其准确的架住了太后的手。
太后被那剑上劲气震得倒翻一个筋斗,落在三丈外,嘴里不住咳嗽,很快,嘴角流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狗东西!”太后尖喝,终于又惊又惧,“竟敢闯宫谋刺!待本宫将你擒下,你就知道死字怎么写!”
翠生冷笑连连,却不开口,抬头向殿外看去,拱手极恭敬地行了个礼。
“主子。”
主子?!
太后开始想当然地以为她在叫自己,可马上反应过来,顺着对方视线,向后看去。
少年铮铮立于当地,玉袍怒卷,衣角上染着点点不知是谁的血迹,如赤红火焰似将腾飞而起,周身煞气若刀锋出鞘,灼然逼人,但也不及他眉目之间惊人的怒气,明亮的月华下,他幽黑眼瞳如深海乌铁,带着火花撞向倒地的太后。
“什么人?”太后觑起眼,半晌才看清:“顾?五爷?”她认出来,原来是九皇叔的跟班,那个小家伙,在那个蠢货身前身后地打转,想从中捞点好处,比蠢货本人还蠢。
不过越蠢越好,越能被自己利用。
世上的事不就是这么个理儿?蠢货被聪明人把玩于掌心。
“顾五爷快来救驾!本宫正着人扶皇爷回宫休息,这奴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意欲行刺!快将她拿下!本宫重重有赏!”
“有赏?”
顾仲腾将这个字咬在唇齿之间,咬得很重,就算隔着台阶,太后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善。
这是怎么回事?
她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平生第一次,她觉出原来自己也会迟钝。
“你想拿下谁?”顾仲腾缓缓步入殿中:“又想让谁知道个死字?”边说话,边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当然这个字,你是写过很多次的了,所以这一次,也许该轮到太后你自己,试试滋味了。”
太后看清他手里的东西,顿时悚然变色,整个人都变灰了。
“你,你从哪儿找到这个?!”
顾仲腾将账簿牢牢捏在指尖:“老太婆,你树敌太多,心里没数?这宫里想弄死你的人排队领号能领到明年去。从哪儿找到?这还是个问题吗?”
死哑巴!
太后脑中灵光一现,她到底是聪明的,立刻就反应过来。
只是可惜,这一回灵光没带给她好运气。
但她还有最后的底牌。
“本宫要杀了你,杀了你们所有人!”太后疯狂地跳起,不顾身体的疼痛也不理会翠生手中长剑对自己的威胁,一对淬了毒液的眼睛狠狠瞪着顾仲腾,左手再次伸向腰间!
顾仲腾忽然笑了。
淡玉色的脸庞在烛灯黄光映照下润泽光艳,唇色犹艳几分,流转的琉璃眼眸华光千层,烁人眼目。
他很好看地笑起来,反问翠生:“你猜这老太婆是不是又想出动她那张蚊子网了?”
太后的手刹那间僵住,高悬在腰间的一只小玉匣上。
“别举着,”顾仲腾懒懒地哼了一声:“举久了累,你年纪也不小了,很容易得肌腱炎的。”
蚊子网?
太后的震惊点还停留在这三个字上,对顾仲腾的玩笑置若罔闻。
小跟班连这个都知道了?!
怎么可能?!
那是连哑巴都不知来龙去脉的东西!她只知道那东西的厉害,可是绝对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没错,是蚊子。
来自南疆外的一种小飞虫,也可以叫它们是蚊子,其体积小到几乎与小尘粒类似,成群结队地飞起来便如一张细网,它们吸起血来的效率,犹如沙漠中的火蚁。
但它们有一项好处,是火蚁没有的。那就是可控。同样来自南疆的一种干草果,是它们的最爱,因此气味与血肉类似却因果糖含量高更合它们的口味,因此只要将其泡出汁液后涂抹在某处,它们便会寻味而去,不吸干绝不罢休。
当然,沿途见到血肉之躯,自然也不会放过,就当是正餐前的甜点了。
太后通过某位驻守南疆的将军得到此物,得手后便寻个由头杀人灭口,此物便由她独享,专作杀人工具。
吃货小当家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