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网状怪物离自己越来越近,珍娘的头发根就快竖起来了,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越来越缓,血液在血管里如老牛慢车一般的流动,手足更是紧张到酸软,无力抬起。
而秋子固,亦已缩到最角落,几乎是贴着墙砖,再也退无可退了。
眼看丝网几乎已经到了跟前,秋子固一把拉紧珍娘胸口衣领,使她不得不伏低了头,将脸埋进自己怀中,不再盯着那东西看,与此同时,也将自己的身体卷缩到黑色大麾下,屏住了呼吸。
说来也怪,这种灰色丝网的威力似乎只对活物有效,而秋子固的披风又不知是何种材料所制,丝网从上掠过,竟毫发无损。
珍娘只听得几下极细微的刮擦声从头皮上掠过,顿时在耳根后引发出剧烈的疼痒感,但随着响声的消逝,不适感也很快隐退下去。
秋子固按住珍娘,后者已经蠢蠢欲动,在他制止下不得已又忍耐片刻。
秋子固谨慎小心地多等了一会,直到确定那自带绞杀功能的可怕灰网已经飘远,方才松了手。
珍娘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头伸出披风。
“呼!”
新鲜空气打着卷吸进肺里,好爽!
今晚的第二次了。
珍娘大口自由呼吸,心想事不过三,新鲜空气的好处我已经充分体会到了,老天爷,您差不多也该收手别玩了。
秋子固示意她快走,此地不可过久停留,两人一路疾行,总算安全来到哑巴姑姑的下处。
秋子固推开门,缓缓走进去,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桌上铜灯,随即转身,将披风褪下,看着珍娘。
铜灯灯光幽暗闪烁飘摇,点点昏黄光影,在空寂的室内穿梭,将那些过去久已沉淀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现今,密密交织。
“姑姑竟如此信任你。”珍娘诧异于对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难道,这十几天,你就躲在这里?”
怪不得人人都找不到你,太后也找不到,她搜遍天下,却不曾想,敌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灯火朦胧,映着秋子固平静容颜,他眼神渺远,似乎想起了什么。
福寿堂长大的孩子,都有着难以忘怀的过去,他更是其中特例。
“姑姑信任我,是错认我作了别人。太后找不到我,则是根本没拿我当敌人。太后眼里只有皇上和徐公公。对太后来说,我太不重要,无需下大功夫去寻。”
珍娘冷冷地接话:“那她可太没眼光,太轻敌了,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便怪不得别人。”
“我就知道,你有帮我之心!”
屋外忽然有人说话,带着狂喜,边说边迈过门槛,脚下的高底毡鞋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珍娘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姑姑,”她表示对方误会了:“你想多了,我可没说要帮你。”
哑巴姑姑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黑眼圈也出来了,比平时多了三分憔悴。
“让太后死无葬身之地,就是我最大心愿。你能实现,就是帮我。”
珍娘心说要这么算起来,天下帮你的人可不算少,远了不说,顾仲腾就是其中一位。还有翠生,小窝死了,她一定恨不得对太后刮骨去皮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看了窗外一眼,也不知顾仲腾逃出去没有?
秋子固看出她的心思,淡淡道:“五爷有得是办法,你不必替他担心。”
哑巴姑姑笑得颇有几分阴森:“姓顾的那小子,以为自己耍什么花招别人看不出来呢!其实啊,全落进太后眼里了!”
珍娘好笑起来:“姑姑,你到底站哪边?一会想太后死,一会又替她叫好。”
哑巴姑姑收敛笑意,冷着脸:“我只盼我儿能好,别人最好都替他开道让路才是正经。”
珍娘呆了一下,顿时无话可说。
秋子固叹了口气,极为无奈:“姑姑,我说多少次你才肯听?我真的不是你儿子,”顿了一顿:“只凭直觉是不能成事的。”
哑巴姑姑根本不为所动:“别的事我不知道,可母子连心,就这件事,还就得凭直觉。”
珍娘知道说不通了,暗中拉了拉秋子固衣袖。
“那么,”她清了清喉咙:“姑姑知不知道,怎样才能扳倒太后呢?”
关于这个问题,珍娘相信自己是问对了人的。
心怀极恨,又贴身伺候太后多年,宫里满眼里望去,应该再没有比哑巴姑姑更合适的人选了。
哑巴姑姑笑起来,扭曲的眉眼嘴脸,陌生而诡异,带着些鬼魅般的阴森之气,身后尽是连绵成片的暗色宫墙,月光下,幕布般黑得可怕,她整个人好像站在舞台上,蠢蠢欲动,即将展开只属于自己的演出。
“那可太简单了,”哑巴姑姑明明带着笑,可她的声音却听着叫人心底起瘆,砂纸磨过瓦砾面似的:“冷宫里的尸骨,福寿堂的事,都是现成的证据。拿出来昭告天下,让世人都看看,位居中宫多年,贤良淑善的太后娘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珍娘立刻与秋子固对视一眼。
有戏。
若以常理判断,哑巴姑姑能说这话不是疯了就是利令智昏,是儿子的突然出现让她失去了理智,所以才说出这么不通的话。
这么简单早有人办了,哪能轮不到姑姑你?
在宫里,太后就是个活靶子,四面八方都是想冲她来的箭头,真跟你说得那般容易,她怕不早死了几百回?
再说,太后可不是傻子,她能干得出那种事,想必也早留了后手,你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个宫女,说揭露就揭露,别说天下人信不信,满朝文武又信不信呢?
没错,正常来看,就是上面这个理儿。
可珍娘知道,太后就不是个正常的主子,那么伺候她多年的奴才,也就不是个正常的奴才。
既然都不正常,又怎么能以正常的世情来判断?
再说,现时不同以往。从前太后能以皇上为挡箭牌,现在皇上不中用了,她只将不得不直面四面来风。
想扳倒太后,现在无疑是最佳时机。
“你想怎么昭告天下?还是说,你已经拿到令人信服的证据了?”珍娘知道,最要紧的是这个。如果能让臣子们都信服,太后便独木难以成林。
哑巴姑姑龇着牙,从怀里掏出两本账簿,月光下,冲着珍娘和秋子固扬了扬。
“福寿堂的账簿和名册。时间,人名,谁生下了孩子,几时送出去,几时接受,一条一条,一件不漏。”
珍娘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青色的封皮,月光下却泛着血光。
看来是太后变态爱好坏了事。她偏要留下这些以供她时不时把玩的记录,满足她变态的心理,现在,反成了白纸黑字的记录
“有我吗?”秋子固的依旧温和干净,听起来却带点淡淡伤感与疲惫:“既然一条不漏,那应该也有我出生和被送出的记录吧?”
哑巴姑姑的手,将账簿攥得很紧,半举在空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当然有,当然有!”她的声调高得不像样,带着某种失去理智后的疯狂状:“二十八年前五月初九,丁酉年丙午月甲子日壬申时!我记得很清楚!上面也记得很清楚!男婴一名,接受时间是第二天,福寿堂在京郊,当日送不去,必得第二天才行!那一天只有一名男婴,不是你是谁?”
珍娘心想这人是真疯了,逻辑混乱得不像。
就算账簿里的记录是真的,有这么个男婴,也不代表就是老秋啊!
因为觉得太过荒谬,珍娘抬头看了秋子固一眼,他的神色却让她心里一动。
熟悉的侧颜,肌肉的走向明显绷紧了。
搞什么鬼?!难道是真的?!
可是怎么会?!
“姑姑,这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吧?还是说,账簿上连胎记什么的隐私都记下了吗?”
珍娘思忖着,反问哑巴姑姑一句。
哑巴姑姑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回答,一道青色身影突然从墙外掠进,如幼豹般弹身而起,脚尖一点,如一段柔韧性极好的弹簧,瞬间弹现在三人眼前。
掠过树顶时,带起了枝条摇曳飞舞,引出哗啦啦一阵细响。
一片落叶飞得很高,微微摇晃地飘向那人肩膀,但是相隔还有尺许,便突然顿了顿,随即在半空消散,化为一小堆苍绿色的齑粉。
翠生站在原地,动都不曾动一下。
她的掌风稳如海波,万千粼光映着他的容颜,包头巾早已除去,乌发如墨长身玉立,一双眼华光明灭,几分邪气几分狠戾。
她拂了拂袖,那堆苍绿色的粉末立即化成一片绿雾,缓缓在寂静的空间升腾。
风吹动珠帘玉幌,在她身后,通往外间的正门突然无声开启。
门内一点白影淡淡,沉在模糊的黑暗里。
看见那白影,翠生眼底的阴鸷之色立即散去,转头时已经恢复了淡然的神情,语气也带了几分刻意的尊敬,“主子。”
“说什么呢你们仨?”顾仲腾自黑暗中走出,出神的看着院中人,眼底有思索的神情,“不管我自己逃出来就罢了,要办太后,也不算我一个么?”
珍娘不出声地骂了一句。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以顾五爷身手,又怎么会逃不出来?要别人帮,反小瞧了您不是吗?”哑巴姑姑面冲顾仲腾而笑,时到如今,她索性不打手语了。
也不知这两货什么时候到的,自己的话没准都叫听了去,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翠生看着珍娘,眼神中多了一丝冷漠:“秋夫人,恭喜您得偿所愿。”
珍娘知道她指的是找到秋子固,更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戾气。
你找到夫君,我却永远失去姐妹了。
这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吗?珍娘不知道,可她看得出来,翠生觉得有。
如果不是你贸然进宫,主子就不会让我进宫保护,如果我没进宫,花门楼出事时我就一定赶得回去,小窝,也就不会死。
没错,就是这样。
如果说太后有九成错,而你齐珍娘,至少也得承担一成。
珍娘叹了口气:“翠生,”节哀顺变四个字卡在她的嗓子眼里:“我很抱歉。”
翠生硬绷绷地回道:“不必,无论如何,我都会替小窝讨回这笔公道帐。”
随着话音,一条白影霍地如练掠开,悬空一展,刷的一声搭上了哑巴姑姑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账簿!
哑巴姑姑尖叫一声,手背上顿时多了五道血痕,紧接着下一瞬间,她便紧紧捂住了嘴。
但还是迟了!
深夜宫中,尖叫便是警报。
几乎她叫起的同一刹那,秋子固一只手拉住珍娘,另一只手则伸向哑巴姑姑。
可是,后者却比他速度更快,躲过他的同时,冲扑去了相反的方向。
秋子固只得收手,跟刚才一样,紧抱着珍娘,缩回墙角阴暗处罩紧大麾。
在拉起披风的最后一霎,珍娘看到了熟悉的灰色迷雾,也看到了哑巴姑姑最后躲闪的身影。
她为什么不一起来?!
珍娘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疑问,秋子固便掩住了她的嘴。
黑暗中,珍娘数着秒,大约三分钟之后,秋子固松开了披风。
一片狼藉自不必说,顾仲腾与翠生亦不见踪影,哑巴姑姑卷缩在他们对面的石阶下,一动不动。
珍娘立刻扑过去看视,可在她的手碰到对方之前,哑巴姑姑抬起脸来。
如果那还能叫脸的话。
立时浓厚的血腥气冲入鼻端,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道如网状狰狞的,皮肉翻卷的伤痕,像是宽刃的利器造成,微见青蓝色,显见有毒,还带着犹如背烟火熏燎的痕迹,五官皆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看得珍娘目光一缩。
灰网的威力。
“快,快追回账簿……”
这是哑巴姑姑留给珍娘最后的一句话。
吃货小当家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