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南九的眼里原本一点都看不见翠生，听哑巴姑姑这么一介绍，顿时热情似火，嘴就快撕裂到耳朵边了，浑身颤抖着简直不知该如此讨好：

“哎哟您就是新来的管事姑姑呀，哎呀怎么劳动您来，有事该吩咐小的们……”

珍娘背过身去，强忍笑意。

这货真是蠢得让人无法忍受。

翠生完全地扑克脸，冷冷地点头：“我当然要亲自过来看看。从前那位公公说，南九爷做得不错，相信我们会合作得很好，让主子们吃得更舒心。”

南九从没碰到过如此冷面的姑姑，公公们都口蜜腹剑的，虽然难缠，面上到底还是和和气气，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倒是头一回让姑姑来管御膳房了，还是个不会笑的。南九不知道宫里还能有不会笑的人存在，能活到明天早上吗？

哪个主子喜欢看这付嘴脸？宫里头讲究多，进宫第一天宫女就都被嘱咐：脸总是笑吟吟地带着喜气，不管多丧气的事，脸上不许带出来，要笑，要笑，要笑！

翠生冷冷地看着他：“南九爷，是不是我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你没听见？”

南九马上低头躬身：“您吩咐的是，是该来看看，小的们若有做的不好，还能请谁指教呢？自然是您。翠姑姑，您请随便看，早膳已经送上去了，一会送了新鲜食材来，小的们就预备给主子的午膳了。”

翠生摆摆手：“废话少说，南爷，您这边现在主要伺候太后娘娘是不是？”

南九连连点头：“回翠姑姑话，如今各宫主子都是分开来吃。皇上特有小厨房，也用不着这边。我这儿，就是专给太后供应饮膳的。太后和皇上的全膳都是大小一百二十八件，半膳是七十二件，还有四十件、二十件的便膳，不过那是各宫妃嫔主子们用的伙食。太后平日差不多都进半膳。逢年过节、喜庆祭祀才进全膳，不过，太后娘娘每餐席面总比皇上多个十样八样，那是不归我们这边管的，有的是太后母家不时有新鲜佳肴供奉，二来么，各宫妃嫔娘娘们不时也会奉献些各人专擅的拿手菜点给太后娘娘尝鲜，待她老人家认为可口之后，再由公公们转献皇上御用。”

他尽量啰嗦，以显示自己处理事务之多之繁杂，却有条不紊的能力。

翠生似听非听，最后竖起一只手示意南九不必说了：“明白了，看来，你们的活不少。好吧，从今儿开始，御膳房就分出一部分，专伺候太后娘娘的甜品，也好减轻你肩上重任，以免过劳。”眼角瞟过珍娘：“这位是太后亲点的厨娘吧？做枣糕那位？”

珍娘心里对她的演技表示钦佩，觉得自己不能输，遂也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见过翠姑姑。”

“就由你来专司职甜品房主事，太后所用甜点，由你管理，与茶水房的协调，也从御膳房拨出，由你管理。”

珍娘一怔，哑巴姑姑在向她打手语：还不快谢恩？

原来是太后的旨意，翠生不过转达。

珍娘跪下谢恩，南九的脸黑得比锅底还难看，白案的伙计则趁机造反。

“我愿意跟去甜品房。”

“甜品房没下手可不行，我也愿意。”

碍于哑巴姑姑和翠生在场，南九将牙关咬紧，可后槽牙还是时不时发出不详的咯吱咯吱声。

哑巴姑姑将脸转向他，手动得很快。

南九，别觉得这是削了你的权。御膳房从来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太后娘娘，当初你是仰仗这一点才坐上主管位置的，别忘了这一点。

南九的牙定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半天，他强挤出一个笑来。

“姑姑放心，南九对太后娘娘只有一片忠心和感激，绝不敢有别的想头。只要太后满意，别说分一半出去，就算全拿下，南九也绝无二话。”

哑巴姑姑看了翠生一眼：我先回去，你还有话，只管慢慢留下吩咐。

翠生拱手：“有劳姑姑，姑姑慢走。”

珍娘瞥她一眼。

翠生看着南九，煞有其事：“劳驾南九爷，珍姑娘新来的，你把做点心的规矩跟她说说，我也听听。”

南九无精打采，但不得不提起气来。

“太后的规矩，讲究分寸，不应季的东西不吃。比好初一到五月初一，预备粽子，到时就得预备下各种馅料，样式也得有几种——方的、尖的、抓髻式的。八月节做月饼，重阳节有花糕。眼下快到清明了，得早早预备下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内务府这几天也该送原料了。再过几个月到立夏，那就是绿豆粥、小豆粥应餐；再到夏至，就要吃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之类的，菜做得荤腥了，点心就得素淡些，得多做些凉碗子，像甜瓜果藕、莲子洋粉攥丝、杏仁豆腐等等，等到玉液池的荷叶下来，那就得经常做荷叶粥，冰窖里有冰，拿出来镇一会再送上去。瓜果梨桃按季节按月有份例，这一点内务府该比我清楚。”

最后一句明显赌气，带了些情绪，南九眼睛看着地，将鞋底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泥。

他也是存心有意难上翠生一难，你虽然官大我一级，但还是个新人，有些规矩不见得都知道。

谁不知道，内务府那帮公公也不是好缠的？没准你在我这儿拿威作势，在他们面前也得做小伏低，还不见得受教。

那就看看你到底知道了多少，也好证实一下他们到底有没有关照你，看你算不算是个人物。

如果一开口说出外行话来，那就证明你也不过是只纸扎的老虎，外头再怎么唬人其实不过是个空心大老倌而已。

珍娘听了南九的话，不由替翠生捏了把汗。

自己是知道底细的，翠生再厉害也不过来了半天，这半天还包含着许多匆忙见不得光的事要处理，比如昨晚。

她真有时间去了解内务府御膳房春夏秋冬该吃什么应季的规矩？！

珍娘确实心存怀疑。

翠生平淡的眉目看不出什么表情，连语气都没有变化：“当然，不知道规矩，如此担当此任？果蔬你都说过了，我就说个鱼好了。内务府自有“吃鱼时间表”：正月菜花鲈、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七月鳗鱼、八月鲃鱼、九月鲫鱼、十月草鱼、十一月鲢鱼、十二月青鱼。没错吧？”

珍娘不由点头。

南九也没想到翠生会说出这张时间表，这可是内务府一级机密，当年秋子固在时定下的规矩，延续至今。

不过谁知道可能呢？只背下表头是容易的，精华却是藏在次序后的那些冗长的内容。

“嗯嗯，话是这么说……”南九的眼神不太平稳，看看地面又看看珍娘，似笑非笑的脸就是不看翠生。

珍娘看不下去了。

她知道南九的心思，傻子才看不出来呢，同时也怕翠生真的说不出详情，这张表秋子固告诉过自己，没准能帮上忙。

不想翠生比她还快。

“全说太长，就说现在好了。快到菜花盛时，这是菜花鲈的时间。因此时的菜花鲈身怀六甲，因此争出荐网，味尤肥美。曾有诗云：“菜花开后鱼方上，竹笋香时信早通。不识乡音呼土捕，何须归计说秋风。”烧起来亦有讲究，首先是不能用个头过大的做红烧，因为肉太结实，不容易入味，中等偏小个头的最好，内务府选货，也就依这个规矩。其次是红烧之前，先要过过油，味道才会更浓郁，烧时再加入一些切好的肥肉丁，一样要先过过油。身板壮实的菜花鲈，烹饪时加入些猪油为其润润色，提提神，可去掉一些口感上的呆滞，”说到最后，翠生冲南九微微躬了下身：

“当然，后一个规矩是你们御膳房里的做规，我不过了解，南九爷实际操作当更明晰。”

南九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虽然她的话听起来明显是在背书，但内务府出来的能知道这么多已经不易，要知道从前那位公公，是索性连吃鱼表也懒得背的。不过人家是徐公公亲信，里头的关系又得另说。

“翠姑姑看来准备得很充分嘛！”珍娘大力鼓掌，眼神中不无微妙。

这些事绝不是半天能了解得到的，顾仲腾对手下的未来确实进行了未雨绸缪的打算。

翠生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多谢珍姑娘夸奖，却之不恭，在下心领。”

珍娘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抱臂斜懒懒勾唇笑：“姑姑应得的。”

早对秋家庄了解得透彻了吧？连老秋的吃鱼表都叫你打听得如此清楚。

翠生维持扑克脸。

反正你早知道我家主人的用心，我又何需否认。

南九不得不承认，这位翠姑姑是做了功课的，内务府也是给她面子的，不然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细节都一一告之。

“姑姑果然细致，”虽然承认，但不服气：“不过这个天倒春寒得厉害，菜花还没开呢，只怕有鲈鱼也不肥，倒是叫人发愁。羊肉锅子吃到现在，烧烤什么的，主子也吃了一冬，野鸡野鸭什么的也吃腻了，就等河鲜应市去去火气，如今可怎么好？”

翠生一怔。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秋子固所有的菜谱喜好甚至他在厨房里的卫生习惯，顾仲腾都交待她研究透彻，换句话说，背到滚瓜烂熟了。

她飞快从中检索一番，并没发现菜花鲈之前的应急手法。

这就没办法了。她能做的只是拷贝，至于创新？别开玩笑了。以为人人都是秋子固么？真是这样，南九也不至于抛出这个问题了。

他也正因此发愁，头皮快想破了，到现在依旧无法可想。正好此时拿出来，一来难一难翠生，二来，趁机替自己解围。

翠生坚不可摧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她的眼神不太稳定了，貌似坚定不移的身体上，腰带微微颤抖。

明明没风。

珍娘好笑，又叹气。

怎么你都忘了？现成的厨娘站在面前嘛！南九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不是秋子固，但我绝不逊色于他。

“倒春寒的厉害？这样的天气？”珍娘的声音让另外两人同时抬眼看她：“这样的天气怎么了？正是好时节呢！菜花没开？不要紧，看院里，玉兰花不是崩出花苞了么？“早于辛夷，花开九瓣，色白微碧，香味似兰，一树万蕊，不叶而花”，古人早有赞誉，说的就是玉兰。如今正值农历二月，虽说风雨溟濛，云容黯淡，花叶飘零，但远望树下如残雪，亦正是赏花时令，同时，也是赏味的时令。林间坡上，嫩芽齐出；春江水暖，暗流涌动，万物都在生长，只不过尚未到显露成果的时候罢了。不过，这并不代表没有合适的河鲜食材可以食用。”

好熟悉的口气！

南九心里一动，怎么跟秋子固的吃鱼表如出一辙？有诗有景，宛若一幅水墨画，若不细辨，谁能知道这是一套介绍食材的说辞？

翠生先是意外，但瞬间便转为心安。

当然当然，是自己白目了。

有她在，任何关于吃食的存疑都不是问题，倒不是因为她跟秋子固的亲近关系，她原本就是出色厨娘，联姻亦是强强联手。

南九一半错愕一半想看笑话的表情，斜瞥着珍娘：“到底你想说什么？既然万物都没到显露成果的时候，那岂不没有可用食材了？这话你对太后娘娘说去，昨儿她老人家就快发火了，说天天各种死肉，再吃就得喝清肺散了。”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你急什么？求人给你出主意还这种态度？主子喝清肺散是谁的责任？谁说冬天就得一直涮烤吃锅子？温家的洞子货难道不往御膳房送？嫩黄瓜豆苗不下火？就算有接不上的时候，菜包鸽松不能做？蜜饯温朴拌嫩白菜心做不出？那玩意脂染浅红，冷艳清新，好看好吃兼而有之，更开胃去火。多了也不说了，免得被人说显耀甩菜谱。”

南九已经听傻了，也不怪他，菜包鸽松这道菜确实还没到出现的时候。

菜包鸽松其实是从满洲菜包演变而来的。关外早冬，一过立秋，已透嫩凉，云冷草肥，就进入狩猎时期了。当年清太祖尚带了一队士兵在营区左近行围射猎，打了不少獐狍麋兔，自然心中特别畅快，当地土人凑趣，借机献了十几只肥硕的祝鸠，也就是野鸽子，可是当时扈从人多，祝鸠不敷分配，于是命从做成肉麋搅拌在油炒饭内，用白菜包起来吃，大家共享福胙。谁知这种吃法，不但腴而爽口，而且清凉降火，大受欢迎，后来入主中原，祝鸠菜包也就列入御膳房御用膳单了。

南九还得到见识此物的机会。

不过关于洞子货的指责，珍娘倒没说错，南九这个人最大缺点就是毫无创新能力，只因秋子固留下的菜谱和规矩体系，他能模仿到八成并因循守旧的管理不出乱子，再加上善于媚上，因此勉勉强强坐上了御膳房管事的位置。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秋子固就是那个替南九谋福利的前人，而南九利用他的天生本能，将这些福利发挥得淋漓尽致。

是好事，也是坏事，他充分享受了好处，但也因此愈发惰于创造，脑力尽失。

再好的食材不会用也是白瞎，嫩黄瓜除了切丝凉拌就只能做泡菜，神仙菜天天一个样地吃也得腻歪了。

秋子固自为这些是小事没细录在册，他处理这些新鲜食材也往往因季而变，因场合时机而变，这些都是不能也不无法记录下的。

南九便因此只能抓瞎。

见珍娘一下便打中自己最弱处，南九顿时失语，脸色发白，额角密密沁出细汗，当着翠生的面，更是下不来台，心里想求珍娘给个主意，只是拉下不脸。

珍娘在心里鄙夷。

南九啊南九，你不是没能力，不过全用到歪处了。刚才将那两只肘子藏得多严实？若不是珍娘一向在厨房里张罗知道哪儿哪儿是死角，旁人根本找不着。

“其实菜花鲈前，还有个河鲜，不过个头小，容易被忽略。”

珍娘终于松口。

南九随之大喜：“是什么？”

珍娘淡淡吐出两个字：“蚬子。”

油菜花初绽未绽时，正是吃蚬子的好季节。一到早春，通着江的小河里便会划来许多捞蚬子的小船，船尾拖一张蚬网，贴河底拖行，隔一段便收一下网。

这玩意不是值钱物，在那样的小河道里随处可得。小船上的捞蚬人得手之后，会以极低的价格卖出。一般人烹蚬，大多按照炒螺蛳的方法，加姜加葱，大火快炒。这其中，料酒辣椒是不可少的，因为要压住蚬子的腥味；用猛火迅速翻炒，这手法也是不能更改的，因蚬肉遇热会迅速缩紧，炒的时间略长几秒都会口感变硬变老。

蚬子是江中俗物，是再土气不过的食材，却最早带来春天的气息，润物细无声。

南九身子一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呢？蚬子？！那玩意怎么能给主子吃？那是村农脚夫们用来下酒的东西！别的不说，做那玩意得加葱姜大料最好麻辣，那是消火的东西吗？”

珍娘摇头：“除了你说的那种下酒菜做法，还可以直接用鲜蚬煮汤，滴些白醋去腥，少放姜葱，熬出浓白的一锅汤，虽有一丝腥意，大体上仍是鲜甜，吃河鲜，要的就是这股滋味。放点上好的豆腐鲜笋同煮，别放火腿，上桌前撒一把豆苗，再好没有。”

南九张了张口。

他是厨子，做御膳的。他知道什么滋味好什么滋味不好，虽然自己做不出来，鉴赏能力好歹是有的。

汤味一定绝了。

珍娘的作法其实也不难，但他从来没想过。

固有思维很难打破，尤其对他这样习惯了享受秋子固成果的人。

翠生同样表示赞绝：“好，内务府明儿就送上好的蚬子来。嗯，看来让珍姑娘去甜品房亦是委屈了。”

珍娘忙摆手：“已经是极大恩赐了，”千万别把御膳房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我，我进宫可不是为了夺南九的权的：“能做好甜品房就是祖上积德。”瞪了翠生一眼。

后者似笑非笑，嘴角牵动的弧度几不可察。

南九满心不快，自秋子固之后再次品尝到技不如人的感觉，仿佛脊背上有把火在烤，火不大，文而文，因此疼得似乎并不厉害，却烧得皮肉就快破了。

他不由得叹气。好容易熬到那个人走了，以为自己出头了，前几天他竟又再次出现，忍着气伺候着他过了几天，终于又云开雾散，谁知道又来个不知来历却精得鬼似的丫头！

翠生告辞，临走时颇有深意地与珍娘对视一眼。

“天神老爷！”南九松了口气，同时低低嘟囔一声：“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珍娘敏感地瞄了他一眼：“南爷，这么快就厌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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