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九随便捡个地方坐下云,懒洋洋地:“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别以为我坐这个位置是容易的。底下许多伙计没一个省心。如今你自己也成主事了,明儿就知道厉害。”
珍娘低头:“说到厉害,我倒听说,御膳房出过一位厉害人物。”
南九哼了一声:“御膳房出过的厉害人物多了,也不想想是伺候什么人的,略差一点也进不来。”
珍娘还是低头:“远了的不知道,近十年来,有号人物名头颇响。”
南九心里一动,涣散的精神忽然集中。
“你指秋师傅?”南九刹那猛欠起身,表情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才重新落下座位:“那确实算得上人物。”
就算人走了这么久,在听见对方名号时南九还是本能地恭敬起来。
这就是秋子固三个字的威力。
珍娘当然能理解,毕竟对方现有的一切基本来自于秋子固留下的知识与经验积累。
“你从哪儿听说他的?”南九笑得阴阳怪气:“别想多了,他早娶过亲了,跟娘子感情好得很,一根头发丝也塞不进两人之间,就算娘子生不出孩儿,他也不离不弃。”
放屁!
珍娘在肚子里骂了一句。
“南爷你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听说过这位极为出名的秋师傅而已。不过宫外,他的粉丝可真不少呢!我在客栈里住着,就听过好几回。”
南九还是笑,笑得愈发不怀好意,斜眼瞥着珍娘。
“得了吧你,还听说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那枣糕方子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没数?真别想多了,秋师傅是个好人,心里纯良,从不防着藏着,他研究出来的方子,想要的人都可以得到。我说句你不喜欢的,就算你长得还行,他也不会多看一眼,更不会进心。”
对秋子固,南九一向又嫉又羡,但总算还是有良心的没有诋毁,尽管,后来他又出了那样的事。
太后对徐公公一党的追捕,其实是也将秋子固包含在内的。
珍娘心底水波似的微微一荡,随即又是立竿见影的一痛,她抬头,无奈的一笑。
南九怔了一怔。
她的笑容,像花开在黯色的寂静里,有点凄清,但更多的是决然与豁朗。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前几天秋子固进宫,再度暂时执掌御膳房时,也总看见他这样笑。
奇了怪,怎么能在她身上看见他的影子?
“太后喜欢的,其实还是秋师傅的手艺对不对?我之所以能进宫,又得如此重视,全因那张枣糕方子,来自于秋师傅的是不是?”珍娘的声音清越里有着几分含蓄,像是某些难以言说的心情。
南九眨了眨眼:“你觉得呢?”略显浑浊的眼陡地闪过锐利的光,他莫测地勾起唇角,一脸看穿真相的表情:“不如直接承认了吧,是不是在宫外见过秋师傅,一见倾心,却被人家当面拒绝,所以想尽办法,追星追到这儿来了?”
珍娘长长吁了口气。
这货不如别干厨师,写剧本吧,没准更有前途。
看在他这么用心的份上,自己就用这个套路做借口好了。
“是啊,”珍娘装出不好意思:“你知道的,秋师傅那么,”清了清嗓子:“玉树临风,人又和善……”
“但是他有娘子。”南九冷冷插了一句。
自己可以说秋子固的好话,但别人说,尤其是这个有点本事还长得挺好看的小娘子,当面夸秋子固……
南九觉得,有义务让她清醒清醒,别沉迷不现实的梦幻,或者可以关注下身边人。
比如,自己。
然后呢?
甜品房和御膳房联手!
南九被这个突如其来迸出脑海的想法惊了一惊,但很快,他就觉得这是个极其绝妙的好主意。
珍娘的目光好像扫描仪,只一眼就看清对方的思想。
“当然他有娘子,听说他娘子也是位奇人,天上有地上无,厨艺更与他相当,两人情投意合,秋师傅这么好的人值得有这么一位好娘子,他们俩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对璧人,天作之合,别说头发丝,最好一缕风也吹不进他俩之间。”
珍娘说得极认真,不容质疑。
南九呆呆看着她,心想这姑娘俊是挺俊,但怕是脑子不怕好使,尤其在人情世故上。听听她都说了什么?那位承认追星追进宫的又是谁?既然别家两位好得如胶似漆的,你老又是哪位?你又多哪门子事?!难道你追星追得昏了头,连秋师傅家娘子也粉上了?!
如此短时间内自相矛盾又标新立异的人,南九第一次见到。
顿时,他对刚才的美妙幻想丧失了一半信心。
这样的人怎么能处理好宫中复杂到极致的人际关系?过于开放的思想也不利于取悦那群掌管内务府的老帮子们。
珍娘满意地看到,南九眼中的陡然升起的火花一瞬间由旺转熄。
“秋师傅真是神一样的存在啊!”于是乎她又将话题兜回来:“看看他一张方子,就改变了我的人生!”
南九无精打采看着她,已经没有再将谈话进行下去的兴趣:“别以为进宫就能直上青云,今儿让你进了南天门,明儿一样给你丢出来,丢得远远的,跌落凡尘,直砸出个坑,那就连一般人也不如了。”
珍娘表示不信:“秋师傅不是出宫又进宫?可人家一样活得很好,当庄主避凡尘,想发挥一挑子的时候,依旧能出来大显身手,将主子伺候得妥妥当当。”
“得了吧!”南九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捻起桌上一根萝卜缨子,在指间转了转:“还妥妥当当,没见逃得影儿也不见了?徐公公都倒了,他还能怎么妥妥当当?!”
珍娘只觉得有一股彻骨寒意从脚心倏地扩散开来,不由自主咬紧下唇。
来了,终于来了!
“南爷您说什么呢?什么什么逃得影儿也不见?秋师傅为什么要逃?”珍娘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惊慌疑惑。
南九看看屋里,伙计们不知什么时候溜了个精光,这是一天中难得的歇息时分,再看看窗外,同样光光荡荡,厨子们的下处在离这里三条夹道的小偏院,估计都去躺着或者玩牌九了。
“为什么?”他还是不放心,起身到门口张了一眼,确定无人,方才冷冷地回:“还不是为了,”后面几个字压得极低:“谋害皇上的事。”
什么?!
珍娘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她的演技再次得到考验,她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装到让对方不起疑心的地步。
“怎么可能?秋师傅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她觉得幼稚浮夸得可怕,但又不得不这样做:“他一向忠心,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
后一句话倒是真心。
南九笑得好像一只不留情面的狼:“他是忠心,不过只对一个人忠心,徐公公。”
更是放屁!
珍娘知道,南九的话来自不动脑的人云亦云,可她还是生气。
“怎么可能?秋师傅不是没有自己是非观的人!”
南九噗地笑出声,反说珍娘是没脑子的:“你那是叫脂油蒙了心!别以为秋师傅做菜强就样样都强!徐公公对他有知遇之恩,他那样的人,只看人家好的一面,又有恩必报从不肯欠人情,哪里玩得过姓徐的那个老狐狸?少不得帮着去做了。说起来,也不是第一次了。”
珍娘微微生出心惊,这回是完全真实的错愕了:“不是第一次?这话什么意思?”
南九沉默半晌,似乎在考虑什么,忽然抬头,眼中满是轻蔑:“在宫里……”
一只手猛地从半空中出现,托着一套百蝶穿花粉彩碗碟,轻轻搁在珍娘和南九中间的桌面上。
在宫里,人人都是忙得脚不点地的,就快到饭点了,南爷,你手下的兵呢?
轻盈快速的手语,标志其主人敏捷锐利的心智。
哑巴姑姑。
南九大惊,态度瞬间由松散转为恭敬,这也是他的本事,一般人绝做不到如此快速的转变而不觉得尴尬。
上回借的茶碗,忘了还,南爷点点数,别忘在帐本上记一笔。哑巴姑姑打着手语,转向珍娘:甜品房分出去,就不在这里做了,西边那一排房子差不多收拾出来了,你去看看,缺什么,找翠姑姑。
珍娘还没开口,南九已经连连点头,表现得十分积极,以显示自己一点都不在意:“正好,御膳房就分作东西两边吧,东边红案做菜汤,西边白案,做点心。一点不耽误,效率能更高。”
珍娘看着哑巴姑姑笑笑:“都是大家抬举,我一定好好干。那就,看看去吧。”
有话说是吧?不能当着南九的面是吧?还是怕南九说多了漏出什么不应该让我听见的话?无所谓,换个地方换个人,接着聊就是。
反正我一定要找出老秋的下落,谁想拦着,只管试试。
不是上回去的的小院了,走得远了些,过了不知几道夹墙,最后推开一道嘎吱作响的门,钉在一处的木头就快烂光了,在哑巴姑姑手下抖动,颤颤巍巍定格在某处危险的角度。
院里满目凋敝萧条,铁丝般的树梢拍动,像无数人在暗中拍手哗笑,零落枯叶婆娑摇曳,暗潮一样波伏浪涌动,不知哪里又涌起了生铁炉子泛出的煤烟气味,有点儿呛人。
因是晦月日子,此刻天空也显得黯黑,阵阵西北风掠过,袭得身上起栗,珍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这是哪里?!冷宫吗?
哑巴姑姑感觉到什么,轻至无声的脚步顿了一顿,回头看着珍娘:怎么?害怕了?
珍娘摇头。
不是害怕,只是觉得难过,没来由的。这座小院的气氛明显不对,地砖长出的草屑里都透着森森冷清。
不是阴森也没有戾气,有的,只是深深的难过。
明知得不到也放不开手的难过。
皇宫里,还有哪一处如此寒柝凄怆?
“是姑姑曾经住过的地方吧?”珍娘的直觉来了,来得及时精准。
哑巴姑姑的嘴角轻轻上扬,似乎是笑,但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晶莹剔透的光芒。
当然我是什么地方都住过的,不然怎么能守在宫里几十年?
珍娘张口想说什么,忽然梗住。
冷风呼呼地穿透四处破漏的院墙,山雨欲来的时辰,空气低沉压抑,那样犀利的力道打在脸上,似乎一把攥住就能攥出沙土来,别说开口,就连呼吸都觉得疼。
进来吧。哑巴姑姑推开半扇破败的宫门,冲珍娘招了招手。
“这算什么?参观您战斗过的地方?”
珍娘想尝试用玩笑话挽回些气氛,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去。
哑巴姑姑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并不是珍娘想象中可能会出现的悲伤怀念,或者怨恨。
不,很奇怪的,都不是。
这让珍娘困惑。
这里绝对安全,不会有人来的。
迈过门槛的时候,哑巴姑姑打着手语。
珍娘笑了笑。
宫里哪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就算是冷宫,不也有咱们这样没事闯空门的家伙么?没准还有新进宫的宫女太监找地方玩捉迷藏找到这儿来呢。
哑巴摇摇头,笑容变得诡异。
你还不知道吧?前方,再过最后一条夹道,就是皇城北门,俗称“绝门”,因为幽禁而死的妃嫔,以及犯事被打死的宫中婢仆,死后的尸首都从这个门拖出去,因此关于此处的传不少,且不无好话,也因此地长年不见日光,阴风惨惨,所以很少有人经过这里。
就算玩,也得找个合适地方不是?
似乎看透珍娘刚才的心思,哑巴姑姑似笑非笑加上最后一句。
珍娘看了哑巴姑姑一眼,能看见对方眼中的讥讽,与痛苦。
痛苦是可以理解的,但讥讽是对谁?
哑巴姑姑已经转过身去,走到窗下,擦亮火折,将一盏油灯点亮。
就着屋里传出的光亮,珍娘看清四周,禁不住大吃一惊!
这里比屋外还要寒碜!
原本铺满地面的青砖早已破败不堪,损的损烂的烂,平整的地面中央竟出现了一个积满了雨水的大坑,坑里有蜉蝣在徘徊,坑沿有蛤蟆在跳跃,墙角更长满一地半人高的荒草,一颗烧焦了大半的柿树,冷冷地支楞在屋后门处……
“我去!”
珍娘禁不住说了句粗口。
这算什么?地牢吗?!坑是怎么回事?特意挖一个出来养蚊子的吗?
哑巴姑姑站在窗下,远远看着屋里那个坑,气定神闲,一点不慌。
这里原本没有坑的,尸首堆得多了,石砖也承受不住了,自然就压出一个来,屋顶又漏,前几天雨雪天气,才会这样。也好,过几天来,没准就长荷花了。
珍娘半天才接得上话:“是挺好的,前门有玉液池,后门弄个尸水汪也不错。”
哑巴姑姑难得也跟着她笑了一声。
当然不错,花门楼不也有同样风景?还引得朱门豪族们争相观赏,为京中一景,颇为出名呢!
珍娘的笑容瞬间凝结在嘴角。
花门楼?!
几乎是本能地,她立刻就想到那架大到诡异的瀑布。
接着,她醒悟过来了。
怪不得!
那里总是阴气嗖嗖,就算是白天经过也总有种晦暗不明的阴森!
珍娘经过瀑布时时常觉得奇怪,有股说不上来的窒息憋闷,如果按哑巴姑姑的说法,那就解释得通了。
冤魂太多,改变了周遭气场。
可是等等!
如果哑巴姑姑连这样的秘密都知道了,那么……
然而,更让珍娘吃惊的事还在后头。
“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一个久居宫中的哑巴老太婆,怎么会将这些事了知甚深的吧?”
珍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
哑巴,竟然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嘶哑清冷低沉,但确实,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无比!更可怕的是,她突然笑出声来。
“有什么能瞒过我?我在这里住过三年,三年呢。这里每一道地沟的去向,我都清清楚楚,门板开到什么角度才不会响,窗户里看出去,哪一个角度才最远。哪里最暖,哪里又最凉快。什么时候起风,什么时候落雨,什么时节该缩进角落,什么日子又该凑到风口蹭些凉风。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珍娘张了张口,无法发出声音,这一刻,失去声线的人换了身份。
风从狭长冷寂的夹道那头穿过,卷起地面落叶,枯脆树叶摩擦地面的声音听起来似是什么人鬼祟的步伐,一步步移了来。
“日子悠长无处可以打发,我就用来数数,数一数门前的沟渠,数一数心口的伤。有时候,侍卫们拖了尸首进来,都是些一时不方便弄出去的死奴才,丢在这里,好像这里就是乱葬岗。他们看不见我,当我不存在,死人就这样从我身边拽过去,有的手脚还热呢……”
哑巴姑姑说着说着,眼里模糊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样的夜:夜枭从林端树梢上飞过,羽翼擦着瑟瑟的树叶,发出细碎如鬼泣的干笑,自己龟缩在潮湿的墙角,看见白的刀刃露出胸口,还有些脖子上带着被白到反光的绸缎勒出的血痕。
丢下去时,被尸首砸出的带血的泥土溅飞落在她脸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看不清那坑里的……
“原以为死是最难的,但在这里活过一天你就会知道,活下去,才是最不容易的事。”哑巴姑姑的嘴唇发颤,也许是因来一向不开声,她的嘴形动得很奇怪,幅度极小,却极用力,看起来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可能是因为在这里呆得久了,进进出出的人根本也不拿我当个活物。知道的人,懒得吩咐,不知道的,更懒得看我。他们想做什么,想说什么,一点也不避讳。谁是因为什么而死,谁又是得罪了谁才得到如此下场。久而久之,我只要坐着不动,就能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的事,明的暗的,尤其是见不得光的,我都知道,也只有我,知道。”
许久不曾开口,哑巴姑姑一说便停不住,语气也越来越激烈,到了这里她无需再有任何掩饰,此地哪里是冷宫,根本是尸场。
“我心里明白,谁都以为我是出不去的了,跟那坑里的死肉没什么区别。可是,他们不拿我当人,我可不会就这么放弃自己。我知道我不能死,在这宫里,秘密就是武器,就是权力,我不能让这些收获白烂在肚子里,再说,我还有,我还有……”
哑巴姑姑进屋后第一次失去了镇定与流利。
噩梦般的旧事重演,唤醒了被封印潜藏的记忆,她几乎要忘记今日此行的目的,藏在心底许久的秘密,如同冲破地壳的岩浆,喷薄欲出。
“你还有个孩子。”
珍娘冷冷地声音打醒了她。
哑巴姑姑愕然看着她。
珍娘耸耸肩:“姑姑,别以为只有你才打听得到秘密。”
哑巴姑姑定定地看了她半天。
她觉得自己的故事足够恐怖,小丫头不说害怕,至少也得有片刻失智失神。
没想到,她依旧冷静,清醒,甚至瞬间便抓住自己小小的失态。
珍娘不出声地叹气。
姑姑,你一定不知道,前世我看过多少宫斗小说,讲真,你的套路,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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