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了,你现在不做顾府侍女了?进内务府做间谍了?”珍娘懒懒靠在桌边,语带调侃。
翠生依旧一脸平静:“五爷吩咐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珍娘悻悻的,这个外形tomboy的翠生,实在让她气不起来。
“我屋里人呢?”珍娘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只好换话题。
“你屋里的人?我不知道,这些宫女原来是你的人,她们入宫原来是为了伺候你?”
总算,翠生也有调皮的时候。
珍娘瞪她一眼,没说话,片刻之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到底是年轻女孩,绷脸也绷不上三分钟,笑神经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搭到一块,即使是为了在旁人看来一点也不可笑的事。
“我有我的办法,”笑不上三秒,翠生恢复扑克脸:“她们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不适合继续留在这儿。”
珍娘倒抽一口凉气:“你不会?!把她们也?!”
那就太过份了!
翠生淡淡地:“没必要。”
珍娘不相信地看着她:“没必要?那人都去哪儿了?”压低下霸,眼神犀利:“别想骗我,最近我骗人技巧登峰造极了,顺带识谎的能力也进化了。”
翠生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五爷有办法。”
珍娘一怔,然后哈哈大笑。
翠生语气中的虔诚让她实在忍不住了。
“你家五爷简直可以成立个教派了,以你为第一教徒,当然,还有花门楼的那些人。”珍娘忽然想到什么:“小窝不是普通竹音小优对不对?更不是什么花魁姑娘是不是?”
翠生答得很快很干脆:“她是五爷的人。”
行,有这几个字,什么都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貌似过得很顺畅,太后没再召见珍娘,翠生躲在内务府不见踪影,珍娘每天早中午忙着做饭,对她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费吹灰之力。
身体虽然轻松,心里却更累了。
这样下去,哪一天才能找到秋子固?!难道以为我齐珍娘真是进宫来当御厨的吗?
南九的脸色一直阴睛不定,好在不直接对珍娘摆臭脸了,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什么风声,又或是被某人嘱咐过什么,总之,进出只当没有珍娘这个人,她做的点心他看也不看,直接摆上完事。
一切貌似平静,但隐约间总有种暗涌起伏的不安。
天气也怪,已经过了惊蛰,却还是冷得厉害,铅块似的灰云沉沉罩于皇城上空,毫无春日回暖之气。
这一天起身后,珍娘收拾完床铺就觉得身上微微发汗,拿出汗巾擦了把汗之后,她看了一眼琉璃瓶里的沙漏。
此物乃是翠生上次清场后留下的赠与品,说是方便她看时间。
现在已近寅时三刻,正是珍娘每日去御膳房打点太后早点的时间。
珍娘悄悄挤过尚在熟睡的众人身边,推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温度闷热得让她不由自主窒了一窒。
怎么回事?
一夜之间春天来了?
然而闷热到底不是温暖。
她抬头看看天,夜雾尚浓,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头顶上不时就飞动的物体,不知是夜枭还是蝙蝠,发出凄厉的鸣叫,那声音使人感觉脑后每一根头发都立了起来。
不像春天,像要变天。
动物们的对危险的敏感度远胜过人类。
珍娘紧紧腰带,知道这一天不会容易度过,紧张之余,隐隐也生出些希望。
危机就是机会。
珍娘缓缓走下台阶,仰面朝天,深深吸了口气。浓重的土腥气伴着混沌冲进了她的鼻腔。
正是适合恶战的天气呢。
那么,好好打起精神来吧!
御膳房还是跟从前一样,不过南九脸上带笑,这倒是最近难得的。
“你来了?”他不抬头,似乎听脚步声就知道是珍娘进来:“哎呀忘了告诉你,今儿初一,太后吃春饼,不用你做点心了,啧啧啧,该多睡一会子的。”
珍娘充耳不闻,走到案前看了看:,四个个大盒子都备好了,有圆的也有方的,里头各放18个珐琅盒子,盒子里放着切好了的细丝酱菜、薰菜,如青酱肉、五香小肚、薰肚、薰山鸡丝等等。
白案上饼也烙好了,又黄又酥,当然比外头的小些精致些,放进盒子中间空档,装好便预备送走。
因是初一的惯例,所有人都做到烂熟于心了,各司其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有珍娘是新人,样样都没有她的份。
但由于南九特意吩咐过今儿要给她个难堪,因此没人敢开口,又因她平时对大家都很好,心里过意不去,便也不敢对视。
珍娘转了几圈,见插不见手,便默默退了出来。
南九余光扫过几次,见不着珍娘人影,自以为排挤计谋成功,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便有了笑。
“今儿咱们大家伙也吃犒劳!吃锅子怎么样?!太后吃不了的,都赏了咱们,都丢进去煮!一品锅!佛跳墙!”
南九气势十足吆喝一声,满面红光。
众人不响。
什么太后吃不了的?!怕是您老拿不下的吧?
御膳房里人人都知道的规矩,凡有御膳中剔下的边角料,都得先过南九的手筛一遍,略好一点平整一点的,都叫他拿回家去了,最后剩下的,才能到他们口中。
其滋味可想而知。
南九不理会众人,管你颓然不兴奋,反正我是高兴的就行了。
终于送走太后的春饼盒子菜,众人堆出强笑,坐到饭桌边。刚才就闻见那股腥膻烂臭的味道了,哪是什么一品锅佛跳墙?!分明是垃圾集中营!
“南总管是越来越过份了!”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这样的东西也放进去燉?!大家都是厨子,整天什么样的食材不从手里过?还闻不出这是坏掉的生肉味道吗?”
“说什么呢!”南九从后头上来,挡住他的手,笑嘻嘻地冲着众人摆手:“没有的话没有的话!只是正好葱姜短了些,没事没事!咱不是有段日子没吃羊肉了么?正好有两羊腰,我都丢进去了,没事没事,就是闻起来味儿大些,吃上就知道,滋味好着呢!”
羊,羊腰?!
众人一怔,几乎同时对视一眼,然后默默低下了头。
都快吐了。
那两羊腰已经摆了快一个月了,就算是这个天,臭味也挡不住,前几天就说该扔了,偏生这姓南的说扔了帐上不好看,内务府该抱怨浪费东西了,死活不肯,说他有办法处理。
原来,他的处理办法就是丢进锅里煮给伙计们吃?!
那是人能吃的东西吗?!
“我,我忽然想起来,我家里有事呢今儿!我老太太过,过寿,”一个厨子跳起来了:“我请假,请一天假!”
似乎是被他的勇气鼓舞了,众人纷纷站起来开口:“我,我家那婆姨不省心,最近总病,家里三个孩儿没人管哩!我得回去看看,也有三个月没回去了。”
“我,这天总是阴着,我就快没干净的换洗衣服了,我得回去,寻几件可穿的。”
南九沉了脸:“都不许走!”气势汹汹摆出主事的威严了:“别给脸不要脸啊!打牙祭的好日子,一个个都想没事找事是不是?把这些废话都收起来!主子的午膳都不用伺候了?!还请假!不用请了都准了今后都别来了!”
众人噤若寒蝉,明明心里恨不能拿根羊腿棒把南九敲死,面上却不得不得做出赔笑模样。
“不走不走,好容易找牙祭呢!”
“就是就是,刚刚不过开开玩笑,南管事您看您,当什么真呢!这么好的一品锅,我们哪里舍得丢下不吃?!”
南九哼了一声:“算你们识相,那就……”
忽然不说话了,鼻息下有股香气,让他不由停住口,抽着鼻子嗅了嗅,又嗅了嗅。
众人也闻到了,是酱肘子的味儿,混合着花椒大料和酱香,卤煮得肉香四溢,不知什么时候,就把那股子恶心的羊膻气盖了下去。
“来啦,酱肘子!”珍娘从厨房深处走出来,手里端着满满一托盘肉骨头,燉得油旺旺红通通,让人一见便由不得食指大动。
“你等等!”南九一见便跳了出来:“哪儿来的酱肘子?!”
珍娘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在柜子边找到的下角料,上头的整肉都剔下来切丝了不是?刚才我在盒子里看见了的。剩下这些丢了也可惜,上头还有不少肉呢!我就弄些酱料燉了,又和面做了些火烧,配着吃,岂不是好?”
众人眼前一亮!
还有火烧!
谁不知道,拿当出炉的火烧,夹肥瘦适当的酱肘子是一绝?!肥的部分见热就溶化了,咬一口顺着嘴流油,艾玛不能深想,想多了口水控制不住。
南九的脸就快黑成了锅底:“你刚才说,从哪儿翻出来的肘子?”
珍娘愈发笑得开心:“柜子底下嘛!用一块棉布盖得好好的,我一看就知道里头藏着东西,揭开来一看,还真有!”
南九气得说不出话。
柜子底下那是他不公开的小金库,好的边角料就都收里头,得空一齐卷了,着个妥当人送回家。
这是厨房里人人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所以平时谁也不去碰,偏生这新来的刺头不知趣,胆大包天地敢去翻自己的东西!
“你给我把托盘放下!”南九瞪圆了眼睛:“那肘子不能动!那是有用的!不是咱们吃的!”
珍娘摆摆手表示不必担心:“我问过刚才送御膳的内务府内官了,他说午饭的食材一会才送到呢!放心,这些都用不着了,主子的御膳不是已经送上去了么?”
南九气急败坏:“谁说主子的送上去了你就可以吃这个了?你当自己是谁?!”
珍娘轻轻一笑,笑意凉如昨晚那轮上弦月。
“主子用不着的,不就是下角料?御膳房的规矩,打牙祭不就是大家伙吃下角料?难道南爷您还有别的规矩?主子的下角料不给咱们吃,那咱们吃什么?下角料里的下角料?”
一句话说中南九心事,顿时他面红耳赤,心里直骂这丫头怎么偏生伶牙俐齿!
“放屁!我什么时候说不能吃了?我只是说,这些有别的用处!你听不听得懂人话?!我是这里的主事,你,你懂不懂规矩?!”
强词夺理终究有困难。
珍娘放下托盘,直直看着南九,眼中顿时有森冷寒光闪过,唇角翘起嘲讽的笑:“规矩就是主子不吃的咱们吃。是这个理吧?南爷?或者您觉得这些肘子有用?也行,反正一会送午饭食料的内官就到,要不咱们问问他,这些还有什么用?”
南九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下角料里的上乘部分由他占独,这是御膳房里不成文的暗规,但不代表外面的人也承认,尤其是内务府的那些内官,一个个眼睛比老鼠还精,没事还要找事,若听说自己得了好处,还不知怎么样呢!
他这么一犹豫,旁人却已经等不及了。
肘子看着就好,煮得极烂,看上去有肥有瘦松烂软油,颜色也显示烧得非常入味,旁边还摆着一叠热气腾腾的火烧,金黄酥松,面香扑鼻。
都是一大早就起业忙活的,现在正是饥肠辘辘,食欲最强的时候,见此美食岂有不动心的?!
“南爷咱就吃了吧!吃了好干活。时辰也不早了,一会内官真来了,看见咱们光吃不动,又该有话说了。”
“是啊南爷,这些东西凉了不好吃,反正也烧出来了。”
“烧出来就得吃?!”
见众人站在珍娘那边,南九彻底恼羞成怒:“一个个成了精的!没吃过肉还是没见过肘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里谁说了算?管事的是她还是我?!我说,不许吃!”
众人悻悻地,心里恨得出火,嘴上什么也不敢说。
珍娘却笑,笑得不咸不淡,不急不气,更无惧意。
她懒懒靠在桌边,耸了耸肩,眼神冷静笑容合理,眉梢眼角每一个细胞都在表达无所谓。
“行,不吃就不吃,就这么放着,一会内务府的小哥来了,眼馋眼馋也好,没准哑巴姑姑也会来,她可喜欢火烧了,没准南爷你可以留着孝敬她老人家。”
南九眼珠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他慌了。
一时的意气之后,现在回到现实中了。
几个肘子算得上什么?跟内务府还有太后那边的关系才是最要紧的啊!万一她在那些人面前嚼舌根子……
而桌上那一盘就是最好的罪证,到时自己想否认也否认不得。
“什么话!”心里转过弯来,嘴上风向立马也跟着变了:“这是咱们御膳房的东西,眼馋别人成什么样了?!好货总得先尽自家人,到哪儿也离不了这个理是不是?”说着,笑得跟偷了鸡的狐狸似的,小眼睛四处乱瞟寻求支持。
没人理他。
是,你是尽自家人了,厨房里什么好东西你不留成往家送?只不过我们可算不上你们自家人!说得倒比唱得还好听,锅里那两只烂腰子又是谁煮的?!
珍娘叹了口气,啧啧两声:“不是我说您,南爷,您自己个吃肉,好歹也让别人喝点汤,大家积极帮着抬轿子,您这主事的位置才能做得稳不是?可您呢?肉是尽着您吃了,”瞟一眼锅,厌恶地撇了撇嘴:“也不能让我们大家伙,就吃这个吧?”
南九不动,垂着眼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也不知道,那玩意,它煮也来,就臭成这样,原先,在案子底下放着的时候,闻着,还好呢。”
说着,眼底下忽然出现一只夹着肉淌着汁软酥酥的火烧,想不接的,可手就是不吃使唤,再说,肚子也叫得厉害了。
珍娘笑嘻嘻看着他:“老大吃上喽!咱们也好开动喽!”
众人一拥而上,几十只火烧一大盘肉肘子,瞬间一扫而空。
“姑娘,你这手艺可以啊!”一个红案厨子连吃三大口便清光一只夹肉火烧,嘴里嘟嘟囔囔,还不忘挤出点空间来说话:“卤水调得好,肉不咸不淡,还鲜得很,要我说,比我家门口那家老号盒子铺也差不离多少。他家那可是老汤,传几代人了!在我们那一片营房出名的很!”
珍娘明明不知那什么老号在哪里,却装得好像天天都去熟得不行:“可不是?!我就是吃过才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有他家的炉肉,到晚上才将将出炉,一天也做不出多少来,碰到手里松泛的时候,买几块回去,把刚出炉的炉肉蘸着顶好的酱油,再配上将出屉热腾腾白米饭,哎呀那滋味!我这样的都可以连吃三大碗饭,说实在的,觉得比什么燕翅席还落胃。”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简直串起所有人的小吃大吃回忆录,顿时,除了南九外,屋里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
“妈耶!别提了!这个天吃锅子,要能加几斤炉肉在锅子里,肉皮虽然不酥脆了,可是锅子汤就别有一番鲜味了,什么海米要我说也比不上炉肉,配上大白菜,简直绝味!”
“再放两块冻豆腐,早一天晚上就放窗外冻上,烧的时候丢进去,天神老爷!外头冰天雪地坐屋里,吃上一碗,给我个神仙也不想当!”
“要我说,吃了肉肘子再喝锅子汤太油腻,最好弄碗细粥喝喝,配粥的菜也有讲究,我就最喜欢熏大排骨,在熏的时候涂抹上一层红曲……”
“你这就不油了?才吃了肘子就想大排,也不看看你那肚子上的肉!”
有的随意畅想,有的则吃饱了没事干任意打击。
珍娘却眼前一亮:“熏雁翅是不是?”冲提出建议的那人竖起大拇指:“行啊,正想这个吃呢!肘子肥瘦相间,大排可全瘦的!一点不油腻!喜欢用红糖还是茶叶熏?或者锯末子也好,有股木香,我最喜欢用樟树枝,樟茶鸭的做法,熏出来撕下成片的肉,撕小些,配豆嘴加点黄酱一炒,拿来当啜粥的小菜,真真别有风味,清肠洗胃又不过份寡淡,绝了!”
那太好了!太后娘娘就想这样两全的小菜吃,明儿你做一份呈给她老人家吧!
一个朱褐色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过来,挡在众人面前,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笑眯眯地打出一套手语。
“哑巴姑姑!”
珍娘差点被最后一口火烧噎住,跳起来拼命锤了自己胸口几下,好容易才缓过气来。
她倒不是让哑巴姑姑吓住,而是对方身后那个人,青衣长衫,包头布履,脂粉不施的脸上,毫无表情地淡着。
翠生。
什么时候她跟哑巴姑姑搅到一起了?!一夜之间这两人就成知已了不成?
顾仲腾的本事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南九的速度比所有人都快,他第一次放下吃食冲到哑巴姑姑面前,恭恭敬敬行了礼,媚笑道:“您怎么亲自来了?今儿的吹得是什么风哪,有事吩咐那些小的们跑一趟,怎么好劳动姑姑您大驾光临?”
这一套说辞大家伙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凡是比他身份高的人来,南九都会拿出同样的话,他还真是一点创造力也没有。
哑巴姑姑打着手语:内务府来了位新姑姑,今儿开始,就由她管着御膳房,原本内务总管要领着她过来,我正好也要来,省他多跑一趟,就由我带个路吧。
吃货小当家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