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糕呢?”南九追了一句:“枣糕怎么样?哪里不同?”
珍娘笑了,笑得很有几分不怀好意:“对不住,这是秘密,不能说!”
南九看着珍娘,气得说不出话。
他当然知道紫藤花糕怎么做,不过想借此来套对方枣糕的配方,没想到对方风轻云淡化解,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珍娘忙于做剩下的三道点心,无心也不在意南九的情绪。
今天她要做的另一个重头戏是烤酪。
做蛋糕当然需要奶油,然而宫中并无这种当时还很珍贵的奶制品,不过牛奶是有的,宫里的主子们有时用它来做美容功夫,吃上面倒是用得不多。
珍娘从木桶里舀来新鲜不掺水的纯牛奶,取适量的酒酿和糖放入,一碗一碗的用炭火来烤,火候到了,再放进冰堆里凝结。
取出成品后,外形莹润如脂,入口甘沁,不但冷香绕舌,而且融澈心脾。
这玩意就跟酸奶差不多,饭后喝上一碗,化食解腻,若是酒后,更是醒脑的无上妙品。
从前在秋家庄,珍娘看秋子固做过几回,一学就会,今天是她第一次上手做,牢牢盯着火候,火大了就抽几块炭出来,小了则多塞几块,竟没出差错,做到了完美。
成品一半原味,一半撒些干果蜂蜜,随太后口味自取。
甜品两道,接着便做咸点心。
第一道便是凉皮。
南九一看她熬绿豆面糊,大吃一惊,又笑又气,接着便立刻上前喝断:“你疯了!凉皮这种东西能上得太后娘娘的席面?!你当是你家里做满月酒呢!横七竖八是个菜就往桌上端!”
珍娘眼皮都不朝他撩一下:“谁说凉皮上不得席面?!你没做过,不代表太后娘娘吃不得!整天肥鸡大鸭子的,主子不腻?!弄点酸辣的开开味,那才叫讲究呢!这四道点心我来做,南爷您就别操心了,有了不是,我领就完了。”
讲实在话,珍娘心里明镜似的,太后留她主要为求枣糕方子来历,换句话说,也跟秋子固有关,这正对了珍娘进宫的目的。
至于她的手艺,想必太后并不十分在意,因此也就不会过于苛求。
但这并不代表珍娘就会因此乱来,相反,她倒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走走标新立异,不同寻常的路子。
正儿八经的御膳,太后吃一辈子,恐怕做梦也就是那几道菜,让她老人家换换口味,也是一桩大善。
粗菜细做,一样尽善尽美。
南九想了想,后退一步:“说好了,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万一太后娘娘问话,可别怪我不保你。”
珍娘笑着耸耸肩:“当然不会怪南爷。”
你会保我?开什么玩笑?别落井下石就行了。
珍娘把熬好的稀面汁浇在箩箩上,跟着把它漂在热水锅里连蒸带烫,也是看火候,到时候便揭下来,薄薄的一张面皮,白净透亮,对着近太阳的窗户底下一照,都能看见人影。
面皮抹上清油,晾凉切细,顿时晶莹剔透一大盘,现成的泡胡萝卜切丝撒上,别说吃,看着也诱人了。
宫里没有秋家庄自酿的柿子醋,但贡品中好醋也不少,珍娘挑出山西老陈醋来拌了,配上油泼的新椒,酸辣齐全,再放些泡好的海带丝,更添加些平时没有的滋味。
蒜泥没直接放,也用小碟盛了放一边,看太后意思自取。
一个正和面白案厨子离她最近,不由得咽口唾沫。
冬日里整天火炉子熏着,荤膻吃着,忽然闻到清清爽爽的酸辣味儿,别提多开胃了。
珍娘心知肚明,做的时候便留心多撒了一把子面,多出来的凉皮索性盛出来,借着请各位试试口味的由头,让众人开眼。
比绿豆面子是库房里最不值钱的面粉,平时几乎没人取全,都嫌它难登大雅之堂,至于海带丝泡萝卜,那也是提不上筷子的东西,比不得燕窝虫草,肥鸡大鸭子,每日用度都有记录,一点卡不得油水。
因此珍娘拿出来请尝,南九也不好说她浪费,倒是她自己提醒了一句:“南爷,今儿多用了料,您记我帐上,从我月例里扣。”
南九哼了一声,心想正好!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傻子,老子正愁没借口骂人呢!
“我从小来了到现在,就没听过还能有这样的规矩!这里的东西都是做给主子们吃的,连一根草都比外头不同!你一个二等宫女竟自作主张请人了?!你当贡品是什么?当你自己是什么?!还好意思拿你那点份例银子出来说事!不懂规矩就少开口!免得贻笑大方!”
行啊!给你脸还不要了!
珍娘听了开头便不想理他,背对南九自管自调味品尝,最后听他掉了句书袋,不由笑了一声,这才转过头来。
“看不出,”上下打量南九一番:“南爷您还会说成语哪!不过,您这话,私下里欺负欺负那些不懂事的也就罢了,拿出来正大光明的讲,不觉得脸红?这里可有许多老人,呆了多少年都有,”眼光瞥见个年纪跟南九差不多的:“跟您同期进来的怕也还在,当真以为人人都是傻白甜?”
南九最恨就是有人提到跟他同时进来这话。
跟他差不多大的,其实远比他进来的晚,真正跟他同期的,人家早赚够名声,出宫自立门户舒舒服服将名声转化为银子了。
谁愿意一直留在宫里?伴君如伴虎的日子可不好过,就连那些有头有脸有学问的大臣子们,整天地将效忠皇上挂嘴边的,时不时的还想告老还乡呢,就更别提他们了。
这也是秋子固带起的风潮,在他之前,没人想过厨子也能出宫撑起自己的一片天,都以为要在宫里做到死呢。
唯有南九是个例外。
原因无他,此人太看重御厨主管这个位置,好容易熬到厉害的人都走了,轮到他了,怎么舍得轻易放手?!
因为心里有这个结,南九一听珍娘的话便又羞又恼:“你这叫什么话?谁是傻?白我是够白,”顺手摸摸自己的脸,昨晚偷用某位姑姑的擦脸油,别提多润多滑了:“但嘴里可没抹蜜!你新来的不省事,我是这里的管事,可不能由着你胡来!我不跟你胡扯,总之主子的东西就是不能动!你坏了规矩,这个月份例就别想要了!这已经算我仁慈,换别人,至少还得挨几下板子!”
一听他这话,所以刚才还拿筷子的人,皆变了脸色,放下手来。
除了珍娘。
看看他,她眼里的嫌弃之色简直无法掩饰。
还摸脸!
嫌自己还不够油腻吗?!
真看不下去!以为穿个浅色衣服眉毛刷浓点眼角画深点,就跟帅得跟我家老秋一样了?!
贻笑大方这四个字,送给南九自己倒是挺合适!还有更合适的,那就是东施效颦!
“南爷,”珍娘的声音声音沉而冷,像一截欲待拔出寒光在鞘的刀锋:“你说我坏了规矩?我坏了什么规矩?这里的东西确实是主子吃的,不过铸钱还有个火耗呢,厨房里的帐本就难道就没有损耗这一项?”
南九的眼皮抖动起来,忽然觉得嘴巴发干。
“谁也不能保证做出来的菜就正好是一碟,还有菜蔬每日可用不可用的,那不可用的又怎么说?切下来的肉难道将将就是足斤足量?多了少了的,肥了瘦了的,不能用但切出来的又不能安回去,又怎么算?”
这一点虽说秋子固从没告诉过珍娘,但她是开过饭庄子的人,帐本怎么记,可一点不糊涂。
再说,凡提到制造必有损耗,这一点珍娘前世还在实验室里就知道了。
南九瞠目结舌。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二等宫女,还是新入宫的,竟然一张口就打破了自己貌似堂堂正正的说辞。
貌似的意思是,他自己觉得应该是。
“对了,”珍娘的话还没完,她觑起眼看了看桌上已经安置好的枣糕盘子:“我记得刚才,您好像也捏了一角试过口味的吧?”
南九脸愈发气得通红,眼珠子就快瞪出来了,风度仪态一刹那全抛至脑后,泼妇上身似的叉腰大叫:“我是这里的管事,我怎么不能尝?!”
珍娘哦了一声:“您要这样说,那我们就不尝。”放下筷子,喃喃自语:“原来,御膳房的规矩,是只许管事的尝啊。”
南九张了张口,忽然觉得四周都是灼热的眼光,刺得他每一寸皮肤都发烫,生疼。
南九的个人能力,其实是不匹配管事这个位置的,不过他是个很会来事的人,哄得主子高兴,也善于拉拢身边人,毕竟坐轿子也得有人抬不是。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不是他南九的管理风格,相反,他是很善于和大家打成一片的。
“没有!哪有?!这种话!”一见周围人眼神不对,南九急得话都说不周全了:“我南九,一向是,是对大家,兄弟一样,你们,你摸着胸口自己,良心……”
语无伦次,结巴症上身。
有个暴脾气的,索性将筷子一甩:“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吃了不吃了!省得月底没了银子,有冤没处诉!”
他这么一说,原本犹犹豫豫地也丢了手。
南九更急了,躬着腰摊开手,拦住众人:“哎呀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说不能尝!往常做多了,不也大家一起,”眼角余光瞥见珍娘,似乎在笑,忙忙收了口:“总之尝尝,都尝尝,万一不好呢!送到主子面前可是了不得的事!我先来尝!”
几句话将自己的脸打得啪啪直响,南九也顾不得了,夹起一筷子凉皮忙不迭塞进嘴里。
嗯?
嗯!
别的不说,小丫头的凉皮做得是真对路!酸辣爽口,回味中略有几分清甜,一口哪里够吃?南九连着挑了几筷子,还总觉得没尝够似的。
珍娘也招呼众人:“快尝尝,快尝尝,南爷都动手了,咱们好歹给他个面子不是?”
众人笑起来,都知道是在给南九台阶下,于是也跟着过来
凉皮很快被一扫而空,众人赞不绝口,气氛也就跟着缓和下来了。
南九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紧张起来。
点心的口味是不坏的,哦,不是不坏,是很好。
现在他不担心珍娘连累自己了,但另一种忧虑,随即袭上心头。
做得太好,对自己岂不是一种威胁?!
不行!自己花了多少代价坐上这个位置,绝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片子从中做乱!
想到这里,再看珍娘时,南九不由换了种眼神。
“四道做完三道了,最后一样,你要做什么?”
珍娘环顾四周:“做什么呢?”一眼看见案板上新鲜欲滴的嫩豌豆:“行,就它吧!”
南九伸手护着豌豆碗:“那是我要来做炒虾片的,你拿了去,这道菜就没法做了。”
珍娘看了看地下桶里的活虾:“新鲜的对虾炒什么虾片?直接烹虾段不就完了?快而鲜,原汁原味的!”
南九一愣神,回过味来时,手里的豌豆已经被珍娘拿走。
“喂喂,你到底要拿它做什么啊!”
珍娘边清洗边道:“翡翠蒸饺啊!”抬起脸来冲他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糯米牙:“豌豆泥馅的!”
南九再次发愣。
翡翠蒸饺是做过的,不过那是用青菜剁泥做馅,豌豆泥的还真没听过,豌豆糕倒是吃过不少。
珍娘捧着碗从他身边过:“让让,让让!别挡着路!”
南九打个激灵:“能行吗豌豆泥?”
珍娘耸耸肩:“做出来不就知道了?”
豌豆成泥后,和糖入馅,裹以面皮,上蒸笼顷刻就好,揭开来翠如碧玉。
老规矩试吃,南九咬一口才知什么叫碧天溶浆,骨润芳鲜。
没话说,确属妙馔。
忙到五更,太后的早膳预备齐全,眼见太监们抬出去,南九长长地吁了口气:“大家伙累一上午,也是时候吃咱们自己的早饭喽!”
今天御膳房的早饭是小米面窝头和大馒头,配白菜海米粉丝汤,再有一大碗葱白椒料桂皮煮的羊肉,都是些拆出来的下角料,燉得软烂鲜香,最顶上撒一把花椒粒,再滋一勺热油,热气腾腾地下饭菜,最适合出大力气后想吃荤的人,下饭,补力气。
所有人都围着桌子,往嘴里吸溜,唯有珍娘坐在门边,端着杯清茶,一口一口呷着。
南九从汤里捡海米,往众人碗里放,力求平均。今儿打牙祭,这东西就算是海鲜了,平时也吃不着。
放到最后,多一个,眼珠子转了转,才发现少个人,不由转过身来,对着珍娘扬扬筷子,又敲敲碗。
“我说姑娘,这外头没花没雪的,你坐门边赏西北风呢?”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珍娘也笑,不动窝:“我才做的时候吃了那些,现在不饿,只是渴得很,想一口热茶喝。”
说着,又往自己的杯子里续了点水。
一个小厨娘想到什么,咬一口馒头,嘴里嘟嘟囔囔:“听人说,从前有位御厨大师傅也是这样,做好的饭菜只是不吃,说是看人吃比看自己吃不欢喜。”
珍娘浑身微微一震,本能地,她知道这人是谁。
老秋啊老秋,果然你是江湖中不灭的传说啊!
南九也知道,毕竟在人手下干(模仿)过不短的时候,不过跟珍娘激动的心情截然相的反,他很不喜欢听到关于秋子固的事,任何事。
“他那不叫不吃,他是减肥!”南九往嘴里丢下海米,做出很风雅的样子:“嗯,”闭上眼睛品味中:“一颗小小的海米,也有海水海风的味道。不懂得欣赏的人才会放弃这样的享受。”
珍娘及时转过脸去。
不然下一秒就要吐了。
减肥?!
开什么玩笑老秋需要减肥?!
也别演什么一颗海米见世界的戏了好吗?海米可不是有海洋味么?人家是海水里泡大的!没有海味就该退货了!
小厨娘的话引起另一位师傅的回忆:“我知道你说谁,就是秋大厨嘛!那可是这里响当当的人物!从他开始,咱们这御膳房才算立下了正儿八经的规矩,光单红案就细分为砧板、上什、打荷、烧卤、水台等等。分工明确,谁该干什么也不再推诿,厨房里的运作才能如行云流水,哎哟!”
最后两个突兀的字是因为南九出手了。
师傅摸着自己的鼻子,南九刚才丢过来的八角砸在上头,红了一片,像个宿醉的酒鬼,他心中十分不满,又不敢直接对南九怎么样,只好坐着生闷气。
珍娘站起身,拿块干净棉布,用冷水汲了,递给那位师傅:“敷一敷,很快就好。”
南九忍不住了,拉起珍娘来到院里:“你算怎么回事?处处跟我做对是不是?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别以为到处收买人心就能坐上我的位置!”
珍娘心想您老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一上午各种旁敲侧击扭捏做态的,我看着都累!
“南爷,您把心放肚子里,只要肚子够大,就放一百二十八万个心好了,您的管事位置我不想要,我么,”珍娘偏着头,眼神在晨光下闪烁着明珠似的光:“进宫本也不是自已找来的差事,太后娘娘让我伺候着,我就伺候,别的事,我不想。”
才怪!
我当然有自己的事要办!
然而不告诉你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南九满面疑容,双手叉在胸前冷哼一声:“得了吧你!嘴上说得好听!别的事不想!不想你处处挑我的不是?!摆明就想踩我下去!当我瞎了?!省省吧!你这号的我可见得多了!口蜜腹剑的外头装小绵羊肚子里其实是大灰狼!”
珍娘嗤了一声,抬手抱在胸前,以同样的姿势跟对方抗衡,她身量颇高,到秋子固鼻尖,而面对南九,则就不相上下了。
“我本来就是小绵羊还用得装么?”珍娘眸色微漾,似轻风掠过水面,瞳仁却黑得深邃,仿佛藏着无边黑暗的深渊:“你说我挑你不是,南爷,我这不叫挑,是你不注意,处处生事!就刚才,那人说一句怎么了?说的也是不相干的人,从前的师傅嘛!前人做得好,后人得庇佑,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结果呢?若你不这么干,我就真有拉拢的心,也下不了手不是?”
人家夸我男人呢,你凭什么说打断就打断?!
南九心头一凛:“你真有拉拢的心?!”
珍娘怔了一怔,哭笑不得。
南九啊南九,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我说了好几句,你只听见这一句是不是?断章取义取到天边了都!你可真是白目中的战斗机啊!
“南爷!”一名厨娘从外头匆匆赶进来:“南爷,鲍公公来了!”
鲍公公?!
南九立刻变了个人,也顾不上珍娘了,躬身一路小跑,嘴里带笑献媚地叫道:“哎哟,鲍公公,今儿吹什么风,您贵脚踏到我这贱地来了?”
珍娘好奇地问那厨娘:“鲍公公是谁?”
小厨娘拉着她:“快走,”声音压得很低:“那是内务府新上任的管事。”
珍娘忽然想到什么:“从前的管事,是徐公公吗?”
小厨娘一听她提到徐公公,脸都变了:“哎呀姑娘,”想捂她的嘴,身高差得有点多,又在小跑中,因此没能捂到,只有发急的重重跺脚:“那个人现在可提不得!太后下了旨,宫中任何人都不许再提到那三个字!
据说就是他害得皇上生了重病见不得人了,自己就趁机卷了不少东西跑了!现在太后正命人,满世界寻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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