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姑姑顿时眼皮一掀,冷笑道:“你就得了吧!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过人之处?不为细细审你那枣糕方子怎么来的,太后能留下你?”语气变得尖酸刻薄:“你以为你留下是福?姑娘,劝你省省嘚瑟劲,免得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珍娘弯弯腰,一个装模作样漫不经心的道歉礼还没做完,她已经抬起头来,眸光蓦地一深。
“全姑姑,我不是你手下那些年轻幼稚的小姑娘,人事还不知呢就被送进宫来,被你这样的人揉圆搓扁却不敢抱怨。我是太后指命留下的,伺候的也只是太后一位主子,你想当二主子骑我头上,那是没戏。当然你可能不信我的话,那咱们就走着瞧。”
不卑不亢,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整个人冷静得像是宫墙边的染雪后的青松,笔直坚挺。
全姑姑不由自主地泄了气,刚才的傲娇不知怎么的就撑不起来。
在宫里呆时间长了,别的没练出来,唯有一双眼睛最精明,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不能惹,全姑姑心里一本帐门清着呢。
她一眼看出来,这位新来的厨娘不是个软柿子。
再说,也怪那个哑巴!来宣旨也就罢了,还比比划划地让自己多担待照看点,弄得有气也不好发出来。
谁让她是伺候太后的贴身姑姑呢?
宫里最讲究所跟主子的资质,换句话说,主子面子大,奴才也跟着权利大。
全姑姑因此不得不给对方三分面子。
照规矩,新来的都得伺候姑姑,姑姑所有的事,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用十几桶热水。哪个拎?
新来的。
日常的针线活更不用提了,姑姑们都是好漂亮讲模样的人,处处抢强斗胜,对衣服鞋袜都十分讲究,天天地拆、改、做。新来的宫女往往被折腾得头皮发麻,刚一发亮就起来,深夜里才睡。
然而这些事都与珍娘无关。
去太后寝殿里磕了头之后,她被领进下处,靠墙一张是她的床铺,她先从桌上倒一杯茶,慢慢呷着,坐上去。
全姑姑明面上不看她,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别的小宫女,做这做那,眼角余光却一刻不曾离过珍娘身上。
珍娘喝著茶,似乎陷入某种沉思。
很奇怪的,她身上自有一种悠闲风度,不管身边人着了火似的跳脚,她自悠悠自在。
全姑姑一口浊气从胸口一直涌到额角,离发作只有一线之遥。
这间屋是给新来的宫女的,所以除了珍娘,几乎人人都被全姑姑指使得团团转,一双新鞋上锁边的花样刚刚被证实已经不时新了,另一位姑姑穿着从她面前招摇过市,还故意坐下来翘起一只脚,好叫看得更清楚些。
这让全姑姑忍无可忍。
而她想出来的解决方法就是,拆了换一个花样重做,还要做得比从前更好更精致,最关键的是,得在明早太阳出来前,完工。
这样全姑姑就能在伺候主子早膳时,于众姑姑们面前显摆一回。
为了那一刻的尊荣,全体新手出动。
除了最里面靠墙正喝茶的那一位。
喝就喝吧,还喝得那么自在逍遥,时不时还吁口气,舒坦地像只令人讨厌的波斯猫。
全姑姑终于忍不住了。
“你,”她重重踢了踢桌腿:“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茶馆吗?!”
珍娘放下茶杯:“当然不是,茶馆里的茶水如果是这种水平,这茶馆早倒闭了。”
顿时,一屋子憋笑的闷声。
全姑姑气得毛炸:“你说什么?!还敢坐着回话?!给我滚过来!”
珍娘眨眨眼,款款起身:“对不住了姑姑,我头天入宫不知规矩,不过宫规哪一条写着要滚着给您回话?”作出为难模样:“这也太难为人了!滚着还怎么说话啊!”
扑嗤,终于有人崩不住,笑出声来。
全姑姑感觉自己的说一不二的无上权威被挑战了,气得是七窍生烟,那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抖个不停,突然发狠尖叫道,“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把这个目无尊长的贱婢抓起来!”
珍娘耸耸肩膀:“姑姑,你这又是何必?揣着明白说糊涂么?抓我起来往哪儿送?太后寝宫么?别说这会子是不是她老人家已经睡下,姑姑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去打扰,就算真去回了话,怎么说?难不成说我不给姑姑你做鞋没对您毕恭毕敬当祖宗一样供着,所以犯了过错要挨打?!”
全姑姑心里发毛,随即想到哑巴姑姑,不由得脸色一紧。
死丫头怎么这么会说话?!他娘的好歹给点面子,好叫大家脸上过得去!你这样当同跟老妈锣对锣鼓对鼓的,老娘怎么下得了这个台阶?!以后还在不在这宫里混了?还带不带新人了?!
她可没这么胆子去太后寝宫找死,不过,这口气到底难平。
“别以为你是太后指名要进来的,我就不敢动你!”全姑姑恶狠狠地盯住珍娘:“在这屋里,我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天意!你不听,也不必惊动太后,先打了再说!”
这话倒是不假,宫里的管教姑姑们权力非常大,可以打,可以罚,还认为这人没出息,调理不出来,打发她当杂役去。
也正因此,新来的才这么忌讳小心,觉也不睡也得替她把鞋做出来。
不过天大的规矩,到珍娘这儿也吃瘪。
本就没道理不公平的事,她又是个路见不平偏要铲的人。
“是,”珍娘点头,一脸诚恳:“您打您打!必须要打,一定要打!怎么能让姑姑您气不顺?您气不顺了,还怎么伺候主子?主子生了气,大家都得死!没错,是这么个理,您打您打!”伸出手去:“往这儿打!”
主子生了气,大家都得……
全姑姑只听见这两句,一肚子怒火,好像兜头倒上一盆冷水,顿时熄了。
这宫里眼下最大的主子是谁?!
太后。
死丫头是怎么进来的?
太后指名叫她做枣糕。
打伤了她明儿做不得枣糕……
主子生气,大家都得死。
道理是容易想通的,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不是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倒成个难题了。
全姑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没法说话时,珍娘忽然嗅了嗅鼻子:“哟,这是会味儿?谁熬粥熬糊了?”
一个机灵的小宫女马上起身:“是我,我才在外头炉子上熬了点小米粥,怕是水添得少了……”说着一路奔出去了。
屋里人趁机四散,有说出去看看的,有说拿小菜来的,各自走开,算是照顾全姑姑面子了。
全姑姑气得呼呼响,瞪住珍娘。
珍娘笑笑,耸耸肩膀:“姑姑,您这又是何苦?就算不摆这分威风,谁还不当您是这屋里的甲头了?”
全姑姑骂了一句:“你懂个屁!新来的屁事不知,我不从严压制了,将来你们造反,我反陪在里头遭罪!你别以为在夏府呆过几天就晓得这里头诀窍了!实说给你,老娘呆这么些年了,时不时还遭人使绊子呢,你又算个屁!”
珍娘不动气,反而笑得更开心:“姑姑,你在宫里这么些年,难道不知道越骂得响越是纸老虎的道理?说实话你年纪也不大,注意下个人形象吧。咱们当宫女的,不就图个图个好名声,借此往高枝上攀,找个好婆家么。真要找个几等侍卫之类的,再有人一提拔,不几年也许就发迹了。当时候姑姑成了奶奶太太,要骂下人仆从长随什么的,还不尽你自便?”
全姑姑攥成拳头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真想不到,”她悻悻的:“这里头门道你倒挺懂。”
珍娘深吸一口气,没说话。
不弄清门道我就进来?
我齐珍娘可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从前跟公孙家及各位大宅门奶奶太太们来往时,就早将这些人事交际关系摸了个七七八八,本就不是笨人,一点就透的性子,现在不过是将从前学到的纸上知识化为实践罢了。
“不过,”全姑姑还是板起脸来:“就算你懂,也不代表就能跟刚才似的驳我的话!当面打脸是最忌讳的,这点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你才也说,我才是这屋里甲头,叫你挑了不是,我还怎么管别人?”
珍娘当然明白这道理。
不过她更明白先声夺人的重要性,所以才上来就挑全姑姑的不是,也是敲山震虎的意思。
赢了这一仗,今后就不会再有小鬼找自己麻烦,省下力气,才好办正事。
“要不然这样吧。我现在出去,您呢,趁没人,”珍娘一只脚撑在后门槛上:“您只管骂,骂得越大声越严厉越好,叫外头听听,您是怎么立规矩的。”
说罢,人已经到了门外。
全姑姑扯开嗓门,顿时,整条院子里都听见了她的怒吼,甚至别的姑姑院地里,也扫进几句。
几个宫女竖起耳朵听了一会,不由感慨:
“全姑姑又开始骂人了,新来的分到她手下,真惨!”
“可不是?”
“你们就别幸灾乐祸了,好像咱们的姑姑就好到哪里似的?这黑灯瞎火的不睡,忙着在做的又是谁的活计?”
几个人面面相觑,叹气收声。
第二天,新来的宫女们大多黑着眼圈,只有全姑姑屋里的,个个神清气爽,倒比别的姑姑新鞋面还招人眼球。
四更天的时候,珍娘便去了御膳房做准备,太后的早膳指名要她的点心,除了枣糕,再来三样别的,凑个吉利数。
御膳房的管事姓南名九,约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夹袍,连腰带也没系,珍娘进门时他正吩咐手下,顾盼间谈笑自若英风四流,眉眼间略有些秋子固的影子,只不过是对方的低配版。
难道自秋子固之后,宫中御厨练外形都按他的标准来?
“叫南爷,”全姑姑冷着脸,袖着手。
珍娘低头恭敬地行礼:“南爷。”
“久闻大名啊,”南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珍娘。
内务府的人昨儿来说过了,新厨娘是太后指名的。
全姑姑没好气地一甩手走了:“人我是带到了,不过丢句话给你,御膳房里出了事,是不归我管的。”
南九一怔,随即大笑:“全姑姑这是甩包裹呢?!”
珍娘笑盈盈抬起头:“想是昨晚我对姑姑有些不敬,她生气了。”
南九又一怔:“新来的敢对全姑姑不敬?那在这宫里也算得上一块辣姜了,”眼中精光一闪:“就不知你这块辣姜,能做得出什么好菜呢?”
珍娘耸耸肩:“菜得先搁后头说,我得先做枣糕。”
南九露出个堪称狡黠恶劣的笑容来:“那当然,就指着姑娘来露一手呢。”手一指:“这不,食料都给你预备好了。”
珍娘向案板上看去,见一大盆枣子顿在上头。
她走过去检查,看一眼就沉了脸。
“这枣子不行。”
南九表现得很意外:“这还不行?太后要吃,库房里最大的都挑出来了,一个虫没有,”拈起一只对着烛光:“不信姑娘自己看,一个昨晚叫人挑了半天,一个虫眼不许有。”
珍娘还是摇头:“不是大的才好,得用紧皮枣,晒干之后个儿不大,可是肉厚香甜,这种枣拓出来的枣泥才好用。”
说罢,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眼神深邃正盯着她看的南九。
身为御厨主管,南爷你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吧?
“姑娘果然是枣糕中的高手,我这就让人去找,看有没有朗家园的金丝小枣。”
南九还真装得懵懂,但他骗不过珍娘,她跟前任御厨关系匪浅,知道哪些事在主管的管辖范围内。
基本上来说,就是所有事。
从原料出处到装盘送到主子们跟前,中间有一环出错,御厨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南爷,您装得再像纯情白痴也没用。
顷刻之前,一盆金丝小枣出现在珍娘面前,完全符合她的需求。
摆明了,好坏都是早预备下的,就看她能不能分得出来罢了。
珍娘笑了笑,接过盆来,在手里掂了掂。
“南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行不?”她突然昂起小巧的下巴,瞥过南九的眼神清洌中带着明显的傲气。
南九这回是真的愣住。
“你这话什么意思?”
想对太后指责我对你有什么不周和隐瞒吗?
珍娘摇头:“南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来不过是做点心,做得好,是我的福份,也是太后有眼光,做得不好,我倒霉自不必说,太后面上也不会好看,毕竟,我是她老人家招进来的人。咱们好好合作,御膳房不会吃亏,若南爷想跟全姑姑似的压新人一头,闹出麻烦来,别说大家面上无光,身家性命保不保得住,还得另说。这又是何苦?放着眼前的好日子不过,自打麻烦么?”
南九眼皮一抖,脸上的假笑便撑不住了。
昨儿一听说太后指个新厨娘入宫,他便有些不安。御厨主管这个位置是他好容易挣到手的,除了手艺上的努力,外形上他也拼了全力。
秋子固是历任中最受主子们欢迎的御厨,他在时南九还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奴才,虽然秋子固年纪比他还小,可轮起做厨师的资历来,却比他长得多,在御膳房甚至宫里,也几乎是偶像般的存在。
主子们喜欢他,奴才们也喜欢,宫女们每每发心愿,不想出宫嫁侍卫,宁可得他一个眼风。
当然,秋子固是一贯眼里只有食材,没有人的,也因此,更加剧了宫女们对他的各种幻想,直到他出宫。
自那时开始,南九便处处留心模仿秋子固,他在厨艺方面不及对方,可论起心计权谋往上爬的野心,他倒是很有几分天赋。
终于,三年前让他如愿以偿,其中艰辛,简直不可于外人道,好在,总算没白费许多精力血汗和钱财。
做到如今,南九也算无功无过,但在他看来,这就算是大成功了。当然不能跟秋某人比,不过我南九才不在意厨艺上是否登峰造极,只要主子们不挑不是,年节接例自己拿最高份,手下管着几十号人,那就满足了。
直到昨天,太后指名,送来位厨娘。
枣糕?!
那是什么鬼?
不就是枣泥里混上面粉蒸一蒸?有什么稀奇?!记得从前也做过几回,太后并不喜欢,就此搁下,没想到,还专门为这个弄进个人来?!
南九觉得不可思议。
他隐约觉得不安,所以想当然地,要给珍娘个下马威。
但没想到,打出去的巴掌这么快就回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生疼。
可是,又不得不承认,珍娘的话,太有道理,准而狠地打中南九的死穴。
他最怕就是主子不欢喜,因而失了现在的地位。
不过,心里虽然慌张,面上还偏得做得更严厉凶狠,这就是南九的做事风格。
“你到底是来做饭的还是捣蛋的?我知道你枣糕做得好,不过御膳房我说了算,你一个新来的想对我说三道四?恐怕有些自不量力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南九瞪圆了眼睛,现在看来,他跟秋子固一点都不像了,反而像个被做坏了的人偶。
珍娘不出声地笑。
“南爷,这些话就省省吧。我只想做好份内事,只求南爷别为难,大家平平安安地完事。”
南九压下脸去,眼白很大块露出来,显得眼珠很小,整个人愈发蠢相,跟他想表现出来精明正好相反。
“真心话?”
珍娘叹口气:“真心话。”
大哥,别弄得这么神神叨叨行不行?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听过没有?!别以为人人都想当御厨,我老公当到不想当才有你上位的机会好吗?!
南九保持原有的姿势,试图强化自己的意见,但珍娘早转过身去,这男人油腻气质太重太过做作,真不知哪来的自信竟有胆量敢模仿我家老秋?!
看他不如看枣泥。
枣泥拓出来,果然是好货,甜味溢满整个御膳房,这样的枣泥不用加糖,蒸出来自是天然枣香自来甜。
加配料时珍娘刻意背过身,南九几次斜眼过来,都让她巧妙地挡住了,碍于面子,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跑过来问,倒是趁送模具时多张了几眼,但珍娘早已和好面了。
南九心里哼了一声:行,且放着你,蒸出来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太后的用度,果然与众不同,一套二十四块全本《三国志》木刻模子拿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师的手笔,真有几方布局,线条非常雅致,而且神情刻画得栩栩如生,蒸出来的枣糕,古色古香之余,清香绕舌满口甘沁,真正好看又好吃。
枣糕一蒸出来,南九就觉得自己确实是输了。
到底是内行,闻见味就知道从前自己做的确实不如人,枣子的香味清幽,捏一块倒模时磕坏的边角料尝尝,甜度正好不齁,吃过之后不害渴,嗓子眼里清清爽爽,用不着喝茶。
看着珍娘将枣糕一块块码进盘子里,南九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过不多久,御花园里的紫藤开花,按这个法子,改良下紫藤花糕也好。”
珍娘立刻摆手:“紫藤花糕是另一样做法,跟这个可不一样。”
南九沉了脸:“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把枣泥换成紫藤花。不想告诉配方就直说,拿这个当借口也不怕人笑话!你当我第一天当厨子么?”
珍娘满脸认真:“不是借口,是真不行。方子本就不同。紫藤花糕是只用花瓣不用整花的,也不用猪油,摘下来洗干净,只用白糖、松子和小脂油丁拌匀,再用发好的面粉像千层糕似的一层馅,一层面,这样叠起来蒸,蒸好切块来吃。藤萝香松子香,糅合到一块儿冷香满口,那才是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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