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眼睛瞪得很大,一脸吃惊不已的模样,这倒不全是装出来的,确实对方的话让她意想不到。
四两拨千金啊!好个厉害的太后!
太后将个黑锅甩给徐公公,暂时保住了皇家的名声。
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临危不乱。
“真的假的?我也听过徐公公大名,据说极得皇上宠信,在内务府一手遮天的,怎么会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小厨娘怕得很,不愿再深说下去,可又觉得珍娘为人不坏,挺想结交她这个朋友,于是勉勉强强地挤出几句话:“谁说不是呢?娘娘说,他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历年捞得连家里库房都装不下,皇上又那么信任他,没想到养出只白眼狼!据说,他还从外头请了帮手呢!真正狼心狗肺!”
外面……请来的……
珍娘的呼吸顿了一顿,仿佛一下子心脏就被一双冰凉的手狠狠捏住了,疼得她说不出话。
小厨娘眼睁睁看她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不觉担心:“姑娘,你没事吧?是不是刚才没吃早饭,这会子头晕了?哎,其实南爷这个人不坏,有时候么是有点那么一点点不着四六又烧不酥,不过心还是好的。”
珍娘冷不丁听见烧不酥三个字,不由发笑,精气神也因此回来些:“我哪敢嫌弃南爷,是确实吃不下,也不饿,刚才叫廊下冷风吹着头罢了,现在好了。”
小厨娘吐了下舌尖:“我刚来时,也觉得吃不下,一半吓的,一半叫南爷”做个恶心的表情。
珍娘顿时笑出声来,小厨娘也笑了,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
“鲍公公人怎么样?”珍娘问道。
小厨娘点点头:“从前不声不响,这次忽然让太后娘娘挑上来了。要我说,能在内务府里混出来,那就不会是老实人,个个都城府极深,又手段老辣。不过刚刚上来,倒是没徐公公那般嚣张跋扈。”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御厨房后门,知道鲍公公在里头,便不进去,只在窗下不出声地听着。
“……娘娘很满意,所以叫赏,尤其四道甜咸点心做得可口,因此吩咐了,带厨娘过去,额外开恩,太后娘娘要亲自面赏。”
南九的声音则像土耳其软糖混了蜜:“哎呀娘娘真真是体惜下人的好主子,哪里想得到如此深恩大德又善解人意?又不拿架子……”
珍娘冲那小厨娘做个鬼脸,两人同时无声地吐了一下。
“做点心的那位呢?”屋里的鲍公公似乎也听不下去,直接打断了对方的马屁。
南九心里骂娘,面上还是笑得春花:“在呢在呢,小的这就去叫,公公请坐,这是进上的新茶,公公走了半天,且润一润喉吧。”
边说边退,麻利得很,话说到最后,从珍娘的角度,就已经能看见对方撅起挤出门来的屁股。
好恶!
珍娘朝天翻个白眼。
这样的人竟敢模仿老秋!阿猫阿狗也想成龙成凤了!
她为夫君抱大屈!
“正好,你在这儿!”一出门脱离了鲍公公的视野,南九就恢复正常态度了,他伸手欲抓住窗下的珍娘,不料却叫她灵活的转身躲了。
“我都听见了,”珍娘眼中的嫌弃实在掩藏不住:“南爷你省省力气吧,我自己能走。”
南九忍着气:“是啊,你现在底气足了,哪还用得着我啊?”
珍娘与他擦肩而过:“从前我也用不着啊。”
南九噎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里,差点就此提不上气。
鲍公公冷着脸,上下打量珍娘,没说话,径直领路向外走去。
一路无话,珍娘被引起太后寝宫,刚刚走上游廊,就听见她老人家不怒而威的声音:“……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如何使得?!尔等都是朝廷命妇,不是那起不知无闻的乡野村妇!该知道捕风捉影不可取!皇上明明是病中,也病了这么些年了,尔等不知替圣上祈福消灾,反跟着造谣起哄!是嫌身上的霞帔头上的凤冠太沉了吗?!”
最后一句太严重了,话音未落,就听见屋里扑通扑通,估计早跪了一地。
鲍公公立刻也跪下,并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珍娘比他还快,早已拜倒,审慎俯首,作眼观鼻鼻观心状,微有些惊惶,是一个听见主子发怒后奴才该有的模样。
鲍公公回过头去,不则一声。
珍娘的脸在低暗处闪出笑意。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屋里都没有半点声音,然后,出乎意料地门帘一响,哑巴姑姑从里头出来了。
她先看见鲍公公,跟着便眼前一亮。
来了?快进去!正愁解不开这个结,好在你们来了。
她打了几下手语,鲍公公想必是懂的,也就起身,想了想,转身吩咐珍娘:“进去后别乱说话,主子问你了,再开口。还有,不该乱看的别看。”
珍娘低低地应了,依旧十分小心的样子。
哑巴姑姑冲珍娘招招手,又示意鲍公公:人,我领进去。
鲍公公并不意外,回以有劳的手势。
哑巴姑姑将珍娘领进屋,并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珍娘就势跪下:“给太后娘娘请安。”
眼角余光扫过,见太后榻前,十几名身着命妇官袍的妇人们,明珠翠珰穿戴齐整,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一道暗红色的身影,高高在上地靠坐在精致贵重的金丝楠木雕成卧榻上,一名宫女正捏着美人拳,小心翼翼,一下轻一下重地,替她锤着腿。
“哦,来了?”太后的声音比初次见面时冷了许多,想是刚刚发过火的缘故:“今儿的点心做得不坏。”
珍娘磕头谢恩,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压抑住的低笑。
太后诧异地看着她:“你笑什么?莫非”指指地下:“笑她们么?”
一地的命妇也都愕然,同时很生气,一个低贱的奴才,竟敢嗤笑位居四品以上的贵妇们!难道是活腻了吗?!
珍娘忙摇头:“奴婢岂敢,奴婢只是想到,从前开凉皮铺子时,有一回知县大人来了,也是如此慌张地跪了一地,奴婢彼时太小,不识世事,只以为要出天大的事,吓得只是筛糠,过后没想到不仅没事,还反赏了不小的一笔银子。因此奴婢才笑,想来,今儿又有赏银可领了呢!”
一席话,说得太后的脸色稍霁,眼角眉梢隐隐浮出笑意。
“你倒会逗趣!怕本宫生气,没了你的赏银是不是?!倒怪不得你做了道凉皮,原来开过铺子。我一见今儿这四样点心,就知道绝不是御膳房南九的手笔,他那人谨慎小心,就只会按着从前人留下的菜谱,有一做一,有二做二,略叫他改个口味就犯难,说怕坏了规矩,又怕本宫吃坏了身体。其实食物原该应季而变,哪儿来的那许多条条框框?!”
珍娘忙磕头称是,太后英明,心里却是一咯噔。这话太过熟悉,简直跟老秋一个腔调。
雁过留痕,果然宫中处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
只是,这厮现在究竟人在何处呢?将自己引进宫来又有什么目的?!
地下的命妇见太后笑了,立马松了口气,虽然依旧跪着,也不觉眉开眼笑。
“太后娘娘说得是,南九原不中用,若着紧的不喜欢,我倒有一人可推荐于太后。”
“你那人我知道,还不如南九,花架子倒是搭和挺足,可实实在在叫他抄一碗蛋炒饭,吃到最后碗底却尽是油。”
“你懂什么?象你家那位是不放油了,每每连炒个素菜出来都糊锅,我就说了……”
“行了行了,”太后脸色早已转睛,看了哑巴姑姑一眼:“都叫她们起来说,一个个的,在地上就吵起来了!”
哑巴姑姑笑眯眯地过去,也不用她扶,妇人们自个就站起来了,反叫她不必劳动:“姑姑是伺候太后娘娘,我们自己起来也就是了。”
太后叹了口气:“才是我气急了,没给各人存些体面,好在我这屋也没有外人,”瞥一眼珍娘:“你也起来吧,省得人家说我老婆子欺负你一个小丫头。”
后一句刻意说得亲热,也抬一抬珍娘的身份,因她是生面孔,才说到外人,怕引起误会。
哑巴姑姑打着手势:“姑娘是新来的厨娘,还不快见过各位夫人?”
珍娘就势磕头行礼,然后才慢慢起身,心里只骂秋子固,好么这两天简直拿磕头当游戏了!赶明儿见了面,非一个头一个头地让他还回来!
哑巴姑姑走到太后身边,榻桌上搁满了各式各样瓶瓶罐罐的,珍娘知道,那里头不是砂仁豆蔻,就是各种各样的槟榔。
从前公孙奶奶手边,也喜欢放几只,自然比不上这里,但也各色各样,一来饭后消食,二来么,古代没有口香糖,就用它们来充当同样的效用。
哑巴姑姑取一只桃花雪洞玉罐,用小勺舀起什么,递给太后,后者接了,往嘴里一丢,闭上眼点点头,舒舒服服地向靠去。
一名命妇抓住机会拍马屁:“娘娘服槟榔面儿了吧?不知喜欢甜的咸的?我那儿有羼鹿茸末儿,兑人参粉人也有,明儿带几两来孝敬您老人家。”
太后摆摆手,不说话。
哑巴姑姑打了个手势:娘娘喜欢甜的,您提的那些个宫里也有,太苦了些,为这些再吃糖,又坏了吃槟榔面的缘故。
命妇脸一灰,尴尬不已。
“那就把甘草枸杞都磨成粉加到槟榔面儿里吧,也甜了,也滋补了。”珍娘笑眯眯地插了一句,看见哑巴姑姑的视线扫过来,忙又低头认错:“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多嘴。”
太后呵呵笑了:“你这嘴多的好,不然咱们陆夫人该下不了台了。”
陆夫人,工部左侍郎陆骞夫人,忙笑着冲珍娘招手:“可不是?姑娘心灵嘴也巧,我看着就欢喜,来,坐我脚下吧。”
哑巴姑姑命人搬来张小几子,珍娘坐了,恍惚间,觉得对方好像在笑,但想仔细看清楚时,她早转过身,走到太后那边去了。
太后微笑:“早些年,我也爱吃咸槟榔,用盐水泡过,上面还得挂一层盐霜,想是现在岁数上来了,倒又爱上甜的了,只是牙口又弱,吃不得硬头货了。”
珍娘觉得哑巴姑姑虽然人在太后身边,但一双眼睛悠悠然始终不离自己左右。当然珍娘不会蠢到去跟她对视,不过是保持笑容,看向太后脚下四十五度的地方,余光范围正好将对方扫进来。
“太后您喜欢甜的,该试试枣儿槟榔,又有人叫马牙槟榔,体型比一般槟榔的长些,看着就讨喜。”另一位命妇也忙不迭地对太后展示自己的博学:“听说,这种槟榔产在两广一带,物稀为贵嘛,在京里也只有老字号的药铺才有得买,价钱也比一般槟榔贵得多。对了,公孙大人家那铺子就有,还有新来一间姓顾的大药坊……”
听到个顾字,太后不觉眉头一紧,跟哑巴姑姑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珍娘不动声色地收进眼里。
“……枣儿槟榔也不是买回来就能吃,还得加工,把槟榔放在带盖的小瓷盅里,用上等花蜜跟冰糖煨上,用文火慢慢来蒸,蒸上三五小时,糖蜜都渗透了本质,槟榔变成软中带韧,颜色也好看,柔曼殷红。饭后拿一块含在嘴里咀嚼,甜中有涩,微透甘香,去味提神,两全齐美呢。”
命妇说得头头是道,不料被人抢去话头:“公孙家的只管卖不管加工,倒是顾家可替人动手,做得也好,上回我命人买了半斤,不到两个时辰收拾得妥妥当当,晚上家宴散于众人,无不称赞。”
太后颔首:“顾家药坊,本宫最近总听诸位提及,果然很好么?本宫仰仗公孙大人多年,倒还是信得过他家,只可惜,大人近日没了。”偏了头,眼眶发红。
眼见气氛又将低沉,命妇们忙忙替她宽解:“公孙大人年纪大了,也算喜寿,若身后有灵知道太后如此器重,又重重赏赐家中发送,也实该心满意足了。”
珍娘眨眨眼睛:“听南爷说,今儿公孙大人要来替太后请脉呢!想是他又犯糊涂了,公孙大人都过世了,还说这种话,要不然,就是存心说鬼话吓我?”一脸纯情无辜。
太后绷不住了,一屋子命妇看她脸色,立马抢先笑出声来。
“这傻子闺女,”就算陆夫人靠珍娘最近,因此话也说得最亲热:“现在的公孙大人,是从前那位的儿子,老爷子走了,大爷接上,这就子承父业!”
太后也笑,笑了一会,脸色却转得凄凉:“公孙老爷子是后继有人,可怜哀家,在这宫里熬了这么些年,却没老爷子的福气!皇上的病到现在,也不见一点好转。”
命妇们一瞬间竟接不上话,这可是难得,毕竟都是拍马屁拍成精的人物。
可再成了精也不敢在太后提到皇上的时候接话。
宫外风言风语就快传成倾盆大雨了,可太后偏就死咬牙不松口,只说因徐公公忤逆,皇上的病比从前重了,不能见人。
刚才她大发雷霆不就为这事?到现在一个个膝盖还疼呢,可再不敢出面顶雷了。
珍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看向哑巴姑姑,对方的表情纹丝不动,但珍娘觉得,她似乎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好么,拿自己当个专用的解围工具了是不是?
又或者,想让自己顺着太后的意思说下去?帮着她坐实皇上病重的事实?
珍娘在心里冷笑。
才不。
“太后娘娘,您是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主,大家都得听您的,怎么算得上可怜?您一定是前世积下最大的福泽,今生才能有皇上这么厉害的儿子。再说,皇上是真龙天子,有神仙庇佑的,又怎么会被小毛小病的打倒?”
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如果他死了,那就说明不是天命中选择的那个人。
珍娘的话引得太后一愣,众命妇的马屁功力也在这时恢复,反正有人领头,跟着吹就行了。
“正是这话,”陆夫人冲珍娘笑着点头:“太后的眼光果然不会看错人,这小厨娘嘴角真伶俐!又讨喜!要是我有个你这样的丫头,时时提点着,怕刚才就不会说错话,惹得娘娘生气了呢!”
太后嗔笑道:“小丫头打趣我,你也跟着她闹不成?这么喜欢她,送她给使唤,可好不好?”
陆夫人身子一偏:“我哪儿敢抢太后的人,要说,也没那个福份!不过,若说给我做干闺女,我倒是肯呢!”
珍娘就被对方的献媚快恶心吐了,面上还得装得受宠若惊:“主子们说是说笑是笑,奴婢经不起。”
太后笑眯眯:“这有什么经不起的?要本宫说,还怕她受不起呢!”
哑巴姑姑做手语凑趣:经太后手教出来的人,别说做干闺女,正经闺女也比得下去。
太后冲着她笑,又对陆夫人道:“别听她的,她就是心里只有本宫,拿别人都当干柴桩子。”
陆夫人笑叹:“说到底,还是太后您会识人用人,只要跟着伺候您,那就心里眼里都是您一个了。比不得我们身边那起,一个个跟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也只好混着。”
众命妇纷纷附和,点头不已。
太后看着珍娘:“你看看她们,一个个说得可不可怜?看本宫份上,你若有兄弟姐妹,赏她们一个吧!
珍娘心里不由一动。
原来如此。
兜这么大一圈,就为调查自己的身世。
“我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弟弟,但现在也不在身边,所以刚才看到屋里热热闹闹,才替主子高兴,又替自己高兴。我有许久,没试过一家子围坐在一起的滋味了。”
句句真实,一字不假,至于听者怎么理解,那就不是说者能控制的了。
太后听着心酸,众人也跟着心酸,反正一屋子都唏嘘不已,但真正难过的,只有一个人。
想到老秋,珍娘是真的连呼吸都觉得疼了。
“怨本宫,好好的提起家事,弄得小姑娘眼眶都红了,”太后看着哑巴姑姑:“你也不提醒本宫,罚你,燉一壶好茶来,给诸位夫人陪不是。”
珍娘趁机起身:“让奴婢跟姑姑去吧,奴婢对燉茶,也很有心得的。”
太后伸出带着长长宝石甲套的手,点了珍娘一下:“在宫里,各人司各职,南九没告诉你这个规矩?这屋里她专管本宫茶水,离了她的手,本宫是不喝茶的。”
珍娘讪讪地:“是奴婢鲁莽了,奴婢错了。”
陆夫人也推她一把:“该说的时候说,不该说的时候别抢,干闺女,干妈今儿就教你这么个道理,算是见面礼了。”
珍娘心里骂她见风使舵,脸上少不得笑嘻嘻地谢过。
半晌,哑巴姑姑果然托着一盘茶钟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宫女,她手里的只给太后,余者才轮到众妇人,放下茶,人便转到一架琉璃屏风后头去了。
太后接了茶:“喝茶怎么能没有好茶食?小丫头,”看着珍娘笑:“这回可轮到你现本事了!”
珍娘怔了怔,还没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就见哑巴姑姑从屏风里出来,托着一盘子点心,最中间,就是她早起蒸出来的枣糕。
才去御膳房问了,说早上还有得多,只这么些,都拿来了。
哑巴姑姑打着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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