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招呼众人:“都来试试,是真的不错。”
当然不错,太后的话谁敢说错?命妇们尝后赞不绝口,变着花样地夸,面上说珍娘手艺手,其实还是拍太后慧眼识珠的马屁。
“也不是本宫会吃会品,不过从前吃到过一样的滋味,当时不觉得什么,过后再吃不到,才觉得惋惜。”太后语气幽幽,身后窗外的阳光变淡,自窗棂间远远投射浅黄光斑,落于背光而坐的太后全身,令她看起来斑驳而遥远,神情模糊。
珍娘的心震了一震。
这是在说老秋吗?
觉得惋惜是什么梗?
“太后不必惋惜,现在旧物复得,更显出您福德深厚,该欣喜才是。”陆夫人推着珍娘:“老天把这个丫头送到您身边,是着实不忍心您难过呢。”
珍娘快吐了。
太肉麻了,负分!
太后应该也有同样感觉,再开口便转了话题:“说到口味,人人自有不同,你们也不必一味迎合本宫。别说你们,就连本宫亲生,口味也不见得就随了本宫。”
所有人都敏感地想到了皇上。
一刹那,室里变得安静了。
没人敢踩雷。
珍娘现在的身份,也不便再跳出来。
半晌,倒是太后自己轻笑一声:“这是怎么了?老婆子一句话,吓得你们都接不上气了?不是本宫说你们,你们也太小心。皇上怎么了?皇上生病了嘛!病了就得治,宫里这许多太医,又有满天下最好的药,真龙天子,还怕治不好?”
更没人敢开腔接话了。
真龙天子的话又被提出来。
治不好的话听起来更接近反话了。
真治不好,换谁?
皇上没有子嗣,九皇叔是在明处的,那就也有些不像了,可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
都等着太后再说下去。
“竟这么晚了?”谁知太后说到这里便下了逐客令:“你们在本宫这儿立了半天规矩,想也乏了,就散了吧。本宫也累了,也该歇息了。”
众人起身行礼,珍娘也跟着退出。
一出房间,陆夫人便正眼也不瞧珍娘,就当没有她这个人,扶住院里守着的自家丫鬟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还挺快,生怕迟点珍娘就要问她要见面礼似的。
珍娘心里好笑,做个鬼脸,正要走时,肩膀被人轻轻点了一点。
是哑巴姑姑。
还没到做饭的点吧?有空的话,到我屋里来坐坐?
珍娘笑了。
太好了,正求之不得,我就想知道,为啥你总要偷太后的玉荷纸出宫还偏卖给我家老秋呢?
“姑姑请我,实在荣不敢当。”
哑巴姑姑也笑了,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哑巴姑姑的下处在太后寝宫后不远处,夹墙的偏门进去,只一间小屋,看起来应该是从前堆放杂物的。
这里离太后近,住这儿方便伺候。
院里青石铺地,没有一株杂草,也不栽花,窗棂门框全是漆黑,衬得墙白瓦青。
哑巴姑姑打着手语将珍娘领进来,进门先点起灯来,虽是白天,屋里却暗得很,因为前面宫殿将阳光全挡住了的缘故。
珍娘略看一眼,屋中陈设简朴却不粗陋,且收洗得干干净净,一张木凳子也用碱水唰得发白。
坐吧,想坐哪坐哪儿,炕上也行。
哑巴姑姑示意珍娘不必拘谨,自己则去窗下捅亮一只小泥炉,上头一只铫子里炖着羊肉萝卜,炉圈上则围烤着芝麻烧饼,不一会儿,芝麻、羊肉的香味溢满小屋。
哑巴姑姑笑着冲珍娘招手:我还没吃早饭呢,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面对御膳房里南九的菜,珍娘一点胃口也没有,现在哑巴姑姑的私房菜却让她觉出饥肠辘辘。
不到片刻,铫子里空了,六只薄壳芝麻饼也一扫而光,珍娘长长地吁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
“姑姑,就您这手艺,御膳房该您当家才是。”
哑巴姑姑笑得很灿烂,看起来比平时年轻多了。
我得伺候太后呀,再说,南九也不坏,当然,人是有些烧不酥的。
那三个字的手语,珍娘想了半天才想明白,等到想通,整个人都笑软了。
哑巴姑姑也笑,笑着笑着,变了脸。
说吧,为什么想进宫来?
珍娘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被对方的表达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便跳转回情绪。
“不是我想进的姑姑,我们当奴婢的,哪能替自己做主?”
哑巴姑姑示意她伸过手来。
珍娘耸耸肩膀,坦坦荡荡地摊开给她看。
要检查我手上有没有劳动过的痕迹是不是?
开玩笑,我可是农家小妞出生,靠一已之力养活自己和现在的一大家子人的,就算嫁给老秋后也没闲着。
想从这里拿捏我的错处?
门都没有。
哑巴姑姑默然看了看她的手。
无懈可击,一看就是做饭多年的手。
但她并没因此满足。
在夏大人家几年了?
珍娘早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亦早打好腹稿。
“时间不长,老爷进京后没人伺候,才收了我。”
哑巴姑姑紧咬不放松:“哪儿收的?”
珍娘做苦脸:“当时我进京寻亲,住在一间客栈,谁知夏大人也在那里落脚,客栈的厨房做菜总不合他老人家口味,我开小灶时老爷闻见香了,就此收我做了他的厨娘。”
这话回得绝妙,就算哑巴姑姑真的去查,也寻不出漏处。
当然,以现在宫中风声鹤唳,光应付里外谣言和诸位臣子们人心惶惶的局面就够太后操心的了,珍娘怀疑她是否还分得出心来研究二等宫女厨娘的出处。
真要这么干,也没今儿这一出哑巴姑姑审小妞的戏了。
直接着人去查,结果报上去就是了,何必还劳要劳动哑巴姑姑的大驾呢?
哑巴姑姑点点头,从表情上看不出她究竟满意没有。
毕竟是位宫中浸淫多年的老人,早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珍娘等了片刻,哑巴姑姑不开口,她便笑了起来。
哑巴姑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她笑得多燎亮!从里到外笑透了,不怵生人,不在乎高低文野,一屋子晦暗,都叫她突如其来的笑容照亮了。
莫名之间,哑巴姑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当年他初入宫,也有着几乎一样的笑容,然而不过几年,少年的青葱便被波谲云诡的宫中生活磨去,后来离开时,他几乎已经不笑了。
太后很器重你。
珍娘怔了一怔。
哑巴姑姑的手语,让她有些意外愕然。
当然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毕竟屋里只有两个人,可刹那间珍娘有种感觉,她觉得姑姑似乎在对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某人表达太后的心意。
心念转动的瞬间,珍娘觉得自己好似捕捉到了什么。
一种难以言明的联系。
从她到老秋,或者说,从太后,到老秋。
珍娘的心里好像突然塞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进去,烟熏火燎的戳在了五脏六腑,刺毛毛的不舒服,连咽喉里好似都被什么堵了一把,梗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很不好。
为掩饰这种感觉,珍娘开始拼命的清喉咙,吭吭吭的咳嗽,原本只是装出来的,不想咳得嗓子眼发痒,一发不可收拾。
哑巴姑姑起身拍拍她的背,温柔却专业地替她按摩了几下,从太阳穴到颈椎。
也不知这是什么手法,却很有效地止住了珍娘的症状。
哑巴姑姑又斟满一杯热茶,递过去。
珍娘接了,呷一口,一股熟悉的焦香。
大麦茶。
好东西啊。
我只喝这个,哑巴姑姑对珍娘解释,若要别的茶水,也可以叫人送来。
珍娘摇头:“这个就很好,我喜欢大麦茶。”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的哑巴姑姑,打起的手语有些凄凉。
你要知道我为什么只喝这个,就不会喜欢了。
珍娘最后一口茶顿时吊在嗓子眼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不是吧姑姑,”她苦笑:“您这说话说一半的,是想急死谁?我可快喝完了,您这话从何而起?!”
哑巴姑姑嗤一声笑出来,一直绷着五官的她原来有会笑的皱纹。
看得出,这才是真心的笑。
没事,这茶水是干净的。不过我刚进宫时被教养姑姑罚过,三天不能吃东西,唯一能填进肚子里的就是大麦茶。
珍娘震惊了。
“可是姑姑,这东西是助消化的,您空着肚子喝,不是越喝越饿了吗?”
提到旧事,哑巴姑姑明显比声音低了许多,笑容也没了,她斜坐在桌旁,眼神有些茫然地看著门外,说一句想一句,像似回忆又似陷入某种不可名状的沉思。
这也是她的一种惩戒手段,没有别的,只有大麦茶。三天熬过来,才算出师。也算是,她送的一份出师礼吧。
珍娘怒了:“这也太过份了!哪有这样做出师礼的?!难道整人也算一种教养手段?!”
哑巴姑姑的声音淡而缥缈:姑娘,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在宫里,这还算是好的了。还有几天几夜不让睡觉帮赶私人活计,一个针脚不让错的。其实也就是磨平你的火气,磨顺了你的脾气,将来不管遇到主子吩咐什么,就都能听得进去了。
珍娘想到全姑姑昨晚的事,在肚子里哼了一声。
也别不服气,哑巴姑姑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当然,人跟人不一样,太后亲指进宫的,一般想下狠手,也不敢了。
珍娘又哼一声。
得了吧。就算没有太后亲指,我也不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我可是一路打怪打上来的,再来几个也不在话下。
哑巴姑姑继续打着手语:你也别小看了全姑姑,她虽有些脾气,可人是不坏的,忽然打不下去,因想起刚才说南九的话,几乎如出一辙。
珍娘哈哈大笑:“都是好人,不过都挺有个性的,我喜欢,我也有个性,所以大家才凑一起的嘛。”
哑巴姑姑再次忍俊不住。
这姑娘是有些毛躁,可着实讨人喜欢,宫里尔虞我诈看多了,她倒真如一股清流。
好了,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也不虚留你了,御膳房该做午饭了,太后虽不必顿顿都有枣糕,但你也得在白案上打打下手吧。
珍娘冲着哑巴姑姑点头。
是啊,底细也查得七七八八了,是该让我走人了。
“那我走了,姑姑今后有事,只管吩咐,不止白案,红案黑案什么案都行,”珍娘想到什么:“写字的也可以,我认得几个字的,姑姑要写封家书什么的,我都可以代劳。”
哑巴姑姑嗔着打起手语:怎见得我就不会?伺候太后多年,别的没长进,字我也认得不少,否则太后抄经要书,我晓得是哪一本?看你机灵,难不成真的猴儿似的成了精!
打到最后,在珍娘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
珍娘吐下舌头:“是我莽撞了,看认多了几个字,就嘚瑟起来,上回还生生写坏了别人一张好纸,也没长记性,该吃姑姑这一记。”
哑巴姑姑已经走到门口,听见这话便叹气,又比划起来:写坏了纸?还是好纸?哎,刚才打轻了,一会还是得吩咐全姑姑,罚你!今儿的晚饭你就别吃了。
珍娘叫起来:“别啊,不就一张玉荷纸嘛!我只写坏一点点,整张还是能用的,再说了,人是铁饭是钢……”
哑巴姑姑的脸色,在听见玉荷纸三个字的时候就全变了,玩笑之色一刹那收敛得干干净净,放在门帘上的手慢极慢的放下,偏了头,死死盯着珍娘,眼神里仿佛有无数个钉子,每个都死死扎住了珍娘。
接下来的事,让珍娘更加意外:
哑巴姑姑没动手,却缓缓用唇语,无声地读出了三个字。
玉荷纸?
哑巴姑姑的唇语十分标准。
没错,就是玉荷纸。
珍娘的眸子变得很亮。
她兴奋起来,几乎能胸膛中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
终于说到关键点了啊!
哑巴姑姑舔了舔突然发干的双唇,想比划什么,双臂却沉得抬不起来。
她有近三十年没开过口说话了,从来没觉得是一种遗憾,今天却是破例第一回。
动动舌头,到底还是比动手轻松啊。
珍娘走过来,关切地注意她:“姑姑,你怎么了?不舒服?额头上怎么全是汗?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没事。
哑巴姑姑挣开珍娘的手,一个人坚持了这么多年,已经不能习惯别人的关心了。
我很好。
她还是说的唇语,藏在袖子里的手,抖得跟风中落叶一般,怎么能拿得出来?
你在哪里,见过了玉荷纸?
珍娘耐下性子,仔细辨认以坟的唇形,其实她一点不比哑巴姑姑轻松,甚至更紧张,不过强忍着保持平静而已。
“哦?您说玉荷纸?”珍娘作回忆状:“也是个过路的老爷给的,就前几天。”
哑巴姑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几天?
怎么可能?!
前几天太后几乎翻遍了京城!秋子固根本不在!
前几天的哪里?!她急切地比划起来,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濒临失效的手臂竟忽然又活过来了。
珍娘强压着急促的呼吸,淡淡地道:“就在我寄居的客栈里。那位客人只住了一宿。”
哑巴姑姑一把抓紧她的胳膊,力道之大,让珍娘不由自主地停了声音,但立刻又松开,只因迫不及待又要比划手语。
玉荷纸不是便宜东西,他,他怎么会随便赠于一个不认得的人?!你给我说清楚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动作几近疯狂,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珍娘的心绷得很紧,最难的是面上还得保持平静和诧异。
“真的是贵重东西?怪不得见他收得很好,不过只拿一小片出来,许是习字?我也不懂。他在厨房里来找吃的,我正做夏老爷的饭呢,见他一个人可怜,现成的就分了一小半出去。后来他才特特地寻到我房里,说没好东西回赠,只有这小块纸。让我小心收好,万一碰到过不去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换钱。“
珍娘觉得自己胡编乱造的能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当然间中也得喘口气。
哑巴姑姑几乎等不得,珍娘刚才停下,她便立即追问。
不是让你收着?你才又说写坏了?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珍娘叹气:“姑姑,你容我慢慢说成不成?您这话赶话地逼,我也快出汗了。”
哑巴姑姑哆嗦了一下,闭上眼睛,紧紧地咬了咬下唇,然后睁开来。
行,你慢慢说。
手势比刚才放缓了许多,但人是依旧挡在门口的。
潜台词很明显:不说到令她满意,珍娘是出不了这个门的。
珍娘也一样。
用谎言制造出了利铲,不挖出对方的秘密,也一样不会离开。
“当然那位客人会这样说嘛,他打扮得那么齐整,看起来,也是个知书识礼的人,怎么好意思,吃了别人东西,一点表示没胡地?可是手头确实又紧,不得已,才将自己的宝物拿出来。我明白,好纸好墨什么的,对书生文人大老爷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东西,可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它又有什么用?若说换钱,那文房铺子里的人,也绝不会相信,我们有那样的好眼力,能认得出这东西的价值。还不是三文不到两文的打发了?姑姑您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哑巴姑姑的脸是青的,双手垂在身侧,僵硬着动也不动。
“正巧我要写封家书,手边没有笔墨,客人送了纸来,我就在灶膛里寻了根烧过的炭……”
哑巴姑姑陡然竖起手指:不必说了,下面的的话我不想听。
珍娘在心里冷笑。
听不下去了?你当宝一样的玉荷纸,不止被送人,还被用烧焦的树枝涂画了,大不忍是不是?
“姑姑您怎么了?那玉荷纸,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吗?”珍娘看着哑巴姑姑,语气中貌似有点点不安:“我是不是,糟蹋了那位客人的好心?”
哑巴姑姑不看她,心底水波似的一荡,随即又是立竿见影的一痛,她无奈的吸口气。
空气里沉静下去,寂静一片,缓缓的,哑巴姑姑抬起手来。
玉荷纸,当然是了不起的东西。那是先帝在时发现的宝纸,一般只出在贡品中,市间绝不流通。先帝亦只赐予极亲近的身边人。
珍娘看着她的手语,呼吸变得沉重。
“这么宝贝的东西,又怎么会流出宫去,到了那位客人手里?难道说,他也是?”
哑巴姑姑的手势陡然变得犀利凛冽:放肆!
珍娘低了头:“我错了,请姑姑责罚。”
怎么会错?正是因为说得太对了,才会引起这么大反应吧?
哑巴姑姑用双手按住跳动得太过激烈的太阳穴,脸上神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半晌,她的身子突然开始发抖,向后猛地靠在身边的门框上,慢慢缩紧身体。
走吧,你走吧。
珍娘一滞。
走?!
就这样走?!
“姑姑!”珍娘反手擒住哑巴姑姑的胳膊:“姑姑你让我走?”
哑巴姑姑看进她的眼睛里,目光森冷。
珍娘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顷刻之间,对方已经恢复了常态。
为什么?!
对自己的谎言满意了?
可我明明说得全是没用的废话等于是什么也没说啊!
哑巴姑姑冷冷拨开她的手。
走吧,就快到午饭时间了,再不走,御膳房要来寻麻烦了。
珍娘站了几秒钟,忽然淡淡一笑。
“那好,我就告辞了。”
哑巴姑姑点头,目送她走远,见一笼身姿婉娈,渐渐沉在迷离的阳光中,忽然觉得浑身疲倦,正午的日头太过强烈,更让她生出些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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