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老天有眼。
正瞌睡呢就给自己送枕头来了。
只是没等来哑巴姑姑,等来个夏老爷。
也行,反正黑猫白猫,只要能让自己入宫,那都是好猫。
珍娘不出声地笑了,嘴角扬得像一只看见了鲜鱼的猫。
“夏老爷是吧?您怎么就能确定,太后有了枣糕就会召见您呢?”
人家可是中宫之主,一味枣糕对她来说又算什么呢?就算再美味。御膳房里什么做不出?
等等,御膳房?!
珍娘的脑中似乎闪过一丝什么,但速度太快,她没能及时抓住,也因为姓夏的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
“姑娘只需出配方,接下来的事本官自有分寸。”
意思我付钱你出配方,别的事不用管。
珍娘闷哼一声,笑得更狡黠了:“这可不行,您要入宫,我也要入宫。”
门外的钱大发闻言几乎晕厥。
我说秋夫人,咱能不能别这么胆大包天?!
夏老爷饶有兴致地看着珍娘:“你?!”上下打量:“选秀女的话,年内没准也有机会,姑娘不必如此着急。”
珍娘哈哈大笑:“皇上人在哪儿还不知道呢,选哪门子秀女?”
再说了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易夫而伺,齐珍娘不是那种人!
夏老爷对这点不予置评,当然他也能理解,外间风言风语已经传进小民耳朵里,所以才愈发急切想见太后。
国不可一日无君哪!自己身为人臣,该当尽忠,但向谁尽?如今这倒成了个问题。
夏老爷久未回京,对京里的人事交际生疏到连花门楼都不知道的地步,也是因为他一向有清廉忠贞的名节,但也因此,对官场内幕失了了解,虽然来了几个月,依旧摸不到头绪门道。
欲献计献策,但无门可入。
所以,才对珍娘的枣糕方子志在必得。
也是实在没法子中的法子了。
原以为会很容易,找着人,出银子,拿方子走人。
没想到,人是找到了,但是个刺头儿,完全不按自己的计划走棋。
“那你为什么想进宫?”夏老爷好奇,除了选秀女当主子娘娘,他想不出眼前的姑娘还能有别的心思。
“您为什么想进宫?”不料,却被珍娘反将一军。
夏老爷怔了一怔,随即严肃下来:“在下所为,乃圣人所教导,亦是男子在世的职责,姑娘与在下,又岂可相提并论?”
哟,方子还没到手呢,这就看不起人了?!
珍娘也冷了脸:“既然道不同,便不相与谋。夏老爷,不如咱们就只谈交易,我不问你进宫为何,你也别管我为何想入宫。”
钱大发紧紧咬住衣角,竭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妈耶!她以为自己是谁在跟谁说话?!朝廷命官啊她还以为是蕙宝斋的伙计?!
不留神惹恼了报起官来,大家都完蛋!
哽咽中,钱大发几乎已经看见了自己被送到虎头铡下的一幕。
房内,夏老爷震惊之余,不由得深看珍娘,这才发觉,对方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姑娘你可知道,只凭你刚才的话,在下便可将你送入刑部?!无缘无故却想潜入皇宫,往小了说是居心叵测对皇族心存威胁,往大了说是可灭九族的忤逆之罪!姑娘你好大的胆子!”
咕咚一声,门外传来一声闷响。
钱大发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珍娘纤细的身躯坚挺而笔直,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浓密纤长的睫羽轻轻覆盖眼帘,掩去了眸中那抹冷笑。
“心存威胁?忤逆?夏老爷,您觉得,现在宫里的主子们,还用得着我去算计吗?”
夏老爷滞住,忽然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没错,皇上生死不明,外间流言谣传沸沸扬扬,宫里却压着始终不出面解惑,就连臣子们想觐见也难如青天……
“那也不能证明你的清白!若你是敌方派来的奸细呢?趁此时宫中大乱,欲行自己的不轨之事?!”
珍娘更是冷笑连连:“夏大人,我真有这样的本事和打算,也不会走您这条路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您自己个的境遇,自己最清楚。”
夏大人脸一红。
没错。
如今在京城里,自己就是个无名小卒,再精明的算盘也打不到自己头上来,更别提,这件事还是自己主动找上她的。
可是,还是不行。
前面说过了,忠贞勤廉是夏大人的名节,能拥有这样的名声并屹立官场多年不倒,说明他是个眼光智商双在线的人。
他看得出珍娘其实并无坏心,甚至她对权势这样,宫里最多也是最具有诱惑力的东西,也不感兴趣。
那她到底为什么要入宫呢?
“就算你说一千道一万,不行还是不行。宁可在下不入官罢了,也绝不能宫里多一个不明不白的人。除非,”夏老爷最后犹豫一下:“你说出原因,当然,”他又犹豫一下:“看得出你有苦衷,”这是废话:“在下也不想知道姑娘的私事,但无论如何,姑娘得给在下一个保证。”
珍娘长长地吁了口气。
没错,他要得就是这个,从开头到现在,他要的就是这个。
保证。
保证出了事,跟姓夏的无关。
毕竟,同党连坐的罪名不是闹着玩的。
“我保证,”珍娘随即垂眸,貌似恭敬,冰寒眼底却染满了不耐烦:“今后无论在宫里闹出什么事,都与夏大人无关,”抬头,轻嗤了一声,淡漠而残酷:“夏大人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夏大人想见太后,也只有赌这一把了。”
夏老爷盯着她看了半天。
珍娘耸耸肩,伸出一只手:“行了,大家时间不多,就此成交吧。”
夏大人生平第一次与人握手,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从对方指间的力量来看,似乎应当是某种契约达成的仪式。
三天后,夏大人终于得到他想要的。
一名内官乘着小轿,悄没声息地来到客栈,宣了太后懿旨,请夏大人入宫。
夏大人心知肚明,是珍娘的枣糕起作用了。
两人达成协议的第二天,珍娘便蒸了一笼原方所出的枣糕,夏大人拿出压箱的家底,贿赂了进宫的水车,让其带入宫中,交给御膳房。
水车这条线是他早想好的,原打算带折子进去,没想到,最后运了枣糕。
然而效果立杆现影。
内官走了之后,珍娘立刻从门外闪进来。
“大人,我的事完了,该是您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夏老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忽然想逗逗她,于是慢条斯理地笑:“若我不肯呢?”
反正现在本官已经引起太后注意,就此过河拆桥你又能奈我何如?
珍娘不进他的圈套,跟着无所谓地笑笑。
“相信我,夏大人,你不会想这样做。”
夏老爷学她的样儿耸肩:“不然呢?”
“不然我就会皇宫门口最近太后寝宫的那个门开间枣糕店,从早到晚不干别的只卖枣糕,哦,或者送也行。到时候人人都吃到跟太后一样的美味,自然太后也会收到风,接下来的她就会知道,您进贡给她的那一份来自何处。到时会怎么样?太后少不得要问问怎么回事,而我会怎么说呢?夏大人您不妨运用一下您丰富的想象力?”
夏大人的肩膀沉了下去。
这天下午,夏大人的车同样悄无声息地进了宫,与他同行扮作侍女的,正是珍娘。
当然这是不允许的,太后只宣了他一个人,可是,夏大人在外多年,染上某种不便明说但又严重到一定要人随身伺候的顽疾。
想到发作起来的场面可能会不太好看,因此内官也就允许了,再说不过是个侍女,能闹出什么妖蛾子?
临出门前,夏大人特意提及,枣糕就是她亲手所制,内官更下死眼看了看珍娘,其中深意,珍娘一时不能领会。
车到宫门,照例人下,步行而入,沿夹墙走到一半时,内官叫住两人。
“夏大人,太后请您去平阳宫候着。”目光落到珍娘身上,顿了一顿,移开,看向夏大人。
意思很明显,看出两人并不是主仆,所以就此别过。
夏大人不知何故,松了口气。
不管你为什么要进宫,反正你进来了,就此分道扬镳吧。
珍娘被领进左侧一间不知名宫殿,院里的树不死不活地耸着,上面停着几只寒鸦,蒙蒙细雨下,有的没叫哆嗦着羽毛,时不时叫上一声。
愈发显得冷。
不过宫里又是另一回事,熏笼都生了火,珍娘靠近暖阁便觉得热烘烘的,身上的披风都穿不住了。
“姑娘无妨将披风交给小的?里头热外头冷,小心着寒呢。”一个小太监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远远看见珍娘,便恭敬地赔笑讨好起来。
珍娘不知自己这种待遇从何而来,名义上她不过是外放粮道官的侍女,而主子连被宣进宫来都等了好几个月,身为他的侍女,似乎没这个福分被内官如此献媚。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珍娘一笑,将披风抖下,送到对方手里:“那就有劳。”
小太监有些讶异于她的冷静,别看他小,也是接待过不少入宫官员,能进到这里,官衔不会小,但无论一品还是三品,都有些诚惶诚恐,尤其是第一次,这姑娘倒是难得的风轻云淡,难怪被主子青眼另视。
不过面上还是堆笑:“娘娘在殿里等您呢,姑娘留神脚下,这门槛高。”
珍娘没叫门槛绊住,倒是被他的话惊了一惊。
娘娘等我?
哪位娘娘?
太后?
太后还是去见夏大人了吗?
看出珍娘眼神中的错愕,小太监不出声地笑:“您进去就都知道了,请吧。”
好,进就进,谁怕谁?
小太监将她领到西边侧殿,门边轻轻回了一句:“主子娘娘,人带到了。”
半晌,里头传来一声:“宣。”
珍娘迈过高高的门槛,只见一名宫装丽人高坐在上,约四十来岁的年纪,漆黑油亮一头浓发挽着个髻儿,鬓如刀裁,肤似腻脂,弯月眉、丹凤眼,鼻子下一张不大的嘴微微抿着。
奇怪了,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珍娘只看一眼,便跪下拜道:“见过太后娘娘。”
“抬起头来。”
珍娘依言,知道太后必细细审视自己,果然看了半天,最后微微颔首:“夏大人好个本事,哪里请来如此出色的厨娘?”
珍娘忙道不敢:“娘娘是觉得那道枣糕趁口吧?大人事前没告诉是进上的,若奴婢知道,必做得更用心些。”
太后笑吟吟道:“夏大人进的枣糕,本宫恰是觉得多一分便多,少一分则少,就是刚刚好。你再用心,反弄巧成拙。对了,本宫想知道,你这枣糕的方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果不其然。
太后今日虽明面上宣了夏大人,但其实对他的折子一点兴趣没有,最关心的,还是枣糕。
珍娘就不明白了,这小甜品到底是刺激了对方的哪根神经?
难道因为来自秋子固?
没错,这枣糕的方子里的配料,都是秋子固给出的比例,想到老秋从前的御厨身份,珍娘愈发觉得自己这条路走得对头。
“回太后的话,奴婢的方子是个外乡人给的,奴婢本不认识他,不过他路过奴婢家,借宿一晚,早起做了一笼,奴婢觉得香甜,求教到手的。”珍娘一本正经地说胡话,语气态度真诚得可以直接上测谎议。
太后哦了一声,停顿片刻。
在这当儿,外间进来位姑姑,目光炯炯地看了珍娘一眼,将托着的一盏盖碗茶,放到太后手边。
与此同时,珍娘也在观察着这位姑姑。
头发半白,髻间不过两根白玉簪,身上一袭云锦缠枝纹的老竹绿夹袄,下面是海水蓝绣朱槿马面裙,样式虽然都不时兴,但却也还算清爽精致,秀雅温柔的面容上,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清亮明澈,宛若两块碧石,看一眼就让人难忘。
但也只有一眼。
在与珍娘视线交接的一刹那,她就转过头去了。
太后接了茶:“夏大人有要紧的事没有?“
姑姑没说话,只微微摇摇头,太后便道:“先支着他用茶吧。该让两江催办贡物了,还有南方各省的藩银,也要催着送来,宣他们来拟旨吧。”
姑姑点点头,回身又看地上的珍娘一眼,出去了。
珍娘心里有数,这位恐怕就是钱大发口中的哑巴姑姑了,看起来是太后心腹,连朝堂上的公事都交待她去办的,背着主子偷东西出宫去卖,就更不可能了。
跟着想到夏大人,心里不由好笑又可叹:费了多少心力才进得宫来,但太后根本没有见他的意思。
粮道大人的述职折子,还比不上枣糕方子重要?
太后转脸看珍娘,似笑非笑:“你可知道,欺瞒本宫便如欺君,那是要杀头的。你家主人也保不住你。”
珍娘知道,眼下是拼演技的时候了。
她满脸恭敬,放低声气,微作惊惶,控制好作为一个小宫女在大场合前应有的作态和分寸,一刹那审慎俯首。
“回太后娘娘的话,借奴婢八个胆也不敢欺瞒您。再说,”珍娘的额角贴着地,声音小得跟嘟囔差不多:“不就是枣糕方子,也不是要紧的事,奴婢没必要瞒您嘛。”
刚才还和和气气的内官立刻变了脸色,上来喝止珍娘:“大胆!竟敢这样跟太后说话?!掌嘴!”
太后淡淡叫住:“算了,她的话也没错,不必苛求。”
珍娘则持续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恭敬小心。
太后神色恹恹地放下茶盏,静了一瞬,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半句话:“这时节,也不知广里的荔枝和福橘红了没有?”
听起来是问题,但珍娘明白,自己无需回答。
果然,内官侍女们也无一人出声,空气里沉静下去,寂静一片。
哑巴姑姑再次进来,不出声地站到太后身前,捏着空心拳,轻轻替对方捶背,好一会儿,太后才叹了口气。
“那枣糕实在好,”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溺水的人从水下发出来的:“本宫喜欢得紧,这样吧,一会本宫告诉夏大人,你,”抬眼,微微一笑,迷蒙如湖水般的眸子闪过幽幽冷光,端丽的面容上神色莫测:“本宫留下了,去御膳房领差,专职点心。”
意料之中。
珍娘拿出自己最好的表演技能,装得惊喜惶恐语无伦次:“谢谢太后,您这么看得起奴婢,奴婢无以为报,一定每天给您蒸最好的枣糕!”
一边的内官鄙夷地转过脸去,鼻孔朝天。
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以为进宫就是上天的青云路了?兴得骨头都没了重量吧?
真真好笑!什么鬼的青云路!进来就知道,被人吃得皮渣不剩的日子在后头呢!
珍娘的脸完全沉在宽大低垂的衣袖下了,所以没人能看清此刻她的表情。
当然,幸好如此。
这一天,夏大人等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等到太后的觐见,虽然等待的时候长,见面的时候却极短,太后接了他的折子,很贴心地问了几句家长里短,安慰一下他离京几年后回来感觉陌生和不适的心情,便打发他走人。
当然,临走时没忘交待珍娘的事,夏大人震惊之余,完全不觉得意外。
他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枣糕的重要性,及不公平性。
也许从今儿开始,自己也该请个好厨娘,有事没事,跟她学几道拿手菜,谁知道呢,没准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珍娘当日便被领进内务府,经历过一个相当于注册登录的程序之后,她正式成为御膳房二等厨娘,当然因为她是新来的,少不得指个姑姑给她做教领。
这位姑姑姓全,一脸没好气别人欠她三千两的模样,领珍娘去下处时,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跟我似的,长到十三四岁,上了内务府的册子,送交宫里当差了,这是该当应有的程序,”瞥珍娘一眼,轻视之意毫不掩饰。
“一般来说,家里人希望女孩子出去见见世面,一来,每月能挣几两银子,家里又能按时按节得到赏钱;二来,女孩子学点规矩,在宫里调理出来的,图个好名声,借此往高枝上攀,找个好婆家。真要找个几等侍卫之类的,再有人一提拔,不几年也许就发迹了。”说到这里,扬起下巴,冷冷斜视珍娘: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比如你吧,半路出家也有。不过你这样的,怕是学不成什么,也找不到一门好亲。”全姑姑哼了一声:“所以还是把精力都放在当差上吧。宫里可跟夏大人府上不一样,差事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珍娘小心翼翼地指指自己的脸:“嗯,全姑姑,您有根鼻毛太长了,都露,露外头了,上头还沾了什么……”
全姑姑立刻捂了脸,正好夹道里有一乘小轿路过,不知是哪一宫的主子,珍娘立刻转身面壁,全姑姑跟着照做,直到轿子过去。
“你,你怎么知道要这样回避?”
对珍娘的反应全姑姑十分意外。
珍娘眼角一挑,躬身垂首:“姑姑,在进夏府之前,我有个亲戚也在御膳房做过活,多多少少,也受过些指点。所以您看,厨艺这东西是天生带遗传的,要不然太后怎么指着名要留我呢?按说,御膳房里好厨子还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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